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19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是老夫没弄明白其中意涵,胡乱套用了这名儿!真要说来,老夫无名无姓。若是在候天楼中,应该名叫‘金三’罢。”

  王小元只觉胸口沉甸甸的似压上了块巨石,又道,“我曾在天山崖上见过你一面,少爷没认出你,是因为你常在面上戴着黑纱罗么?”

  竹老翁微笑着点头。

  在王小元眼中,老人逐渐和天山崖上那个漆黑魁梧的身影重叠,那看起来祥和的微笑也渐化作森冷鬼面。

  “和咱们相处时说的话…都是假的么?你假扮出一副快活的模样,只是要给咱们看?”

  “倒也不算得假话,快活也是真的。”老人依旧一副慈爱神色,望着王小元时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儿一样慈祥。

  可王小元只觉震悚,他警觉地发问,“那你究竟有何图谋,为何不在一见面时就杀了我与金五?待在我们身边如此长久,你究竟是想要做甚么?”

  四周忽而变得凄清寂静,只听得老鸦鼓噪叫声回荡,一遍遍地撕裂雨幕。

  竹老翁长长地吁气,仰首望向晦雨连绵的天穹。良久,他方才动着唇道。

  “老夫…大字不识得几个。但有一回到临安云林寺里时,正恰逢上在那儿的左楼主请经。她那时在翻天童和尚留下的文集,忽地对老夫念了一句天童和尚的诗:‘痕玷浑无贵白珪’。”

  “老夫赶忙请教她这诗究竟作何解,她却言诗主人自己有一解,可她念给老夫听却又是另一番意思,要老夫自行领会。后来的几天几夜里,老夫绞尽脑汁,茶饭不想,如何也不明白左楼主给老夫念的诗的意思。”

  老头儿深深地叹气,挠着脑袋,眉宇间现出难色。

  “后来老夫总算灵光一现,想了个通透明白。说到武人中的‘白珪’一词,人人都会认准是天山门的玉白刀客!”

  竹老翁哈哈大笑地伸手拍了拍王小元的背,“左楼主想要老夫去对付的不是旁人,正是你啊,小娃娃!”

  他俩仍同爷孙俩似的挤在竹荫下避雨,贴着肩头坐着,可王小元的眸光却已冷了下去。

  王小元望了望手里的木条,道:“那现在要如何?你要杀了我么?”

  老人笑着看他,道:“老夫要杀的是玉白刀客。”似乎有后半句话被咽了下去,只余让人心中焦渴的余韵在凉风中游荡。

  “我就是玉白刀客。”细雨簌簌地从竹叶隙里落下,将王小元的眼睫打得湿凉,他道,“…是玉求瑕。”

  他的心底涟漪不断,难以息静。接连数次的变故已将他内心搅得风浪起伏,哪怕是默念玉女心法都难平抑心中痛楚。

  竹老翁长长地吁气:“是么?那便不得不出手,不得不杀了。”

  两人从竹荫下起身,竹老翁提着绿竹棍儿,往地上敲了几下,将竹皮剥下,露出一条精铁龙纹棍,棍头削尖,寒光灼灼。他看王小元手里只提着根木棍,便笑道:“小娃娃,你不是刀客么?怎么刀也没一条?”

  王小元紧绷绷地道:“刀坏了。”

  竹老翁从摸出一柄腰刀丢给他。王小元接住,神色依旧狐疑。老人指了指刀,笑呵呵道。

  “借你用,不必还。”

  话音落毕,王小元只觉棍影一花,那铁棍竟已晃到了额前!剥去竹皮的长棍更为沉重、起势更是猛烈,厉风擦过鼻尖,刀割似的疼痛。竹老翁将那铁棍晃得眼花缭乱,猛地朝他探出。

  棍上仿佛还残存着血腥气,天山门弟子幽魂缠裹于其上。王小元冷汗涔涔,掂了掂手中的刀,将刀柄摸过一轮,微微熟了手感,旋即也拔刀出鞘。凄然刀光将飘零竹叶斩断,雨珠在刃身上迸溅,发出铮然声响。

  第一刀,完璧无瑕!

  缠头刀势化作劈划,稳稳架住铁棍。竹老翁依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笑道,“你的心全乱了,小娃娃。”

  王小元浑身仿若紧绷的弓弦,他觉得周身僵硬如石,往日能无拘无束挥洒的刀法心法如今仿若化作天书文字。玉白刀法之所以捉摸不透的缘由,在于其心法比刀法更为重要,一旦难平心静意,只能沦为不过尔尔的刀招。

  竹老翁往竹林中一闪,借着王小元劈来的刀势旋身后避。他猛然往后跃去,两脚压住竹梢,借着斜竿的柔韧劲儿又抡棍向王小元砸来!

  这竹林中的数千枚翠箨尽皆化作老头儿的落脚之处。竹老翁在其间蚤跃,每抡一回棍,势头便愈猛。那棍头虎虎生风,若是打在人身上,定能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为何不出刀?老夫真怕一不留神就取了你这小娃娃的性命!”竹老翁喝道。

  铁棍将王小元狠狠往地里压去,泥点飞溅,王小元两臂疼痛发颤。他大吼一声,将左手刀鞘一旋,抵在棍上,刀刃却流水似的一滑,从铁棍下走脱。刀光像月牙似的环在身边,他咬着牙,道。

  “第二刀,玉雪辉寒!”

  铮铮一声脆响,铁棍如遇狂澜般猛颤,被霎时凿上深痕。可那铮然如乐声的刀铁相击声却未止息。三刀并作一刀,王小元的手如日光一晃般倏然不见,铁棍仿若软泥般被拦腰截断,他劈碎了铁棍!

  与此同时,血点溅上了面颊。老汉胸前溢出一道血线,第二刀好似疾电,出手时必定伤人。

  竹老翁手中一轻,只见自家吃饭的宝贝劈断,他只撇了撇嘴,顺手再拍断一根翠竹,提在手中作棍使。

  “你的劲道不够,刀招也不够狠!明明是重创人的第二刀,你却减了大半的力道!”老头儿呵呵发笑。

  细雨落进眼里,流出来时却温温热热。王小元微微喘息,千般话语堵在胸中,却难吐一个字出口。他咬牙道。“你也未对我下杀手…你究竟……想对我作甚么?”

  老人眨了眨眼,忽地苦闷地嗤笑一声。笑声里似是夹着未尽的叹息。

  “糊涂啊,老夫也糊涂啦。兴许真是将你当作老夫那早夭的好孙儿了罢。”

  铁棍再一次悍然袭来时,掀起的怒风犹如山崩地摧。竹老翁这回总算痛下杀手,棍尖冲着王小元心口戳来。王小元手腕隐隐作痛,再劈出一回第二刀,刀刃将竹老翁手中两枚竹棍齐齐切碎。

  可老头却脚下一踢,将断成两截的铁棍又抓在手里,一前一后地向他的刀袭来!王小元的刀被夹住了,于瞬间被拧成了纷零碎片。

  竹叶萧萧地往下飘落,落到他们身边时被烈风撕成齑粉,刃身碎片在黯淡天光里细碎地发亮。王小元被震得内里翻江倒海,可他咬牙切齿,撒手将断刀放开,向后滚了个身,一手拧断了一根朽枯的慈竹。

  刹那间,王小元用竹棍挥上稀零的刃片。刀刃插在了竹竿上,向竹老翁挥去。

  他本以为竹老翁会用铁棍来架住这竹竿,可老头儿却并未避开,只是在原处蔼然地笑着。王小元打了个激灵,想将竹竿收回,可却被竹老翁一把捉住,铁钳似的五指扣在竹竿上。

  刃片插进了喉间,鲜血似盛开的花儿般喷溅不已。王小元满头满面都是血,愣怔怔地站在原处。

  他手里竹竿上接着的刃片,此时正插在竹老翁喉中。竹老翁在他挥竿而来的一刹那非旦没有避开,反而自己迎了上去。

  老头儿嘶哑地发笑:“瞧瞧……是老夫…杀了你。玉求瑕。”

  魁梧的身躯向后沉重地倒去,砸在地上时发出惊天动地似的闷响。王小元像个木人似的矗在原处,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只见其上一片粘稠的鲜红。

  雨针扎在他们两人身上。竹老翁在水洼里断续道,声音从喉洞里泻出:“玉白刀客……不得杀人。杀人者…不配称作……玉白刀客。”

  “如此一来……你就…破了戒,老夫会成为…你心中的…魔障。”

  王小元只觉手指在发颤,他望着血泊里的身躯,竹老翁的须发尽被鲜血染红,在一片雨雾中无力地颤动。

  天山门门规有令,不得杀人,正是因为玉女心法讲求平心静气,杀人者会受梦魇缠身,再难抛却诸端烦恼,使得刀招。恍惚间,他仿若看到古刹中翻着泛黄文集的那个身披山文甲的女子,朱唇一开一合,冷漠地向他发笑。“痕玷浑无贵白珪”!她想让他杀人,让他心生永难解脱的歉疚之情。

  如今刀上沾血,便是白璧染瑕。夜叉知道玉白刀客无人能敌,便想让他作自己的难解之敌。

  凄凄风雨间,老人的身躯化作冰凉的石棱,在死前最后一刻,他沙哑地大笑。

  “你再也…挥不得刀了,玉求瑕。”

第272章 (六十)痕玷白玉珪

  夜风捎寒,下了一整日的小雨仍未歇,雨点稀稀落落地在石窟上弹出叮咚声响。农家子在岩下将枣树枝点燃,生起一小堆火,黑烟徐徐地冒升,与夜幕融为一体。

  林中渐渐出现了深漆色的身影,那是一个个身披蓑草的渔人与庄稼汉,手里拖曳着不省人事的乡民,都是自遭劫掠的火场中拖出的。农家子见状,赶忙招呼着众人将伤民抬进窟中,抹上金疮药。

  “今日情形如何?”农家子忧心忡忡地问道。

  渔人将伤民安顿下,颓丧地摇头,道:“候天楼封着山,那左护法逼得更近了些,从山脚下上来了。有人瞧见他在林中游荡,一副发了狂似的模样。”

  农家子深深地叹气,仰面望向朦胧雨幕,厚重纱帘挂在天地间,将他们出路层层遮掩。枣枝在火中噼啪作响,良久,他道。

  “对不住,是鄙人拖累了大伙儿。若是不曾上这龙尾山,大家也不至于落到这无家可归的地步。”

  随行的伙伴走过来,默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众人将粗粝的手掌放在他肩头,身影覆在他身侧,挡住斜风冷雨,无言地将暖意从肩头灌注入心中。

  “没事儿,总能出去的。”渔人道,凑到火边烤湿透的手脚。农家子的神色微宽,可自责之色未敛。

  人群三三两两地烤火,吃从树上摘的地捻子和捡的橡实,待勉强垫得饥肠辘辘的肚腹后又钻进岩窟中,在草堆边睡下。农家子依然在窟口边静静地坐着,望着燎动的火光。他一抬头,却忽地瞥见人群后孤仃仃地站着个身影。

  那人站在细雨里,也不随着众人上前。农家子瞥见了他颓唐的身影,散着发,一袭素衣湿漉漉的,袖口留着晕红血迹。王小元丢魂失魄地淋着雨,凝望着化不开的雨雾。

  农家子走过去,将他拉到火边。王小元也无甚动静,怔怔地任他拉了过去。他将王小元上下打量一番,见虽有血迹,却无伤口,总算放下了心。

  “刀没带回来……是在路上碰到了候天楼刺客么?”农家子问道,见王小元默然无言,等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笑道,“没事,咱们还有从死人堆里捡来的刀,不缺这一把,人没事便好。”

  可王小元却不像无事的模样。他像一具空壳子,任凭人如何动嘴皮子都不回一句话。他的两眼黯淡无光,墨似的漆黑,连火光都映不进去。

  如针细雨化作豆大雨珠,噼里啪啦地打着石窟,像不息的爆竹声,将伤民们痛苦的呻吟声掩盖。窟口织起了水帘,枣枝上跃动的火苗惊惶不安,火光一曳一曳,将影子写来画去。

  农家子拙口笨舌,不知该说甚么好,只是靠着岩壁静坐。火光映亮两人脸孔,他抬首望去,只见明灭焰光间,一张惨白面庞浮现于厚重阴影中。坐在对面的人眼眸低垂,端正地跪坐着,正心神恍惚地望着手上血迹。

  “要吃些野实么?”农家子寻了个话端,犹豫着开口,“您出去了大半日,是不是累着了?”

  一片死寂,只听得哧喇喇的火烧声响起。王小元连眼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火堆。

  见对面的人仍不答话,农家子怔神片刻,讪讪地闭了口。他不明白王小元究竟遭遇了何事,今晨出去时仍无异状,可回来时却成了只闷瓢。两人无言地坐了片刻,农家子没话寻话,道:

  “山下…没几个好村子了,即便有没被焚尽的,也没活几个人。大伙儿初来这时,只见得山村里焦躯横陈,尸臭味儿飘荡十里。许多贼人打着候天楼名号行凶,到头来活人不剩几个。”

  “您准是遇到了两位候天楼护法…他俩功夫可比寻常的候天楼刺客高上一大截,咱们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只得龟缩在此。不过您着实厉害,能在他们手下走过几招,还平平安安地逃得回来。”

  农家子干笑几声,将棕衣一拨,露出断臂。那伤口似仍未好,层层裹着细布。

  “这只手就是被那左护法斫下的。初时只觉得难过,觉得自己自此就是个废人,丧气了许久。说来鄙人本来算得个被海捕文书缉拿的犯人,幸好有大伙儿照应,这才叫鄙人略为宽心。”

  那人并未答话,只低头看着火堆。青丝柔顺地垂泻在他肩头,发梢还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浅绛山水似的眉眼清淡如画。但他的眼里却似结了冰霜,惘然与痛苦逡巡往复。

  良久,从黑暗中传来他幽幽的声音。

  “杀人……会怎样?”

  农家子怔愣片刻,这才发觉是对面那人发了话。王小元倚着凹凸起伏的石壁,目光涣散,似在等着他的回答。

  “鄙人学识短浅,却也知道救死扶伤才算得上功。”农家子见他总算有了点生气,忙不迭道,“村里时常会来些道士,开几张黄纸烧水作药,散给病患吃了,说是如此便能积功德。杀人积不得功德,大抵会受冤鬼报应罢。咱们大伙儿平日里也不敢杀生,只采些地捻子吃,倒也能充饥。”

  王小元的目光留连到麻绳上系的麻布衣衫,那处还挂着长短各异的褂儿布袜,显是不同人的。他忽而开口问道:“你是如何遇到你的伙伴的?”

  农家子苦笑道。“都是些以前相识的熟人,不想他们也被候天楼追杀,咱们同病相怜,便凑到了一块儿躲着。”

  “如今只是躲着,不想下山了么?”王小元凝望着火光,淡声道。

  他的声音虚浮,却又在此时显出一点寒意。农家子惊愕地望着他,像看着一块自天山上滚落下来的冰石。只是出门走了一遭,这先前神色温吞的人便仿若天翻地覆似的变了个样。

  “想……”农家子埋下头去,声音打颤,“但总归想想便罢了。那独孤小刀乃是江湖中闻名的人物,莫说是鄙人,哪怕是咱们山窟里的人全数加上,也敌不过他那柄文房刀!”

  “自手臂被废的那日起,鄙人便频频遭噩魇缠身,梦里都是那柄小刀一下下切进肉里的模样……敌不过的,咱们根本不是他的敌手!敌不过候天楼和恶人沟!”农家子大声泣诉着,胸膛剧烈起伏。

  王小元又问,“既然觉得不是候天楼敌手,为何当初要冒险自他们手中救我?”他问话时愈发咄咄逼人,问题一个跳到另一个,突兀却教人难以拒答。农家子对上他两眼时,只觉那透澈两眼目光像是直直落入心底,将一切看穿。

  农家子呓语似的道,“因为…鄙人认得您……”

  “你会救每一个熟识的人么?”

  “不…不错。若是连自己的故交都救不得,那还算得甚么好汉!”

  “那不认得的人又如何?你也会救吗?”

  “也会…去救。”不知为何,农家子心虚似的大汗淋漓,伸手指着山窟中在草垛上辗转不已的伤民,“只要见了人有难,鄙人便会心中不安,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非要救人不可。”

  王小元端坐着,抬起脸凝视着他,“那为何不救你那‘大伙儿’?你就甘心在此处过一辈子,顶着山鬼的名头,遭到世人误解唾骂。待到官府来了,你们便会被恶人沟推出去顶罪,如此也心甘情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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