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6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药是“忘忧”,是能教人忘却前尘往事的慢毒。他的确忘记了许多事,从自己的出身、名姓,还有初到候天楼的事儿,结识的伙伴,都似雪片剥落般一点点忘去。

  兴许过不了多久,金五便会化作任凭左楼主操纵的傀儡。金十八心里有一丝难过,想道。

  他俩正默然而立时,拖着伤残身躯的人流从身旁经行而过,浓郁的血味、泥尘味萦绕鼻间。金五与金十八识相地闪身避让开,从旁却忽地传来一个嘶哑而怨忿的嗓音:

  “…金五,你果然在此处。”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眼前立着个人,身形摇晃,麻布掩不住满身疮痍,那创口倒像是被猛兽利牙剜出的一般。

  颜九变捂着伤痕累累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挪到他俩跟前,眼里仿若密布着阴云。

  仅此几步路,便仿佛费尽了浑身气力,将刀锋牢牢钉在地里一般。颜九变默然无语地走上前来,咄咄逼人地凝视着两人。

  夺衣鬼将金五上下打量了一番,凄冷而阴翳地一笑,没有寒暄,却忽地问道:

  “涨海吴家高祖一族,当初是你杀的么?”

  金五有些头昏脑胀,抿着嘴没说话。金十八却在一旁连连点头,拍着金五的肩得意道:

  “哎,这个我熟!是啊,咱们当时全倚仗着少楼主的功夫,竟也将他们灭了个七零八落!…少楼主,你怎地不作声?”

  颜九变眼神一暗,只冷冷笑了一声。他想起犬坑边对他义愤填膺地吼叫的那人,口里称着是涨海人后代,是来向他寻仇的,然后在犬吠声中轻蔑地注视着污秽如涅的自己。

  “你这几日来在做甚么,金五?”颜九变的声音忽而柔和下来,平和地望着金五,“除却守山门的外,金部的人几近倾巢而出,一路杀上景室山,将石阶用血涂满。可你却没有来,在我被折磨的时候,在欢喜铃响时,你一直不曾到来。”

  “你知道为了等你,我数了多少数、念了多少回十声么?”颜九变问,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与狠厉。

  “——六万!”

  “从一到十,我整整数了六万回!”

  颜九变声嘶力竭道,只觉脑袋中仿佛有一道弦倏时绷断,怒火与恨意犹如攀升的藤蔓,紧紧将心口缠起。

  “每一回我都在想,兴许你只是被雷家人围着绊住了脚,说不准下一回数到十时你便会来。再忍十声便好,下一回你一定会来,我每回都这末同自己说…”

  温热的水液落在地上,留下圆圆的水迹,颜九变忽而发现自己已然狼狈地痛哭流涕,泪如泉滴。他声音哽咽,悲痛欲绝地望向金五。

  “…直到我回到此处,才知晓一切不过是一场笑话。”

  自一数至十,不会费多少时候,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足足数九十回。可要数六万回,却是宛如在生死间翻覆的漫长。

  只消一闭眼,那令人惊怖的梦魇又会涌上心头。天狗围着他撕咬,在他身上驰骋,将他沾染得污秽不堪。可除却开始的哭叫外,他却再发不出声响,只喘着气儿忍着撕裂般的痛楚。如今他已分不出在地上流淌的是血还是同野兽胶漆后的水液,只觉浑身都仿若被拆解得四崩五裂一般。

  “这小子要死了吗?”

  “还早呢,还早呢!他就该这般下作地同狗厮混!”雷家人们开怀大笑,瞧着他的丑态指指点点。他颓然地望着地宫顶,那是一片荒芜而黯淡的土壁,一丝天光也无。

  颜九变绝望地闭上两眼。他想,自己会与千百具无名的尸身填满此处的墓冢,化作枯土。哪怕是当被刺客们带出,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回到寺中时,他仍旧并无存活的实感。

  可直到目光触及那在山门边谈说的二人时,他只觉胸膛里似是传来破片般的裂响,他的心仿佛霎时裂成了几瓣儿。

  金五与金十八立在一块儿,金十八亲热地搂着他的肩,两人咬耳朵似的说着些悄悄话。待分开时只见金五抬头认真问道,他的搭伙人正是金十八,那副纯粹而迷惘的模样不像是在说假话,而仿若在叙说一件真事。

  “为什么…不来救我。”

  颜九变喃喃出声,忽地恼恨又痛苦地揪紧了发丝,指甲在脸上刮出几道血痕。他发狂似的高声发问,眼里血丝遍布。

  “不是说了欢喜铃响的话便会来救我么?你不是我的接应人么?”

  可金五只是拿一副古怪的神色睃着他,那眼神淡冷疏离,像含着终年不化的冰霜:

  “我为何要救你?”

  颜九变怔然抬头,只见金五淡漠地凝望着他,眼里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困惑,平淡地吐字道:

  “…你究竟是谁?”

  一刹间,心里像是被猛地凿空了一块,飕飕地透着凉风。颜九变凄然摇头道,“你在说甚么话?我是你的搭档,你是我的接应人,你替我接过刀,我也帮你挡过箭,咱们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话方出口,他的心便倏然冷了下去,因为金五决然摇头,开口道:

  “我不记得有过你这样的朋友。”

  “既然不是朋友,那我为何要对你出手相救?候天楼五部之人甚众,难不成你也要我一一救来么?”金五道,话里听不出感情。

  颜九变与那对碧眸四目相接,霎时打了个寒战。那似是恶鬼罗刹的双目,又仿若出鞘寒锋,幽荧荧地透着杀意。

  霎时间夺衣鬼狂喝出声:“你亲口说过的!”

  亲口说过会原谅他,说过他俩仍是朋友,说过若他有难定会前来帮援。可一切仿佛在此刻化作泡影,灰飞烟灭。

  金五摇头,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不记得你是谁,又与你说过什么话,能让你这般费心挂记我。”

  在那黝黑的地宫里,在那不堪的污事间,颜九变曾翻来覆去地嚼着以往他同金五在同乐寺内耍乐的时光。每每回想起时,眼前便好似展开一幅明媚画卷:风清日丽,森森慈竹沙沙作响,金五倚在竹边,倒映着他身影的碧眸春水似的温澹。

  六万回摧心剖肝的企盼,数十只獒犬将他翻翻覆覆地折磨玷污,在那地狱似的时日里,他只凭靠着这一线微光,死死地咬牙撑了下来。

  可如今却似天翻地覆了一般,血仿佛化作愤懑与嫉恨之火,将浑身烧尽。千百句欢喜之言瞬时在口中支离破碎,划破喉舌,带着血味咽进肚里。

  颜九变忽地往前踏出一步,两手青筋暴起,狠狠地揪住了金五的衣襟。

  他的面容在西斜残阳里愈发狞恶,甚而比头戴鬼面时愈发教人心惊胆颤,殷红的余晖落在眼瞳中,似是盛满了鲜血。

  “好,很好。你不是问我是谁么?我如今便告诉你,要你往后一辈子都刻骨铭心!”颜九变咬牙切齿,目光尖锐,狠狠剜向金五。

  他本觉得金五会与金部的刺客们有所不同,既不会嘲弄他,笑他低微,亦不会嫌他软弱。可如今看来罗刹果然也同他们是一丘之貉,转眼便装作陌路人疏远了他。

  落叶萧萧,纷纷零零地落在他们脚边。寒风凄沧扫过,将他心头最后一点希冀吹灭。

  “我是水九,颜九变。从今往后既非你的搭伙人,亦不是你的朋友,是要将你取而代之的人,是恨着你的恶鬼。”

  颜九变嚼穿龈血,切齿发恨,目光阴鸷,向罗刹鬼一字一顿地道:

  “…终有一日,我会将你从那高处扯下,让你跌个痛快!”

  他猛地扯住衣襟,俯在金五耳旁,带着难以遏制的疯狂,恶毒地道:

  “然后,将你踏在脚下,踩进地里……少楼主。”

第238章 (二十七)为恶不常盈

  ……

  待叙罢一切,颜九变便闭了口,坐在茶室中沉默地凝望着街中喧涌的人头。

  倏然间,夺衣鬼似是显出一副疲态,垂着头摆弄着指间的玉扳指。这些话藏在心头已久,如今全被血淋淋地掘出。他眼眸低垂,黯然不语。

  玉乙未有些不知所措,仰着头偷睃茶室几回,却也不知从何开口。

  他见过从衣箱中翻出、矫捷利落地斩杀数位候天楼刺客的金乌,神情冷肃凛冽,正恰如魔罗恶鬼。那是真正的黑衣罗刹,久历锋镝。眼前的这位假冒的罗刹虽也有一身戾气,却内敛许多。可他从来只知夺衣鬼对金乌心存刻骨之恨,未曾想过这二人间曾有过这等纠葛。

  “所以……你…呃,少楼主。如今您还将他当作朋友么?”

  “怎么可能。对一个丢下你不顾死活的人,不作仇人都说不过去,又如何做的回朋友?”颜九变嗤笑一声,撑着下巴眺望远方,喃喃自语道,“…都回不去了。”

  但这人眼里似乎有一层化不开的悲哀,凝墨似的沉在眼底。玉乙未抬头时瞥见他白皙而玉雕时的侧脸,素纸似的单薄易破,心中暗想道。

  “候天楼中绝无友人一说,每人都在踩着尸山往上攀,或是化作踏脚的肉糜。”颜九变低喃道,忽而朝玉乙未一笑,“如今算来,我在候天楼已活了十年有余,算得长久了。”

  玉乙未浑身一抖:“寻常的刺客活得有多久?”

  “短的几日、几周,不过大多是数月,有活一二年的。人这物事最不经得用,又不像刀铁衣衫一般锻打修补,掉了胳膊手脚便算得废了一半。”颜九变漫不经心道,“因而我才说金五命硬,能接了数回声闻令都不死。不过如今他也塞进衣箱里沉了河底,活倒是活不成了。”

  “……您后悔么?”

  话音落毕,玉乙未倏时咬了舌头,“会后悔”又是甚么意思?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怎还会对人命逝去伤悲。

  可他看夺衣鬼的眼神却如此孤寂,似是含霜带雪,惘然地在风中游离飘散。兴许金五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从那往后,他便只余狞恶獠牙,浑然化作厉鬼。

  果不其然,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倏然扫落,冷冽地戳在他身上。颜九变凝望玉乙未许久,竟微微嗤笑一声,“嗯,兴许会罢。”

  “你知道从雷家出来后,我是如何过日子的么?在那往后的六年间,我从来夜不成寐,在梦里都能听到欢喜铃的声响。丁零零,丁零零地在耳旁萦绕,挥之不散,然后他便会宛若神祗一般从天而降,将我从犬坑中拉出。”

  “我做了六年的噩梦,所幸每一夜都会听闻欢喜铃声,每一夜都能蒙他所救。可唯独那一回,我数了六十万声,他都不曾来救我。”

  颜九变噙了一口茶水,将苦涩咽入喉中,紧蹙的眉关却微松。

  “…所以我会后悔。会后悔在中州同他见面的那一夜,也后悔将他认作朋友的的那一日。”

  -

  在回山驿的路上,玉乙未牵着缰绳,浑浑噩噩地在马上颠簸,心里一直挂记着颜九变所言。

  在候天楼里并无友人之说?他觉得此话不假,毕竟这群杀人如麻的刺客个个如狼似虎,稍不留神兴许背后便被他们嵌上一刀。可他总觉得金乌看着虽冷淡疏离,却也留心救扶他;火七曾往玉执徐身上打了几枚火弹,教他切齿痛恨,却在他假扮为刺客的这段时日处处照拂。

  他有时觉得该将这群恶鬼恨之入骨,有时又觉得他们身上似有有人味儿。他自己就是个窝囊货色,哪怕是恨人都狠不下心来……玉乙未心乱如麻,夹着马肚往山驿飞驰而去。

  远远的便望见通往山驿的道上燃起一股黑烟,高耸如云。喊杀声鼎沸震耳,马蹄踏践声骤雨似的扑面盖来。

  玉乙未心里已觉不妙,勒住缰绳急刹,拧头向一旁也正策马疾奔的刺客急急问道:“前边这是怎么了?”

  那是候天楼刺客素日里落脚的山驿,离成邑近。虽说和一伙杀人厉鬼终日待在一处着实教人不自在,可兴许是在那处的草铺上睡过几日,玉乙未心里也生了些感情。

  刺客惊道:“——说不准是土部叛贼来袭!先几日水…少楼主便已以密令周知各部,说土部在暗中夺下候天楼在天下各处的山驿暗巢,不想竟来得如此之快!”

  听了这话,玉乙未反而松了口气,脱口道:“…原来是自己人。”

  他禁不住想起在资州时土部之首王太扒拉着金乌的荷包想施舍自己一点钱财的浑样,心里不禁微宽。那胡子邋遢的男人倒也不是个坏种,对他还挺照顾有加。

  可方脱口而出,他便已惊出一身冷汗,发觉自己竟说漏了嘴。

  “自己人个屁!”刺客大怒,“土部早叛了!你到底是不是候天楼的!”

  玉乙未违心讪笑:“我…嗯,我为左楼主能肝脑涂地呢。再说土部都是些穷酸人、酒糟汉,从他们那里讨的月钱能比在楼里多么?”

  说实在话,候天楼给的月钱着实很多,每月竟有五十两白银,富家小姐都领不得这个数儿。可惜人命都太短,领够了一辈子的钱,便注定享不得一辈子的命。玉乙未姑且攒了攒,决定从这狗地方脱身后便把钱寄回去给自家老爹买大宅子。

  刺客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话勉强认可。他一夹马肚,瞬时箭也似的飞蹿出去,奔向浓烟滚滚的山驿。

  见那刺客策马奔远,玉乙未在后头慢悠悠地瞎晃,为难地在山驿围墙边踱着慢步。他还在忖度是否要入内作个帮手,他武功这般低弱,只会摆几个花架子。况且候天楼里都是些叫人疾首蹙额的坏人,他若是贸然入内,说不准还会被土部的“自己人”削下半只脑壳,平白送了性命。

  王太与金乌曾向他隐隐透露过,土部兴许会来三番五次地侵扰候天楼,为的就是让左不正将目光从资州箩泉引开,好教他们在那处作一番大动作。他们也曾叮嘱玉乙未,叫他若是见了土部的人该避得远些,毕竟刀剑无眼,伤人无情。

  “对了…银子!”

  玉乙未一拍脑袋,忽而心急如焚,记挂起他的一百两银子正塞在皂袍的褐袋里,被埋在了山驿里的草堆里。

  那可是他在候天楼里拼死拼活、拿命换来的银子!虽说其间没少作脏污事儿,可命都豁了,若是钱财都打了水漂,那可着实教人痛心捶首。想到此处,他竟是连如何凶险都顾不及了,一扭头便英勇地冲进山驿之中。

  眼前只见浓烟蔽日,木灰扬天。黑烟犹如巨兽,盘踞于天穹之下。驿楼上蹿起红莲似的烈火,在噼啪地声中无情吞噬着厅屋。热浪扑头盖脸袭来,仿佛要将他溺毙于焦热里。

  卷棚顶上传来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听着似是有人在那处拼杀。隐约可见鸦燕似的人影在半空里厮扭作一块儿,刀光剑影往来交加。此处果真凶险之极,说不准一不留神便会波及自身。

  可玉乙未惦记着他那一百两银子,一闪身便蹿到驿中的井边,把着桔槔汲起一桶水来,唰啦地浇在身上,直将自己淋了个落汤鸡。他又撕了条布片捂住口鼻,莽头就往厅屋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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