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0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被小孩儿称作老黄牙的老汉咧嘴一笑,伸出粗粝大掌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鲤,你猜哪边会赢?”

  叫阿鲤的小孩儿紧攥拳头,用力往空里挥了一挥,大声嚷道:“玉白刀客会赢!她是天下最厉害的刀客,没人能败得了她!”

  各派弟子们在环绕武场的石阶上坐下,高台上只余下两人,分立两侧。栅栏外的众人屏气凝神,紧张兮兮地盯着台上二人,各自在手心里捏了把汗。

  原来这武盟大会上最教人惊心动魄的一事便是看各派弟子切磋比试,在大会当日,各派之主在堂屋中商谈要事,而弟子们则在武场上比划,为本门派出一番风头。这也算得一个让本派大放异彩的良机,对门派往后招收弟子多有裨益,因而江湖门生们颇为重视此事。

  高台一侧的弟子拔出腰间铁剑,嗓音沙哑,粗野地高声嚷道:“方才夺玉璜时咱们没出尽气力,如今比试时可不得叫你们小看了!”

  另一侧则立着个头顶伽罗笠的武僧,行了个合十礼,淡声道:“施主,请来罢。”

  台下的弟子与栅栏外的看客都出声哄闹,你一言我一语地嚷道:“报名号!”“将刻着名儿的枣木牌丢出来!”

  在武人切磋时,将自家师门与名姓报上是一条江湖规矩。一旦报出名号,那便意味着两方陷入不得不战的境地,誓要分出个胜负来,而这场争斗的胜负也就此关切到师门脸面与自己面上光彩。

  台边立着只大瓷缸,那缸是用来盛名牌的。凡应邀入武盟大会的江湖门生皆有一块刻着自己名姓的枣木牌,而切磋前两方都会将枣木牌掷入水缸中,得胜者能取回自己的木牌,输家的名牌便只能沉在缸里,再无与其余人比试的机会。

  立在高台一侧的江湖弟子哼了一声,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名牌,往台边的瓷缸中一投,溅起一股水花,嚷道:

  “吞日帮魏俊,请赐教!”

  武僧也将自己的枣木牌往缸中投去,摆开紧那罗王拳的架势,平静地道:

  “盘山青沟禅院寺僧幽空,请。”

  话音刚落,只见得剑光一闪,听得拳脚砰然撞响,两人的身影在盛大的欢呼声中霎时相交。

  堂屋宝殿中,佛像巍然而立,道画驳杂缭乱,名动当世的武林群雄坐在如水阴影里。

  众人沉默不语,各自心怀鬼胎,打量着旁人的两眼中暗流涌动,呈剑拔弩张之势。一道道目光落在武无功手中举的那枚澄黄玉璜上,不由得有些许动摇,可他们再一看武无功身边那少年的羸弱身形,又现出嚚猾本性。

  他们知道武无功要扶如此一位病骨支离的少年坐盟主的位子是为了何事。武无功绝不像外表看来那般忠厚实诚,胸里倒有城府,这盟主的位子他稳坐了十年,还想将体弱的镇国将军之后当作傀儡,自己做个幕后人。

  想到此处,在座之人皆神色凝重。朗思方丈抚着雪白长眉,缓声道:“下任盟主之位由后起之秀来坐,老衲倒无异议。只是老衲瞧这位公子弱如扶病,武盟事务繁重,不知公子能否担得起这重担?”

  武无功笑着拍了拍颜九变的背,“侄儿虽遭候天楼毒手,落了副多病的身体底子,可武某亦尽心竭力,替他寻来了许多珍方调理。如今侄儿已四体康健,甚而能习得钧天剑法,假以时日便能痊愈。”他又重重一拍颜九变的肩,咬着字道,“是罢,侄儿?”

  颜九变被这一拍撞得五脏六腑险些都吐了出来,赶忙坐正了身子,唯唯诺诺地点头:“是……是。”这副病恙之态也是他扮出来的,要甚么时候去了都行。

  身形魁梧的盟主笑道:“武盟初创之时,先人将本应一脉单传的钧天剑谱向世人公示,道‘谁人能习得钧天剑法,便能坐上盟主之位。’而如今武某也并无私心……”

  钱仙儿插嘴道:“武盟主敢说自己并无私心?”

  武无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咧嘴笑道:“犬子武立天无能,武某便将这位子让给宁远侯府的公子,哪敢有半点儿私心?”

  一时间,宝殿中一片死寂。若说私心,武无功定是有的,他与宁远侯曾为生死之交,如今举荐金乌,倒似是出于私交情分。可若是说到不顾虑自家儿子之事,武盟主却算得上无私。

  红烛夫人眼珠一转,忽地笑意盈盈地拈起摆在面前的白瓷杯,道:“武盟主说得是!妾也愿看个俏小伙坐在那位子上哩!”

  她方才说了这话,吞日帮主能大梁便挨近她身旁,敲了敲她的手臂,怒目圆睁,低声道:“怎地回事?怎能要一个乳臭未干、又弱不禁风的小孩儿接了盟主之位!”

  明红烛朝他嫣然一笑,低声细语,“正是因为那小公子弱不禁风,哪天若是卒然暴毙,那也说得通,不是么?”

  能大梁心念一动,觉得着实有理。瞧那宁远侯府的少年一副苍白羸弱、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模样,钧天剑法也未学到家,武无功想拿他作傀儡,他们亦能随时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眼里险恶之光闪动,在心里暗道:“大不了再出一笔厚赏,交予候天楼,像除掉天山门那般除掉这小娃娃,哈哈!”

  钱仙儿亦在心中打好算盘,先一步会意,微笑着举起瓷杯,道:“镇国将军名震天下,这芝兰子弟小的是信得过的。不过……”

  这声拖得极长,众人目中狐疑之色闪动,不由得侧耳倾听这秃瓢脑袋想说些甚么话。

  “不过,小的人微言轻,说的话皆不作数。”钱仙儿笑眯眯地望着颜九变,话里似是另有所指,“若是教他来接任武盟之位,小的也心甘情愿。”

  武无功武艺高强,钧天剑法独步天下,若是要一个病秧子与他相比,钱仙儿更不愿看武无功端坐于盟主之位上。

  一时间,堂屋中的众人纷纷举杯。迦叶波佛光普照,正笼在他们头顶,石壁上戒经落灰,书的是四分律比丘戒本的话:“一切恶莫作,当奉行诸善。”可如今不见众人善心,恶事却做得不少。

  斑驳的壁上画的则是过海八仙,八仙身影在汹涌浪涛间各显神通,祛除青面獠牙的妖魔。武盟群雄坐在这画下时,却一个个面似含冰,心中有鬼,竟比那狰狞妖魔像显得更鬼气森森。

  “侄儿尚且年少,对武盟之事有诸多不解之处。”武无功哈哈一笑,端起瓷杯,身旁的颜九变看眼色地趁机给他斟满了清茶,“不过,依他这过目不忘的天纵之才,想必再多教导几年,便是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朗思方丈见众人举杯,长叹一声,便也将瓷杯拈起:“武盟主若执意如此,老衲也无二言。只是来日方长,前景未卜。金府的小公子呐,你也定不要负咱们期望。”

  颜九变恭敬地颔首:“大师说得是,金乌定事事尽力而为。”

  先前仍在酣然大睡的迷阵子被推搡着叫醒,揉了揉惺忪睡眼,懒洋洋道:“盟主?谁爱当谁当去。不过下回若是要我来大会,记得备张上好的软榻,要两床最好的茵褥……”

  众人哈哈一笑,将各自图谋心思暂且压下,举杯同庆。

  堂屋外的武场中,人声如潮,喧声震天,此起彼伏。高台上的两人似乎已定了胜负。

  那吞日帮的弟子心思奸猾,在袖里藏了油包,弄破了将油洒在地上,趁着对面的青沟禅院寺僧出拳时打了滑一举夺魁。一时间,武场中嘘声大作,看客们隔着栅栏将烂菜叶、生鸡卵往高台上掷,高声痛骂,菜叶子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地。

  可那叫魏俊的吞日帮弟子仍不知羞耻,将枣木牌从瓷缸里捞出,嚷道:“盘山寺僧也不过如此,哈哈!”说着,便攀上瓷缸,两脚踩在缸沿上,对着武场中的江湖门生狂妄地大嚷,“今日,我吞日帮魏俊,要与天山门玉求瑕一战!”

  醉春园的女子在台下朝他翻白眼,冷嘲热讽道:“瞧这糊涂虫,驴尥蹶子时踢坏了他脑袋。才败了一个盘山寺僧,怎地就敢要玉白刀客来露面了?”

  其余人亦对他这愚妄不满,有人喝道:“你懂甚么规矩!要搦战各派之主,得胜过后头的人才行!”

  要与玉白刀客切磋,便得一一胜过她之下的九位武林英豪,这也是武盟大会上的规矩。这吞日帮弟子着实太不懂规矩,叫人心生厌烦。

  吞日帮的一众弟子也对那叫魏俊的弟子颇为嫌恶,在台下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喂,魏俊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嚣张了?我记得他先前跌了一跤,把腿摔断了,卧床不起了好几月,不想现在便能下地跑了?”

  “不是腿摔断了,是脑袋磕坏了罢。”另一位弟子撇嘴,“回来后便有些疯疯癫癫的,甚么毛躁怪话都说得出口。”

  “快把他揪下来,免得坏了咱们吞日帮脸面!”

  在吞日帮弟子心焦的谈议声中,那叫魏俊的弟子从瓷缸上跳下,竟从高台上跃下,往堂屋中奔去了。众人拦他也拦不住,他一面跑还一面怪叫:

  “玉白刀客!今儿老子非得败你不可!”

  宝殿之中,茶烟轻袅,丝丝缕缕的白气没入幽森佛像间,一瞬便消散无影。群雄举杯,身影在水液中摇曳扭曲。

  颜九变注视着武无功手中的瓷杯,心里惴惴不安,两眼却愈发阴冷暗沉。

  他在替武无功斟茶时,往杯里添了砒霜。

  只要饮上一杯,这巍然如山的武盟盟主便能赴往黄泉。

  玉白刀客在朦胧茶烟间微笑着凝望着他,目光似是透过白纱落进了他眼底。在那玉白刀客的壳子之下,夜叉正狞然发笑。

  候天楼在围在武场边的敞车、游船上都安置了从雷家盗来的黑火末,待武无功毒发殒命,手中瓷杯落地破碎,恶鬼们便会倏然涌入堂屋,屠戮武盟众人,将此处化作火海尸山。武艺再炉火纯青的人也抵不过数车黑火末熊熊爆燃,武盟众人今日定命丧于此。

  武无功太相信“金乌”了,丝毫不疑他的好侄儿会在茶中动甚么手脚。颜九变想起过往的日子,他陪武无功小酌,这身形嵬峨的男人总是豪爽地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杯盏,毫不犹豫地将酒液一饮而尽。

  众人拈起瓷杯,小僮们递上盛着牲血的小碟,有人将血倾入清茶中,红烛夫人则伸出纤指沾了一沾,把血水染在红唇上。扮作玉白刀客的夜叉亦微微一笑,将杯举起,道:

  “金公子是百年难遇之才,天山门亦曾想将他收归作自家弟子。可如今…看来还是在武盟待着更妥当。”

  武无功哈哈大笑:“玉白刀客,您的意思是……”

  玉白刀客笑道:“自然是恭贺金公子,即将坐上盟主之位了。”

  见连江湖榜上第一的玉白刀客都无异议,武无功面上喜色洋溢,举杯大喝一声:“好!”

  殿中之人齐齐举杯,武无功喜道:“多谢各位提携,侄儿虽是可塑之才,却也初到武盟,要接主位仍需数年历练。有诸多不妥之处,往后望诸位海涵!”他声若洪钟,震得宝殿内四壁嗡嗡作响,众人也满面堆笑,浑然不觉将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推上盟主之位有何不妥,与他道贺。

  吞日帮主能大梁粗声道:“既然是武盟主所托,咱们不敢不从。”

  钱仙儿也眉开眼笑,装作熟稔模样同颜九变搭话:“金公子,恶人沟往后也得托您多多照应。咱们要是有做得不到之处,您可得高抬贵手了。”

  倏时间,颜九变只觉攒动人头尽挤到自己跟前来,一张张笑靥挡在面前。人人都虚情假意地同他拍肩握手,说些客套词儿,他也还以发僵的笑脸,却只觉胃中翻江倒海。

  众人举杯,以茶代酒。武无功亦唇边含笑,把瓷杯贴到嘴边。

  颜九变盯着那下了剧毒的清茶,只觉心口怦怦直跳,霎时间冷汗湿透衣衫,手脚震颤不已。

  只要武无功将那茶水饮下,那一瞬间,他便会拔出腰间利剑,与扮作玉白刀客的夜叉一齐夺去宝殿内众人性命。

  可就在那一刹那,武场中喧杂不已,呼喊声震天似的响,似乎连地砖都在丝丝发颤。宝殿中的座上人皆停了举杯的手,惊愕地往门外瞧去。武无功将贴近嘴边的瓷杯放下,猛然回头,向守门的小僮喝道:

  “发生了甚么事?”

  两个守门的小僮神色难得的惊惶,围涎遮着他们苍白的脸蛋。他们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外头有个吞日帮弟子,不懂规矩,闹着要搦战玉白刀客。武盟的侍从拦不动他,他疯疯癫癫地要跑进来啦!”

  武无功眉头一蹙,沉声道:“此处是各派之主谈要事之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吞日帮中就无师长出面,将这弟子管教一番么?”

  门外攘攘杂杂,依稀能听到人群似是在七嘴八舌地骂着甚么话儿。似是有个叫魏俊的弟子在高台上比武时出了卑劣招数,胜过了盘山青沟禅院寺僧,又狂妄自大,竟跑来想直接同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比试一番。

  红烛夫人扑哧一笑,斜睨着能大梁道:“能帮主,贵帮弟子可真是有能耐。这帮主的位子还没坐上,便心比天高啦!”

  吞日帮主能大梁很是不满,横眉怒目地嚷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崽子,坏了本帮的门面规矩?”说着,他忿然起身,高声喝道,“我去拿住这崽子,瞧瞧他究竟是何人!”

  他方才起身,便听得一声惊雷似的轰然巨响。

  石壁门被猛然踹开,明亮天光猝然倾泻入昏黄宝殿。明明是暑热时候,却似有一股寒风迎面扑来,殿内烛火攲斜,将门前来人的身形映得朦胧摇曳。

  能大梁隐约想起了门外喊的那个名儿是何人,那是帮中一个叫魏俊的小弟子。魏俊他爹是南海巨贾,便想着法子向吞日帮塞了许多钱财,把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送进帮中来。魏俊此人游手好闲,又爱小偷小摸,放着自家金银玉石不管,上回摸进了银楼里被人撵了出来,摔断了腿,在榻上痛嚎了两月。

  可能大梁还记得那叫魏俊的弟子有着对蔫不拉几的眼,像一潭死水,成日提不起神气。整个人也似遭霜打了一般,佝偻着背,直不起身来。

  如今这来人却不同,虽看不清面容,可脚步沉健,每一步都似是叩在了心扉之上,敲得人心中咚咚作响。

  能大梁冷着脸嚷道:“魏俊,你来这儿作甚么,来丢咱们吞日帮的脸么?”

  昏黄的烛火间,一切都似是变得死寂沉静。

  吞日帮弟子往前踏出了一步,他在动手解自己的外袍。吞日帮门生皆着金丝彩锦衣,似是生怕人瞧不出本帮之人非富即贵一般,而如今那花绿繁复的外袍落在他脚边,露出一身漆黑如夜的剑袖玄缎衣。

  再往前数步,这回在座之人看清了些许。那人腰间挎着把狼头天雨铁刀,刀未出鞘,却似已透出沥血锋芒。

  暖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映出一张寒凉铜面。青脸獠牙,目睗如灯。

  ——那是候天楼的罗刹鬼。恶鬼浑身阴气森森,似是从血海中踏来。

  “我来这儿作甚么?”

  众人不由得神惊魂慑,只见那恶鬼不紧不忙地停步,目光在在座之人面上扫过,最后审视一般地落在颜九变身上。

  “听说有人要请我做武盟之主。”

  黑衣罗刹讥讽似的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似有阴晦笑意:

  “…所以,我便赶来了。”

  --------------------

  标题出自释绍昙《偈颂一百一十七首其一》:“佛面夜叉心,是何等相识。”

第285章 (九)罔圣罗刹相

  吞日帮弟子畅叫嚷唧着从武场中奔来,黑压压的人头涌到了宝殿边,将殿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帮中年岁稍长的门生提着铁剑,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魏俊!快快出来!休要进殿里打扰帮主!”

  “喂,魏俊,长耳朵了么?让你出来,魏……”

上一篇:赝君

下一篇: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