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7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可没走了几步,胥凡又垂着头不情愿地走回来,把那柄剑重新抓在手里。

  光阴如水,转眼间溽暑已过。天山上玉雪嶙峋,山脚下却是白纱似的轻烟漫腾,火红枫林铺了十里,草甸金黄。

  这时候虽风晴气朗,却是天山门中武科考验的时候,天山门门生身心皆似绷紧的弦,成日不是在武场中挥汗练剑,便是在梅林中默背心法,到山壁上练轻身功,人人皆如临大敌。

  胥凡却逍遥自在,他这几月来虽被玉执徐逼着晨起去武场练剑,随着大伙儿走金罡阵,剑法却依然学得平平,与旁人动起手来时只有被打成猪头的份,可他对武科考试却满不在乎。人要是烂到了这份上,再烂一点也就颇无所谓了。

  于是一到午憩时分,他便两蹄撒欢,去梅花林里打盹儿,偶尔从树丛里扒拉出自己藏的小酒,也不管长老们是否发觉,回回都喝得醺醉。

  这日他一睁眼,只见天穹湛蓝,梅枝疏落,身边坐着个雪白身影。那人正默默地用鹿皮拭剑,正是玉执徐。

  胥凡一翻身坐起来,他仍醉着,大着舌头嚷道:“执…执徐。”

  玉执徐仍低头看剑,只平静地道:“下午有考试,为何不去?”

  “去不去都是一样,为何要去?我还怕我舞剑着实难看,要把东青长老气到了,那可是大大不妙啦。”

  酒还未醒,胥凡晕乎乎地道。他学艺着实不精,武科考的心法、身法、剑法三样皆近乎一窍不通,去了武场也只会惹长老愤懑,遭旁人耻笑,那还不若不去的好。

  沉默了片刻,剑身微动,映出玉执徐略显阴骘的两眼。他停了拭剑的手,话语中略带冷意。

  “你这般游手好闲的模样,不怕给你们宗族丢了脸面?”

  胥凡正迷糊地眯缝着眼看天,玉执徐这话一脱口,立时将他的醉意吓醒了三分。他见惯了玉执徐平日里的无风无澜,却未见过领班这般冷硬的模样。

  “嗯……我爹都不期待我这孽子能做出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说我生来便不是做龙的料,只得做条虫啦。”胥凡挠头道,“不过他告诫我,即便是要做虫,也只得做条益虫,活着不害人便成。”

  他想了想,又道,“我娘死得早,我家里也没甚么人。宗族里有个分家,但都穷到去地里种葵菜。爹就盼着我能在武盟里谋个位子,可我觉得还不若做走商赚得多些。待我下了山,就去买架板车,四处走动卖些东西。咱们老家那儿晋商商帮挺大,进出一趟关内外似乎能挣不少钱。”

  “我想说的是…”胥凡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嘟囔道,“宗门对我也没甚么期待,顶多是盼我飞黄腾达罢了。可这事儿能急得来么?说要我实现便必定能实现么?哪怕宗门叫我去寻仇,要我端了整个候天楼,可办不到的事便是办不到,何必为了他们的话而郁郁寡欢呢。还不如吃一顿好菜,大睡一顿,全丢到脑后去好啦!”

  玉执徐默默地听着。日光从冰池上散过来,映得他的脸苍白如霜,勾勒出锋利的棱角。良久,他道。

  “是,你说得是。”

  这话出口后,他忽而变得轻松了许多,仿佛一副担子从肩头卸下。胥凡愣愣地与他对上了眼,只见他一对黑眸转而复静,方才在眼中泛起的涟漪倏然不见,往日里那个沉静自持的玉执徐又回来了。

  胥凡呆呆地道:“那啥…你不会是一直被你们宗门的人压着要做甚么事,这才同我说方才的那些话的罢?”

  “正是如此。”玉执徐淡声道,将鹿皮折好,收回匣中。他抬头望向漫天纷零的黄叶,有细小的叶片落在他的额上鼻尖,看着竟有几分俏皮的意味。玉执徐长舒一口气。

  “不过如今……都该放下了。”

  胥凡愣怔地望着他,没出声儿。这些日子里他常与门生们厮混,听说了玉执徐的些许事迹。有人道这人曾是北派永定帮的弟子,是名震天下的乱山刀的传人,若没入天山门,那玉执徐此时便该是北派里叱诧风云、翻云覆雨的人物。

  可一切都在四年前变得天翻地覆。一个叫左不正的黑衣女人闯进了大兴的山道,出入于刀山箭雨之间,把乱山刀传入李枯藤的脖颈血淋淋地扭下。其后永定帮式微,玉执徐没了立锥之地,跋涉到了天山,拜入北玄长老门下。

  “不报仇…也没关系的。”鬼使神差的,胥凡说出了这话。

  玉执徐转头,眼里难得地现出错愕之色,不知是惊胥凡猜中他心中所想,还是惊自己的身世竟为他人所知。

  胥凡被他看得心虚,却仍大着胆子道:“人都死了,报仇又有甚么意思?你报来我报去,冤冤相报何时了?自然,若有奸人作恶,当然要拿住他们狠狠惩罚。可若是活着只为这件事儿,那可真是没意思。”

  他前十数年活得虽不是一帆风顺,却也无甚波澜,自然理解不得玉执徐身上负的血海深仇,此时说起来也颇为轻易。但兴许是从未有人与玉执徐说过放下世仇的话,却也让玉执徐心中稍宽。

  玉执徐缓缓摇头,眼里淌出恬淡的哀伤,可面上却依旧平静。“可我除却此事之外,再无活着的理由。”

  胥凡躺在树下,将胳膊枕在脑袋后,想了想,道:“那便……努力交朋友罢。”

  见玉执徐困惑,胥凡结巴道:“我爹常把萨都剌的一句诗挂在口上,‘人生所贵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亲。’在世上多个朋友,便似多了个骨肉亲人。这世上最快活的事儿,也莫过于和朋友瞎玩胡闹。有个朋友总觉得欢欢闹闹,身边不冷清,便想活啦。”

  他见玉执徐眉目间仍有郁结神色,忙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你随便一听便行。”

  秋风呜呜地掠过,满树黄叶抖落,洒了他们满身。胥凡被风迷了眼,微微一眯,张开眼时却发了愣。玉执徐此时抱着剑,静默阒然地望着自己,兴许是在黄叶相映下,那副清净出尘的模样竟有了丝许暖意。

  玉执徐微微地吁气,闭上了眼。胥凡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同时又觉得有一丝悲哀。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玉执徐这副不与人近的模样是性子高傲,不屑与旁人同流,可在得知这人的身世后,他才恍然发觉这人分明是将心中凿空,在暗地里磨牙吮血,只为报得血仇。

  再睁眼时,玉执徐如常平静,只问道,“那你觉得…我们算是朋友么?”

  两人怔然地对望,胥凡更是呆若木鸡。他的脑袋像时被惊雷劈中了一般,晕乎乎地思索着方才那话的意思。

  朋友?玉执徐说他俩是朋友?

  他开始浑噩地思索起他俩的关系。他是个不爱习武、成日游手好闲的孬种,玉执徐是前来督学的领班。前些日子他总嫌这人对他寸步不离,总要逼着他到了点便赶去武场习剑,心里还暗暗咒这领班。可如今玉执徐却道,他俩是朋友?

  胥凡哈哈大笑,挤眉弄眼,撇嘴道:“怎么可能!我可烦透你啦,若没有你,我就能日日在内房里呼呼大睡,还能偷溜下山门和馆里的姐姐们亲热一宵,哪儿像如今这样天天被赶着去武场挨打?”

  玉执徐微哂:“我想也是。”

  胥凡正眯着眼,想偷瞧他神色,却见眼前递来一只手。

  “不过,既然是你劝的我要多结交朋友,”玉执徐道,嘴角似含着浅淡的笑,“那便只能委屈你了,乙未。”

  湛蓝的天穹里有稀疏的影子在盘旋,是在山崖边常见的白鸷。胥凡眨了眨眼,辨出有三四只白鸷亲热地飞在一块,共同舒翅翱翔,想来它们定也是极好的伙伴,能一同穿越狂风骤雪,分食捕到的蛇鼠肉。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点向往之情。

  于是他把手伸了过去,与玉执徐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嗯,要委屈你的…是我。”他的脸红得同煮熟的虾子一般,讪讪道,“大抵我是你交过的最窝囊的朋友了,对不住。”

  玉执徐只是噙着笑,将手上的力道再紧了几分。他眉目清俊,在这金叶丹枫中更似一张美轮美奂的画景。胥凡不由得看得痴了,只觉仿佛置身于幻梦之中。

  怎么就有人愿意做了他的朋友了呢?偏偏这人还是最受天山门门生敬爱的领班,没人能说半个不字。他一面觉得欣喜,一面又自惭形秽。于是他打定主意,往后得多用些功夫在功课上,他自己被嘲弄不打紧,但可不能教人连带着也看不起玉执徐。

  两人便这么沉默地坐了一阵。他脸上赧红,挠着脸喊了一声:“执徐…”

  玉执徐一动不动,可却依然平静微笑,像极了一幅画。那艳丽的秋景在身后渐渐剥落,溶落在无边的漆黑中,四周黯淡了下去,像有翻腾的黑雾围裹周身。

  他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心里却已先忽地冷了下来,又叫了一声:“执徐?”

  恍惚间眼前刮起猎猎秋风,风声愈发猛烈,撕扯着耳目。满眼中尽是黄叶如蝶乱舞,一时间眼花缭乱,迷了两眼。耳边则仿若有鬼哭神嚎,千军万马呼呼剌剌地从身边浩荡而来。

  他费力地眨着眼,却似是被风沙入了眼,只觉一对眼酸涩难睁。于是他惶急喊道:“执徐…执徐!”

  四处都无玉执徐的应声,唯有风声铺天盖地地涌入耳中。

  心里隐约生出一点焦躁与惊惶,所幸先前他两人两手交握。此时虽看不见,他却能感到玉执徐那只手正握着自己的手,掌心温热,有略微粗糙的剑茧,让人说不出地放心。

  可那手中却渐渐生出一点湿腻之意,不知怎的,他只觉那手似是在他手里逐渐溃败,渐渐散去,化为灰土。周围的视界在急速地染为漆黑,与此同时,一股令人咋舌的腥臭味儿弥漫而上,他们似落入无边无际的泥沼中,被翻涌的浪潮吞没,溺毙于其中。

  “……执徐!”

  玉乙未猛地睁眼,泪水却先落了下来。他正呆立在昏暗的山窟之中,被污秽的血槽包围,蚊蝇飞舞,落在眼前这块半腐的肉躯中。

  过往全都化作泡影,再无飘雪的天山,再无能与他插科打诨的门生们,就连在梅花树下坐着拭剑的玉执徐也都化作转瞬即逝的微光。这时玉乙未浑身乏力,已再无暇顾及旁人,颓然地跪坐在一地污血中。

  他头脑昏沌,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

  为何会如此?为什么他见了活着的玉执徐,却依然高兴不起来?

  玉执徐是他在天山门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兴许也是他拥有的唯一一个真心的朋友。在驿舍的二珠弟子被屠戮的那晚,玉执徐本该死于火铳之下,可却仍活着在这。

  为什么他高兴不起来,反而胸口似凿了个洞似的,其中盈满空落落的悲伤?

  玉乙未颤抖着把手掌盖在脸上。

  在昏暗的角落里,他无声地流着泪,发出痛苦难抑的哽咽声。

第251章 (三十九)尘缘容易尽

  一只灰羽令鸽从茫茫夜色里飞来,落在敞开的板棂窗沿上。

  此处是资州箩泉,正是醉春园所在的楼馆。楼上莺歌燕语,纸醉金迷,舞伎翘着袖儿,倩影浸了窗格,浅浅地落在令鸽身上。

  从窗边伸来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令鸽的尾端。鸽子扑棱几下,却终是安分下来了。金乌从它腿上的信筒里倒出一支纸卷,皱着眉展开来看。

  王太正坐在几案另一头,正抱着酒坛往口里咕嘟直灌酒液,时而蹙眉细看摊在几案上的一张绢帛图,时而握着朱笔欲在其上勾画,却又止了笔。他抬头一望,正瞥见金乌手里的纸卷。

  “娘的,今日三番两次有这些贼鸟飞来,看都看厌了……”王太嘟哝几句,又问,“谁送来的?”

  金乌细看了一会,辨出用纸与鸽羽间夹着的草叶,一面思索一面道:“候天楼,从并州山驿来的。那叫玉乙未的小子向我们求援。”

  “玉…乙未,是谁?”王太颇为苦恼地搜肠刮肚一阵,愣是没从草包似的脑袋里搜罗出这个人名。

  这也难怪,他行事粗卤,不爱记人名儿,通常是自己任性地给旁人安一个诨号。这段时日他私下里日日叫金乌“女婿”,在众人面前便叫他“少楼主”,有时倒忘了本名叫甚么。至于王小元便常被他叫作“小崽子”,提起时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对他这副德性,金乌也有些无奈,此时翻着白眼道:

  “就是上回在我们这儿的醉春园待过的那人。先前是天山门的门生,后来阴差阳错,行了狗屎大运混进了候天楼。”

  正说话间,那令鸽扑着翅儿不安分地挣动,鸽羽簌簌地落在几案上。金乌蹙着眉抓紧它,却忽见它喙上用细线系着件物什,伸手拨过来看时却发现是枚火石。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

  王太含混道:“噢,是那缩头缩脑的小子啊。”

  男人沉吟片刻,在脑海里勾勒出玉乙未那略显怯弱的模样来。那时的玉乙未一副方从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样儿,对甚么都退避三舍。可再一细想,他又忽觉不对,抬头问道,“哎,他不是年岁长于你么?”

  金乌眨了眨眼,道,“是。”

  “那你还叫他‘小子’作甚么?”

  “…他辈分低。”金乌把眼珠子一撇,将纸卷卷起,放在火里烧尽了,“玉求瑕也小我一岁,还不是算作他师兄么?”

  王太咧嘴笑道:“那你救不救他?那小子虚长了这些年岁,却仍是窝囊废一个,没人帮手定会死在候天楼手里。何况并州山驿里布的刺客多,凭他那点儿本事,没动手先准会挨吓得屁滚尿流。”

  男人把酒坛子往地上重重一放,笑嘻嘻地凑过来,把酒气喷在金乌侧面上。“你还是想救的罢?毕竟你和我家那小崽子心性差不多一模一样,要是见了人死,心里总会有个疙瘩。”

  金乌却缓慢地摇头:

  “不救。”

  王太正嘻嘻笑着,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笑容顷刻间化为错愕。

  “并州山驿离资州这处虽说不近,却也不远。若是我们派援手前去,一定会引起金一疑心。事到如今,我们之前所做之事绝不能因此而功亏一篑。”金乌的目光落在几案上摊着的绢帛图上,其上用朱笔密密地写画了经行的山道,鲜红的字迹触目惊心,连作一片如血的蛛网。

  烛火微漾,将金乌的面庞映得忽明忽灭。他轻轻叹息一声,眼里却含着几分冷毅:

  “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

  并州山驿中,昏暗惨淡的山窟里。

  玉乙未颓然地跪坐于地,浑身都在发颤,脏污的血染湿了膝裤,冰冰凉凉的,一直冷到了心里。刺客们聚在另一支木桩前,那桩上捆着个遍体鳞伤的天山门弟子,随着藤鞭的破空声发出凄厉惨叫。众人在血肉横飞间哈哈大笑,像极了板绘里生啖人肉的厉鬼。

  他望了一眼被捆在木桩上的那个半腐的人,那是玉执徐,可更像一具腐败的肉块。他还记得玉执徐先前的模样,这人有着清润的眉眼,道服雪巾常打理得一丝不苟,没一丝褶子,按剑端坐时纹丝不动,更像个冰雕雪人儿。

  可如今他已经辨不清玉执徐的面容了,只得在一片模糊血肉间勉强寻得五官的踪迹。

  玉乙未心里裂开似的剧痛,他惶然地回想自天山门弟子在邸店里被屠戮的那夜距今过了有多久。两月?三月,抑或是四月?从微闷的初夏到这落叶之秋,玉执徐在这处究竟经受了多久的折磨?候天楼刺客用刀割烂他的皮肉,用滚汤、烙铁给他留下繁多的疮疤,玉执徐一定遭受了非人之痛,远比当初割下脸皮的他要难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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