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6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但这声闻令着实比他想的还要凶险万倍。当那日金五浑身浴血地归返后,他心里已隐约有了些觉悟。武艺高强如罗刹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他能活着回同乐寺的希望实在渺茫。

  他望着血海,默默地想:金五一定也曾见过这番景色。但他此时的心一定比金五跳得更快、更急,似有只无形的手倏然攫住咽喉,将他掐毙在恐惧之中。

  水部刺客们翻进庙中,只见四下里一片昏暗。殿上供着三尊巨像,老庄手捏书卷,一手成诀,矗在鲜花彩烛间。金黄幡帘飘飞,仿佛蝶翼般伸展。

  雷家独藏一本《火蛇经》,是在《火龙神器阵法》之上又融雷家数代之所得写就,左楼主打定主意,哪怕是此次攻不下雷家,也得取得这秘藏的《火蛇经》。景室山三座金顶上定有一处奉着此书册,因而乘金部在前诱敌之际,水部刺客们潜入庙中翻寻。

  颜九变方一落地,便听得身旁人惊疑道:“…奇怪。”

  “怎么了?”

  话音未落,颜九变便已心知端倪。心忽地重重撞动一下,旋即悬到了嗓子眼。冷汗从额上沁出,顺着鼻梁滑到鼻尖。他猛然瞥见供桌下的黄布奇怪地凸起一块,隐隐勾勒出长管的轮廓。

  那是火铳的形状。

  是埋伏,有人端着火铳埋伏在那处,正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用铅弹轰碎他们的头颅!

  “跳起来!有人伏在桌下!”情急之下,他高喝出声,当即便觉得不妙,这喊声恐怕会引来庙门外的雷家弟子。而事实果真如同他所料,猝然间,漆木大门在身后沉重阖上,门页相撞时天震地骇似的巨响。

  一霎间,庙中被浸入了浓墨似的漆黑。

  四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颜九变在惶遽中摸了一把心口,人的心能跳得如此之快么?此刻他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拴在脱缰的马上,每跳一回都会带来几近昏迷的战栗。

  远方似乎有流星划过,伴随着尖锐的啼鸣将这漆黑映亮。可颜九变一刹后便察觉到那是鸟铳口闪动的火花,黑暗里数十支火铳朝着他们喷溅出火光!与此同时,激烈的悲鸣此起彼伏。

  灼烫感从肌肤上传来,颜九变一个趔趄,忽而发觉自己狼狈地摔倒在地,腿上仿佛被倏时凿开一只小孔,填着痛楚的铅弹从里头钻了进去。

  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激烈的恐惧感宛若藤蔓般攀上心头,颜九变因疼痛而扭曲了面庞。他艰难地在地上趴伏缓动,只觉火弹贴着耳廓飞来蹿去,尖锐的气流划破周身。他爬进了同伴的血泊里,摸到几具软绵绵的尸身,方才如梦初醒:他接的可是候天楼最高等的声闻令,死为常事,活是稀事。

  就在此刻,庙中忽而传来整齐划一的哧哧声响,环绕着老庄像的灯烛默契似的一齐亮起,火光荧荧间映亮了一庙景色。颜九变倏时变色,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半个脑壳!

  白花花的脑浆与粘稠血水洒落一地,他像趴在饕餮过后的血洼子里,身上还挂着同伴的半截肠子。火弹轰开了水部刺客的腔膛,将他们打成筛子似的碎肉。

  灯烛在不断燃起,仿佛围着巍峨的铜像的一片明亮海洋,将庙中映得宛如白昼。

  这下一看,颜九变才发觉庙里分成二层,竟意外的敞阔。朱红漆柱,斑斓盘纹,二层上皆是持火铳而立的雷家弟子,一人手中提一截白蜡烛,黝黑的眼瞳默然注视着自己,身影重重叠叠仿若鬼魅。数十只火铳死死地对着他,亦如一只只鬼眼。

  楼上走下一个着玉色葫芦钮披风的后生,手里拄着鸠鸟扶老,面庞白净,唇上生着两撇髭须,笑起来时带着些獐头鼠目的奸猾意味,这正是雷家少主雷烟。

  雷烟见了跪伏于地的夺衣鬼,奸刁一笑:“正恰留了一只恶鬼,将他捉起来,待我好好审一番!”

  看来雷家弟子在此埋伏许久,便是想要捉住水部的一人讯问。五部之中离左楼主最近的不过是贴身的水部,他们这回是弄巧成拙,不仅没盗成火蛇经,倒先成了雷家想钓上的肥鱼。

  见雷烟得意,雷家弟子纷纷拱手奉承:“少主好眼光!候天楼贼子今日定尽数葬身于此!”

  “上回将他们打得溃败逃窜,这回竟不死心,又卷土重来了!不过依少主英明之见,这等孬种,放在雷家面前自然不在话下……”

  颜九变心下一惊,赶忙咬上铜面内的药包。那药包中封着能融化人容颜的绿矾,即便是死了,也教人看不出生得何等模样。他手脚被火弹打穿,如今动弹不得,绝无法子逃出生天。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雷家弟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前来,猛地将他铜面一掀!药包掉落在地,颜九变暗道不好,当即立断地将头倏然一低,手指触上了脸旁的天蚕线。他这张脸是自见左不正那日起缝上的,用的是易情容颜,如今扯下,便不会有人得知他这副模样。

  但兴许是在扯下面皮时犹豫了半分,他还未来得及用指尖勾上天蚕线,便被雷烟用拐棍狠狠一打。紧接着手指被他皮靴一踏,指骨被残忍地一根根碾裂,颜九变凄惨地嚎叫出声,眼泪夺眶而出。

  阴影覆在脸上,雷烟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的他,轻慢问道:“喂,小子,你是谁?在候天楼中排几位?报上名来!”

  颜九变咬着牙关没说话。

  “同你前来的皆死在此处,我这是大发慈悲,见你有些能耐,才问你一声。你莫不是候天楼里的护法罢?若是如此,咱们就好好待你,绝不会用些狠活儿来待你。”雷烟绕着他迈步,眼里烁动着狡诈之光,劝诱道。

  “……”

  面颊边鼓起青紫的一片,雷烟用拐棍挑起他下颌,玩味似的打量了一番,“想不到候天楼刺客在鬼面下竟是这般模样,外头的刺客死时都用药将脸腐蚀掉了,被犁过了似的吓人,如今看来你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也难怪候天楼夜叉愿养着你作她娈宠。”

  颜九变忿忿地盯着他,二话不说便要咬舌自尽。可这时有人从后揪住了他发丝,将布条儿结实地塞到他口里。

  “带进地牢里看着,我还有话要同他慢慢地问来。”雷烟冷笑,眼里绽出冷冽精光,最后一丝耐心褪去,“刑倒是可以先用上了,先打一百铜鞭。再用麻绳绞他两手,绞废为止。”

  雷烟瞥了颜九变一眼,将靴底重重地踏在他头上,像待一只蝼蚁般轻贱地往他脸上吐沫,说道。

  “打到身软,嘴也不会硬到哪儿去。”

第235章 (二十四)为恶不常盈

  大荆条打到第五十下时,背上已无了知觉。起初还有撕心裂肺似的痛楚,后来便是令人不快的颤动,每一颤皆会带下变得稀烂的血泥。

  颜九变昏而复醒,在剧痛与麻木的汹涌波涛间浮沉。他艰难地瞥了一眼刑房,这儿四处皆是土壁,窄小的天窗离地有数丈之高,透入几束凄冷天光。墙上悬着大小金瓜、凿子,皆血迹斑斑,弥漫着一股教人作呕的腐臭味儿。这些刑具是用来破瓢凿面使的,能轻易地将人的身子碎成肉糜。

  一具具尸首从眼前拖过,都是被雷家捉起的候天楼刺客,在饱受刑罚后一命呜呼。

  “候天楼之人藏身于何处?是京城、齐省,还是冀州?”

  “左不正究竟为何许人物!她修的心法招式为何?”

  “此次来劫杀雷家,是为了火蛇经,还是想要雷烟少主的命?”

  讯话犹如骤雨般铺头浇下,最后汇作一股仿佛能震撼寰宇的巨流。人人拿着染着斑斑血迹的铜鞭高叫:“说!”“说!”“…说!”

  颜九变一言不发。他很禁得打,候天楼中谁都能忍得住鞭箠,因为比起左不正的约束而言,这些不过是皮肉之苦。

  但他的呼吸开始断续,有时猛烈的痛楚仿佛教他神魂飞出窍外。

  刑讯的人瞧不下去了,丢了荆条叉手道:“打了几日了,这小子甚么话都不曾说得。反正也问不出甚么,不如早些了断。”

  又有人在旁狞笑:“这小娃儿算得被俘的人里手脚完整的一个,不问他问谁?我瞧这皆是些皮肉伤,还能活上一段时候。”

  颜九变背上血肉模糊,疼痛难当。手指青紫流脓,是被麻绳绞出来的。刑讯的人拿水瓢泼了泼,算是洗净了他身上血污,又将用铁链子将他手足缚起,丢在一架铁轮车上,推着他慢腾腾地四处走动。

  穿过迂回的地廊,面前忽地吹来一阵阴风。只见眼前倏时敞阔,四处幽幽荧荧地闪着烛光,刑房之外正是一座诡异之极的地宫。石梯仿若蛛网般辐辏于中心高台,台上矗着三尸神像,彭踞、彭踬、彭蹻犹如交缠扭曲的肉虫,顶着羊角牛面,正冷酷地俯视着下方。

  这地宫正有如鬼狱,凄惨叫声重重叠叠,从幽黑处飘来。有纵横铁索交织于漆黑中,铁索上吊着巨大的铁笼,每一只笼中都关着遭刑罚的人。有人跪在烧红的烙铁上,两手死死抓着几炷香,神色扭曲地往三尸神像请愿,皮肉被灼烂而不自知;有人面庞焦黑,竟似是被火棍在脸上画上纹样。

  推着铁轮车的人拍了拍颜九变的脑袋,一把把他脖颈扭过来,神色激昂道:“看啊,这儿全是你的同伙,候天楼的恶鬼!咱们对你用的刑算轻的,你也想同他们一般么?”

  有个候天楼刺客被押送了进来,被雷家人撕下了衣衫,推进烧得通红的铁廊里。那铁廊是一条巨大通道,在烈火炙烤下正如极热地狱。那刺客没能活着从里头逃出,凄厉的惨叫震荡四周,最终在尽头跌落出一截焦黑的手,又被炽热的铁廊融化、黏附在地。

  “哈哈,你想去那儿么?”雷家人刺耳地大笑起来,指着那被血污沾染的刑具。

  颜九变不想去,却抿着嘴没说话。愈是抗拒,他们愈是乐意用这法子来整他。

  “那便将候天楼秘辛一五一十告诉咱们,咱们便放了你。”

  喉咙干涩得过分,像是有血充塞其中。颜九变艰难地摇头,“不……行。”

  “既然如此,那你可别怨咱们啦!”雷家人倒无失落之意,反而快活得很。一面搓着掌,眼里一面闪着精光,仿佛从一开始便盼着好好将他折腾一番。

  铁轮车被推着往前走,颜九变头脑浑浑噩噩。他在这儿被关了多久?三日,五日,还是半月,甚或几月?此处昼夜不分,只余无尽的鞭笞苦楚。

  颜九变被推进了另一间囚室,那儿矗着许多支木桩,每支桩上挂着许多鲜血淋漓的身躯,一股腐败的恶臭味在此盘旋。

  雷家人将他踢下铁轮车,与囚室里的施刑人嘀咕二句,便往别处去了。颜九变抬头一看,只见桩上捆的大多是被俘的候天楼刺客,有些遭开膛破肚,五脏六腑一直流淌到脚底;有些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但所有人的眼都是灰蒙蒙的,似是笼着一层黯淡的薄雾。

  施刑人往木桩上的人抽了两鞭,兴许是到了午膳时分,便骂咧咧地锁了囚室走了。

  夺衣鬼颤颤地在墙角坐下,只见人人手上钉着指粗的长钉,不知遭受了多少凌虐。他往日里也曾给人施刑,却不想今日轮到了自己。

  “……水…九。”

  忽地,被钉在桩上的一名刺客艰涩开口,“是…你么?”

  “是…我是。”颜九变浑身一凛,望向他,目光却不忍在那溃烂的躯体上流连。“你是…水十四。”

  “…我快……死了。”水十四低低地道,口中源源不断地流泻出脏腑的破片,“但是有事…想告诉你。”

  哪怕是秃鹫,兴许也会惧怕如此的一团腐肉,如今的水十四便是如此凄惨。但颜九变凑过去了,眉头甚而未皱一下,轻轻地将手放在他脏污的面庞上。

  “有人…发出了令鸽……左楼主…一定会来……救我们。”水十四断断续续地道,他的血在地上漫散开来,在暗狭的囚室中汇成溪流。

  颜九变麻木的心微微一动。

  “真的么?左楼主会来救我们么?”

  他心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急切地扑上前去在水十四面前问道,“你说的话不假罢?她不会把咱们丢在这暗无天日之处,对么?”

  这连日来的折磨与苦痛仿佛一刹间被抛之九霄云外,颜九变心头狂跳,几欲昏厥。

  可水十四没有出声,他死了。手脚软绵绵地垂下,浑身散发着腐臭的气息,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肉块。

  囚室里传来一个幽幽的人声:“相信罢……水九。咱们都是这么信过来的。”

  那是一个干瘦的老刺客,手脚如柴,被铁链缚在木桩边,是这回用来作诱饵的水部刺客之一。兴许是他看着着实羸弱,雷家人也不愿费心讯问,故而伤势不重。

  老刺客叹道:“你记得欢喜铃的声响么?当斥堠摇响铜铃之时,候天楼刺客当归刃入鞘。同你搭伙的接应人会如期而至,将你从这虎穴狼巢带走。”

  “会来么?他们真的会来么?”颜九变不安地发问。

  “会的,你的接应人正如同你的左手、你的血肉,手不离身,肉不离骨。你俩算得风雨同舟,生死同命,所以若有甚么不测,你的接应人绝不会不管不顾。”老刺客微微地叹息,“我在候天楼已久,从来只见二人同心,因为孤掌难鸣。”

  颜九变心中依然不安,他想起了金五。那人武功着实高强,可上回仍然因为声闻令重伤,不知若是前来搭救能否全身而退。他们是朋友,这是他俩曾经当面许下的话。

  当他被捆在木桩上、被长钉穿透手掌、被荆条狠狠抽打时,剧痛裹挟着悲凉一齐涌上心头。他被痛打、被蹂躏、被践踏,伤口火辣发疼,昏聩浑噩,仿佛尝尽了这世上所有痛苦的滋味,却依然在肝胆俱裂的痛楚里喃喃念着金五的名字。

  “一百一十五!”

  施刑人高声喝道,扬起的荆条上血糊糊的一片,发出凌厉的破空声响,又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身上,“一百一十六!”

  颜九变发起了高热,他觉得自己的身躯似乎在渐渐腐败,兴许伤口中生了蛆,他的身子正成为虫蛀的巢穴。他口唇皲裂,随着鞭打微微呻|吟。

  雷家人们围在一旁笑:“还不愿说!”“都打了多久了,这人骨头真这末硬?”

  他们嫌恶又饶有兴致地望着颜九变,这个刺客在他们看来浑身血污,恶臭熏天,一对眼看着晦暗无光,有时却不知为何迸出一点生气。

  有人眼尖,道:“他的嘴唇在动,他在说些甚么话,不会是总算肯说了罢?”

  颜九变被钉在木桩上,垂着头,喃喃似的说着些话语。可这番气若游丝的模样,却教人辨不出他所说的言辞。

  眼前视界血染似的通红,恐怕是眼底出了血,除此之外尽是一片漆黑。他这段日子里仿佛置身于无尽长夜,哪儿都看不见一丝天光。他时常以为听到了欢喜铃的清脆声响,可转头一望,却只见森然而立的土壁,逼仄地从四周围拢囚困着他。

  但他依然在漫长的等待里盼着铃声响起,兴许欢喜铃声之后,罗刹鬼会同在中州的那个雨夜一样,从天而降,将他从刀光剑影里救下。

  施刑人凑上前去,将耳朵靠近他的口唇,忽而大失所望。只听颜九变两眼无神,疲惫不堪。嗓音低哑微弱,却一遍又一遍地执着而绝望地呢喃道:

  “金五,救我……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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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章(艰难地在键盘上蠕动

第236章 (二十五)为恶不常盈

  不知过了几日,用刑人也乏了。雷家人们也不知肚里打着何等算盘,将伤痕累累的颜九变解下木桩,用丝瓢舀了水泼在他身上,又如上次一般将他身上血污冲净,丢进铁轮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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