求侠 第16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沉默片刻,金五微微撇过头,喟叹似的喃喃道:“朋友、朋友么……”他沉思稍许,抬起头来时眼瞳里已积淀了一层水雾似的沧凉,自嘲地牵起嘴角。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原来是她要我把你当作是朋友,如此一来我便同吊线的傀儡一般,对她言听计从。”

  颜九变端着药碗走过去,眼里已生了层阴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里却裹挟着一丝叹息。“那你呢?我们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多回了,你是如何看我的?我们从五个半月前的中州钱家帝释令开始搭伙,你救过我二十八回,我也替你作了十九回的帮援,每回都是命悬一线。你觉得我们是朋友么?”

  夺衣鬼难得而恳切地说了一番这样的话。他这一辈子都在花言巧语,摇脣鼓舌地在床上蛊人情意,又在旁人面前巧言令色地维续交谊。但似乎只有在此时他诚恳地想将自己的心翻出来给人看看,证明他也是个能道出真话的人。

  金五却不领情,只嗤笑了一声,扬起眉道:“厉鬼还有甚么人情可言?‘朋友’这个说辞,可不是一个人认准了便作数的。”

  “是啊,是啊。所以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颜九变连连点头,弯下眉头,心里有一分难过,面上却笑容可掬。终于,他狠下心来道:

  “因为我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儿,可不该出自朋友之手。”

第230章 (二十一)为恶不常盈

  刹那间,他们两人从方才剑拔弩张、僵持不下的气氛里倏时脱身,宛若穷途困兽般拳脚相加!

  金五咬紧牙关,一翻衾被,挺身而起。颜九变则犹如猛虎般直扑而上,仿佛将潜藏的獠牙大张。他将药碗撇在一旁,从怀里掏出左不正当初给他的青瓷瓶,里头还有小半的药液未倒入碗里。

  两人厮扭作一块,凶狠又猛烈地拳脚交加。凌厉拳风擦过额角,带出一道火辣辣的红痕。颜九变咬牙切齿,猛地递出膝腿砸在金五腰腹,将他狠狠压在地上。

  罗刹鬼鳞伤遍体,此时在剧烈挣动之下伤口迸裂,鲜血横溢。他那青碧两眼瞪着人时仿佛尖锥利刃,刺得颜九变心头发颤。但如今可不得多作他想,颜九变眼疾手快,一把用手肘顶住他胸膛,乘金五挣扎之时咬开手中瓶盖,硬将瓶口塞到他嘴边。

  可金五偏生不听话,扭着头频频躲闪。颜九变一刹间想到了许多法子,要么揪住他的鼻子,迫使他将嘴张开,抑或是将他下颚骨卸下,把整瓶药灌进他口里。

  但夺衣鬼下了另一番决心,趁金五残喘挣扎之时,风驰电掣一般地擒上了他的脖颈。霎时间,被凌虐的记忆涌上心头,金五战栗连连,禁不住缩了身子想避开钳制,可颜九变却已乘机掐住他颈项,死死往地上掼去。

  “你给我…喝!”颜九变目眦尽裂,将瓶口直往金五嘴里塞,瓶缘抵在齿列上,勉强灌了几口。

  发苦而微辣的药液透过齿隙往口中流淌,金五目眩神迷,伤痛之下气力渐弱,抓着颜九变的手一点点滑落。颜九变丝毫不敢懈怠地掐着他脖颈,待青瓷瓶中的药液灌完后,又抓起一旁的药碗,硬是撬开他的嘴再倒了一碗药进去。

  药液总算灌完了,颜九变心里一松,手中瓷碗应声落地,碎成一片白花花的破片。他松开金五的一刹间,罗刹鬼也似抽了骨头似的软软往下滑去。颜九变赶忙伸臂一捞,将他横腰拦住,挟着那软绵绵的身子挨到草席边上,再慢腾腾地放下来。

  也不知这药究竟为何,只见金五神色恍惚,两眸空洞,像被突地吸了魂儿的模样。

  颜九变不放心,拍了拍他的脸:“金五,感觉怎么样…金五?”

  金五似是处于醺醉中一般,含混地应了声,可却摇头摆脑地仿佛听不懂他口里的词儿。颜九变用薄衾将他裹了一裹,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响动。只见金五缩在薄被中,茫然地望着天顶,一动也不动。

  像个没了生气的瓷娃娃一样。颜九变摸了摸他的眼,把他的眼皮阖上,罗刹鬼也没反抗,仿佛睡去了一般。在鼻下一探,倒是有着些许鼻息,像是被那药迷昏了头。

  窗外柳暗花晚,芳草清和,虫声窸窣,响在耳边时更衬得心头乱如麻丝。他又有甚么办法呢?若是不顺遂楼主的心意,自己终有一天会横尸于野,死不得归所。

  “对不住…”

  夺衣鬼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对着阴暗的亭画颤颤地长吁一口气,喃喃道,叹息声犹如细丝消弭于风中。

  “我也想活…你这般厉害,受老天宠爱,总能活命的……”

  “所以,救救我…也无妨罢?”

  -

  在观音阁上的卧房里时,颜九变度日如年。那处是左楼主的享乐之处,却是水部刺客们的血河地狱。

  此时素衣架上鲜血横溢,血珠坠地声滴滴答答,在僻静室内宛若惊雷。横材上串着炙肉似的横穿着一条尸首,面容扭曲挨挤,木条儿将他从头至脚捅穿,把他高高在众人面前架起。

  颜九变赤身露体,瑟瑟发颤着跪伏于地,等着左楼主的铜鞭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脊背上。

  左不正怒火冲天,她拎起一个刺客的天灵盖,穿豆腐似的将他钉在衣架上。凄厉长嚎震动着卧房土壁,却又终究戛然而止于奄奄一息的呻吟。鲜血倾泻于地,仿若铺开了一地艳红的石蒜花儿。

  “水九啊水九,你果真是蠢笨愚拙。究竟花了多少时日,才给他灌得一瓶药?”女人的铁靴忽地发狠地往他脊背上一踏,锋利靴帮霎时将皮肉划开,抬起时留下一个淤青印子。嘲弄的声音自头顶铺天盖地地压下,“你自诩为他最信得过的搭伙人,竟也就只有这点能耐?这药算得慢效,若按你这般慢如泥龟的性子,究竟得花多少时日才能把我予你的十瓶药给他喂完?”

  “是…属下无能。”颜九变牙齿格格战抖,他扭曲了自己心神,试图从左不正的欺侮残虐里寻到一丝快意。“属下已令他饮尽一瓶,再过些日子便能……”

  眼前似是下起一片血雨。旋即传来一阵牙酸的咯喇声,是左不正拧断了穿在横材上的刺客的头颅,将指间捏碎的血肉甩在他脸上,冰冷地道:

  “往后若是再晚一日,水部便会多死一人,你自行拿捏罢。”

  心头与眼前皆似是被一张黑帐子裹住一般,夜幕倏然来临。颜九变惶然四顾,却摸不着能倚靠之处,浑身只余挥之不去的、寒冬似的冷意。

  他能逃得过左不正的魔掌么?

  恐怕是不成的,她的威压过于可怖,一双纤手犹如索命利枪,转瞬间便能将人生撕活剥。颜九变从未见过武功如此高强之人,身形鬼魅星速,传闻有人曾想从栅栏处脱逃,逃出十里路,抬头一望,却见夜叉女坐在枝梢笑盈盈地望着他。其结果必定是肝脑涂地,化作肉糜。

  每一个逃离之人皆被她逮回,亲手送入刑房中,折磨得不成人形。

  夜叉向来刀枪不入,能被大兴永定帮、北派乱山刀围攻而毫发无损,唯一能伤着她的兴许只有天山门玉白刀,那柄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刀。所以他一定无力与这匹恶鬼抗衡,他不过是一枚贱似蝼蚁尘埃的棋子,在候天楼这所囚笼中既无出路,也无退路。

  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手足发僵,耳边再无动静,颜九变才战战兢兢地仰起头。夜叉已离去,血泊里趟出一串殷红的脚印,在他的眼底深深地留下烙印。

  颜九变哆嗦着手穿上衣衫,同屋的水部刺客们也默不作声地捡起各自衣衫套上。众人心照不宣地绕过血迹斑斑的木施,将同伴惨不忍睹的尸身抛在脑后。

  踏出房门时,微热的夏风扑面而来,带来些许暖热,这才叫颜九变有了一丝身处人间的实感。背上传来一阵火辣刺痛,他抽搐了一下,脚步微顿,转头畏缩地朝一旁的水部刺客问道:“我…伤膏使完了,先几日照顾人还未来得及去向木部取,你们那儿还有余么?”

  等着他的并非一如既往的温声应答。水部刺客们冷冰冰地从他身边掠过,一言不发,各自攀上阑干往寺中跃去。

  夺衣鬼怔怔地伫立在原处,失落的沧凉感忽而爬上心头。他狠狠攥紧了拳,却嗫嚅着说不出只言片语。

  这也难怪,毕竟是他磨蹭着未遵从左楼主的命令,这才连累了水部刺客。因为他的缘故,有数人被碾成血泥。在这性命攸关之事上,旁人自然不会给他好眼色看。

  一刹之间,他仿若被所有人背弃。左楼主对他失望至极,水部再不算得他的容身之所。他霎时间生出痴心妄想:金五会原谅他么?但旋即又仿若被抛入失望的深渊,恐怕也不会的,那人提起左不正时那样一番的恨入骨髓的模样,绝不会谅解卑躬屈膝在夜叉身前的自己。

  颜九变孤伶伶地爬上雕花栏杆,闷热而教人烦怨的夏风旋绕周身,他往寺中跃去。

  等踅到了八角亭边,他将手里带着的三个青瓷瓶儿仔细摸了摸,先前给金五吃了一瓶的药,还有六瓶同往时在海津摊棚上买来逗弄金五的小玩意儿一齐放在褡裢里。

  他忐忑地推开亭门,浓郁的陈腐味儿依旧,飞尘仿若正从梁上簌簌流泻。金亮日光被窗格割成一片片光鳞,在石砖上游动。在亭中的阴影处,金五正蜷在绣着缠枝纹的薄衾里,闭着眼浅浅地呼吸着,似是睡过去了一般。

  自那日颜九变给他灌了药后,他睡的时候便多了些,每回醒来时也不发一言,眼仁黯淡无光,像一块浸烂了的朽木,没一丝生气。

  乘他如今还睡着,颜九变摸出青瓷瓶儿,蹑手蹑脚地在他身边蹲下来。夺衣鬼犹豫片刻,将手虚虚按在他脖颈上,生怕他醒来时会挣动。同时一狠心咬了瓶盖,将瓶缘贴着金五的唇便往里灌。

  这回金五倒是听话了不少,只似在梦中一般挣扎稍许,便把那药液咽下。颜九变心里发慌,灌完一瓶后又从旁抓起一瓶,也给他尽数喂了下去。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颜九变两眼一闭,颤着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可这窃声细语却不能教他心头微宽,反而如重石般压在心头。

  “都是我的错…你别怨我。我也想…活,但不知怎么办。”

  他哽咽着,颓然地后退,坐倒在地,将脸埋在掌心中:

  “求求你了,告诉我罢,我该如何是好……”

第231章 (二十二)为恶不常盈

  刺客们围坐在暗室里。

  土壁参差不齐,仿若豁牙皱面。唯一的一扇漆木窗被钉上长楔,严实地掩着。地上星点排着几支黄蜡烛,火光曳曳。

  水部刺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坐着,在休憩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儿,焦急地想将口中话语吐尽。毕竟若是从暗室中出去,上到观音阁里的卧房中,兴许便会被夜叉拧断头颅。伴着左楼主的时候每时都凶险万分,那围着纸帐的床榻仿若染血拼杀的战场。

  颜九变被冷落了,孤丁丁地缩在墙角。没人愿意撇他一眼,只将他视作害群之马。

  “听说最近左楼主叫咱们侍寝的时候少了,兴许是得了新欢……”

  刺客们七嘴八舌,有人奇道:“新欢?莫不是从哪个村儿地儿又捡了个更像易情的回来罢?”

  有人看了一眼颜九变,冷嘲热讽道:“哪怕是脸长得像,左楼主不中意也不成。这世上总有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颜九变冷冷地一眼瞪过去,讥笑声却愈发高涨。

  “但新欢这传闻却似是真的!听闻左楼主这些时日都闷在卧房里不露面,也不叫咱们服侍,上回水二十一偷往窗格子豁口里望了一眼,说是在房里见着了两个人影…”

  “对咱们而言,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叹息声四起,人人敛去面上笑意,“兴许一日不见左楼主的面,咱们便能多活一日……”

  天底下定不会有人比他们过活得更惨了。颜九变默默地想,既不似刺客,亦不如娼|妓,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暧昧模糊的人。他们总是顶着旁人的面貌,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下雌伏,虽使着暗刺的手段,却叫同寺的人轻看。

  今日左楼主依然未叫他们服侍。

  等了许久,传令人皆未来。颜九变松了口气,却旋即被叫去守在阁下。左楼主办事儿时是不喜人近卧房的,颜九变在外头守过几回,都听得里头传来血肉刮擦同惨叫声,今日却一片死寂。

  须弥座上的泥塑观音巍峨森严,仿佛耸起的怪石。他候得无聊,竟也大着胆子提身跃上腰檐,坐着吹了会儿凉风,又顺着斗拱爬到廊上。

  房里似是有些细簌声响。既像是呢喃细语,又仿佛有些衣物脱落声。左不正似是在对房中的人轻声细语,柔情蜜意得不似那位昔日凛若冰霜的夜叉。

  夺衣鬼皱眉,蹑手蹑脚地屏息接近,往门缝里一瞧,却见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掩在纸帐间。

  那该是水部刺客们口中所说的“新欢”了。颜九变心里一阵发寒,当初夜叉将他从颜家手中买下时,亦十分欢喜,将他看作最似易情的玩物。他也极尽娇宠,本以为能受人高捧地度过往后时日,却不想终究被她玩腻了,先扔到窑子里让几伙地棍轮番占了他身子,做了个受尽人鄙弃的鸨儿。

  而如今左楼主身边又换了个人,初时定是极尽宠爱,后来也定会弃若敝履。

  从窗缝里瞧去,只见左不正身着素衣,腰里系着犀角带,正紧紧地拥着怀里的一人,亲昵地在那人耳旁窃窃私语。

  颜九变心里有些嫉恨,却霎时间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浑身一颤。

  ——是金五!

  金五微睁着眼,像是半寐半醒一般。他这段日子喝了许多药,人是愈发呆怔了。此时他正仿若木人儿一般,倚在左不正怀中。

  “易情,好久未见…”

  左不正叹息着搂住他,“…太久了,久到不知过了多少年……”

  颜九变只觉眼睫发颤,眼前的光景灼得心生疼。

  自己心中该如何作想呢?他对金五有作朋友时的欢喜,有愧疚,有无伤大雅的讨厌,此时却都融成一股莫名滋味。

  他贴在槅子前,颤抖着将那两人的身影收在眼中。女人的玉指滑过漆黑发丝,轻扯着绸发带,将发丝散开。金五被她死死地搂着,仰起苍白的脖颈,眼瞳却混浊宛若灰池,骨骼咯吱作响,仿佛要散架在她怀中。随后他被翻了个面,却仍然牢牢禁锢在那囚笼似的臂弯里。

  颜九变发颤着后退,跌撞着碰到栏杆上。

  他在门隙里看到的最后的光景,是左不正捧着金五的脸,虔诚却又扭曲地望着怀中的人。

  两人的面庞在日光里交叠,轮廓在明晦里渐趋朦胧,暧昧而缱绻。

  -

  自上回檄讨雷家失利后,同乐寺里便仿若盖着一层愁云。断肢残臂的刺客们垂丧地聚在柿树下,目光黯然,犹如行尸走肉。

  过了半月,金五的伤好全了。伤痂脱落,浅白而微微隆起的疤痕却仍盘踞在身上。他开始慢吞吞地在寺里闲晃,活动腿脚,有时练几式带剑、缠头刀,手里抓着一把飞蝗石打柿叶子。

  颜九变依旧给他煲药,惯常地将青瓷瓶里的药液混进水汤中。金五似乎察觉到了,但对此缄口不言,只是每回都会沉默着将他带来的药喝尽。

  他俩的话愈来愈少,常常说了上句便断了下文。

  这日正恰轮到他二人值守山门。颜九变靠在漆柱边,凝望着郁葱翠林,金五翘腿躺在鸱吻边,懒洋洋地晒着日头,浑身舒展开来,仿若要将身上霉点都晒去一般。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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