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1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

  与水十九说完话后,王小元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下房里。

  先前他在东厨里不慎举火,把自己的卧房烧没了,金乌没法子,便给他再分了一间。这下房是用以前的旧柴房改成的,王小元平日里爱拾整物件,倒也干净整洁,只是这处离堂屋、客房极远,孤另另地矗在荒草之间。王小元这下想通了,若是他在这处挨金乌百般欺侮,都不会有一个庸客听到。

  他心里惴惴不安,似挂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在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出外捧了只大浴桶,烧了热汤。

  王小元还记得水十九向自己细细讲明了要注意的事儿,得先备好香膏、巾子,把自己里里外外都洗净,不留一丝尘垢。水十九还给了只装鹿角散的小盒、一枚铜精,朝他神秘兮兮地笑,说兴许会用上。

  此时待在房里,同临刑前般无异。王小元浸在浴桶里,忐忑不安地用巾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刷洗了一遍,只浸得浑身通红,骨头发软。他又犹豫着拿起脂膏盒子,打开时两手都在发颤。

  是要他有些觉悟,先给自己抹上,还是等金乌来给自己抹?可听方才水十九所说,金乌可有着副凶猛的性子,恐怕连脂膏抹都不抹,便会强横地闯进来。左思右想之下,他把盒子放下,推得远远的。

  “要死了…我要死了…”王小元两眼无神,嘀嘀咕咕,“我保准会被他欺负死……”

  他擦洗完毕,在身上披了件明衣,恍惚地系了布带,又恍惚地抽开。左右都是要被扒的,穿着又有甚么意思?于是在这浑噩心情里,王小元倒了热汤,将榻上衾被铺齐,吹熄了蜡烛,像块木板似的直挺挺地躺进被里去。

  躺了不知有多久,许是有半个时辰,抑或是更长的时候,金乌还是没来。王小元却如卧针毡,辗转反侧,最终受不了了,一骨碌地爬起来,跑出门外去。

  家祠里黑漆漆的,只有几星香烛火光幽幽地在暗处里烁动。王小元在神龛里摸到了几杯酒,递到嘴边一仰脖便都吞了下去。

  他又在脚边一摸,摸到圆桌边有几坛酒,便也抱着酒坛子回到下房里。王小元酒量不好,一杯便倒。平日里若是有酬酢,他便会远远逃开,滴酒不沾。可他此时却恨不得把陶坛都吃进肚里,要他大醉一场。

  待回到房里,王小元揭开坛布,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酒液辛辣呛喉,他打了个喷嚏,只觉辣味儿直冲脑袋,赶忙呸了几声,却吐不出来。待再吃三四口,他便觉胸前火辣辣地烧了一团火,眼前天旋地转,金星直晃,胆子却也壮了起来。此时非但是一个金乌,再来三个、四个他都不甚在意了。

  将一坛酒吃完后,王小元打着饱嗝儿直直躺在榻上,摆开手脚。这时他可醉得够呛,脑袋像一只飞旋的陀螺,晕晕乎乎,看不清东南西北。

  “来啊,少爷…”王小元醉醺醺地道,“你要来欺负我,我就…我就……”他一连说了几声,也不知自己在说甚么,扯过被儿把自己的头蒙上,嘟嘟囔囔道。

  “…我就……嗯,睡着了。”

  ——

  书斋里灯烛煌煌。

  金乌在翻着账簿子,查着府中银钱出入。正是年关时候,府里置办物件多,又得清算庸客工钱,条目很是繁琐。先前记账的人糊涂,将各笔数目记得颠三倒四。他已看了几夜账册,还没能一一理清。

  庸客们在外敲门,嚷道:“金少爷,你还没歇息么?”

  金乌应了一声,道:“夜深了,你们先回去罢。木婶儿在堂屋里,她给你们发工钱!”

  佣客们欢天喜地地走了,门外静悄悄的一片,只听得呼啸寒风在院里盘旋不已。金乌翻了几页账簿,只觉眼花缭乱,心力交瘁,便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账册阖上扔到一旁。这时只听得两扇槅子咯吱作响,像是有人用力推开来。

  “开门时轻点!”金乌没好气地骂道,“我可不想再添一笔修门的钱!”

  槅子推开了,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金乌抬头一看,却惊得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来的是哪个粗卤的帐房先生,没想到却是王小元。

  可此时的王小元却与往日全然不同。夜里寒风大盛,他却只着一件素白明衣,系带松松垮垮,一副单薄模样。

  金乌道:“王小元?你来作甚么?”

  他迷惘地起身,王小元却忽地扑了上来。金乌一眼便瞥到了他薄红一片的面庞。只见他双颊绯红,似有霞光,一对漆黑似墨玉的瞳眸里水光潋滟。

  王小元一开口,便忿忿地嚷道:“你作甚么不来!”

  “甚么来不来的?”金乌莫名其妙,只见王小元一反平日唯唯诺诺的模样,像要将眼珠子瞪出来一般愤懑地瞧着他。

  “你…你不是说了,今晚要我的么?”王小元粗声嚷道,一把揪住金乌两肩,使劲儿摇晃,扯着嗓子大嚷,“我等了两个时辰!一刻也不敢阖眼,睡在榻上直挺挺地等你过来,可你却没来!”

  浓郁酒气扑到面上,金乌皱了皱眉,道,“王小元,你喝酒了?”

  王小元嚷道:“喝了!我喝了一坛!你是不是要怪我?哼,平日里就许你一个人喝酒,还不许我来偷喝了么?”

  金乌避开他:“你喝得太醉了。”

  “你今儿不是也这样胡乱吃酒么?还抱着我说‘你是我的’,那才是喝醉了在发酒疯!”王小元拿一副阴险的神色学着金乌上回喝醉的模样,罢了嘻嘻笑了几声。

  看他这副模样,金乌也浑不自在,道:“先前…我是在说玩笑话。”

  “甚么?”王小元叉起双手来盯着他。

  金乌移开眼,咳了几声:“我今日喝得醉了些,对你说了些胡话,你忘了就是。”

  “你说那是胡话?”王小元忽地抬高了声调,两眼炯炯,死盯着金乌。“你说‘今天晚上,我要你’这话是胡话?”

  “…对。”金乌说,“我过后吃了些野葛茶,醒了酒,知道自己先前确是说了些醉话,你别放在心上。”他看似客气地说罢此话,又忽地凶巴巴地道。“给我忘了。”

  王小元嚷道:“我偏不要!”

  他忽地扑上来,一把钳住金乌的脑袋,将唇凑了过来,紧紧贴着金乌的唇瓣。软热的舌尖一下下舐舔着唇齿,像一只舐毛的小兔儿。金乌和他撞了个满怀,呆怔地抱住他。

  玉白刀客果然修了身好柔功,身骨柔韧,金乌只觉怀里似接了片云彩般轻软。

  亲了几下后,王小元还偏不安生,低头便扯上了他腰里玉带。

  金乌大惊,“你作甚么!”

  王小元这回倒还比他更凶,醉醺醺地、无理取闹地嚷道:“你不来我房里,到底是在心虚甚么?还忸忸怩怩的,难不成陪我一晚就这么委屈么?”

  他又弯下身来,低头扒拉金乌的下袴,嘴里嘟嘟囔囔:

  “哼,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有没有那玩意儿……”

第308章 (二十七)死当从此别

  话音未落,夜叉与罗刹倏然出手。

  只是两人此时使出的招法竟与先前对敌时的迥然不同。夜叉先前使的指法杂乱无章、随心所欲,此时却又现出别样谨慎来。只见她两手开弓,左手轻抹,右手重猱,恰如弹拨古琴一般刺向金乌。

  而金乌也将残刀一摆,身形荡尘灭影,疾速蹿出。此时血苦实药效已过,他身躯里迸发出刀割之痛,像有千百支铁钎子在血肉里深深钻动。肌肤上的伤口里灌入热风,整个人更似在火里炙烤。他一面竭力嘶吼,血沫一面从口齿中涌出。

  明红烛捂着血流不已的伤口,望着左不正,失声道:“她使的是太古遗音中的指法!”

  武无功则凝望着金乌,愕然道:“这是军刀法!”

  左不正所用的正是宋人古本中的抚琴法,但见其时而作神凤啣书势,时而如落雁飞花,动作轻柔娴雅,落指时却透着腾腾杀气。

  而金乌此时使的不是任何一家的江湖刀法,而是最扎实朴稳不过的军刀路数。一劈一划皆规整有序,时而动似雷霆,时而稳如磐岩。边军面对蒙兀儿骑兵时以守势为主,压着身子砍劈马腿,这时金乌也两手把刀,稳稳接住左不正袭来的数指。如雨刀光中,他俩顷刻间便交手十数合。

  这是宁远侯手把手传授给他的刀法。

  金乌向夜叉扬刀杀去,皲裂伤口里迸出点点血珠,飞散于空。此时非但是身上之痛,连五脏六腑中蛰伏着的一相一味之毒也尽皆爆裂而出。他的躯壳中仿佛流淌着滚烫铁浆,骨骼在重压之下咯嚓作响。

  此时他再无暇去记起那些千奇百怪的刀招,他太痛了,只能回忆起曾经铭刻在自己心中的最熟稔不过的刀法。他想起了爹把着自己的手,粗粝的指腹在自己手背上摩挲的过去。那时他还在金府里,对着高他一个头的木桩子苦着脸胡乱挥刀,被滴溜溜转动的竹臂砸青了眼窝。

  那时宁远侯微笑着对他说:“记好这刀法,金乌。”

  “为甚么啊,爹?”小金乌不服气地撅起嘴,“要是使这路刀招,我就总是挨别人的打,像只缩头王八一样!”

  “这才是杀人的刀法。真正能杀人的刀,从不需甚么纷繁复杂的招法。刀尖出鞘后,便只有一个归处,那便是敌手心头。”宁远侯笑道,“但我不愿你杀人,所以这刀法授予你,只求你能保得性命。”

  寒凉刀光在海棠花雨里洌厉一闪,犹如白虹般将飘花柔风倏然分开。

  那时的一招一式,此时皆在脑海中浮现。恍惚间,滚滚火浪仿佛化作轻柔春风,他残破而淌血的双手仿佛被宁远侯的手掌轻轻托举,爹与娘的魂灵好像仍徜徉在他身旁,与他并肩。

  左不正神色发狠,突地用一手擒住他刀背,另一手刺出两指,直袭向金乌前额。

  “这刀法…虽说平平无奇,但着实令人作呕!”她忽而高声叫道,难得地显露出烦闷狠戾之色来。只因她仿佛在这少年身上窥见了十年前的镇国将军的身影。他们的眼神同样清澈而坚毅,似含着视死如归的决意。

  她出手猝不及防,金乌此时又正恰剧痛难当,一时间竟难以闪躲格挡。眼看那尖利指尖即将要戳上他仅余的一只眼,旁侧忽而传来一声大喝:

  “金乌,闪开!”

  武无功一剑掏心刺出,直指夜叉玉堂穴。他面色红胀,面上青筋暴突,显是用上了毕生功力。这一剑同时使上了燃犀、消魂二境,既求洞若观火,又将此剑舞得教人胆寒心惊。剑光似流星寒月,冷冽清寂。

  这一声喊毕,武无功面带冷汗。他见眼前情势危急,竟不知觉中脱口而出,叫了黑衣罗刹“金乌”!若是江湖群雄因而怪罪自己同奸邪之人私通有旧,将自己打为罪人,那这武盟盟主之位便万万坐不稳了。

  可武无功一眼望去,只见在场之人皆神色急切,紧盯着夜叉一举一动。所谓大敌之前不计枝节,此时众人皆殷切期盼着有人能扳倒夜叉,只要能有这般人物做到此事,论他是甚么恶鬼罗刹降世,又有甚么干系?

  钧天剑一剑刺去,夜叉急忙伸手把住剑锋。只是这钧天剑削铁如泥,顿时便将她手上指套斩裂。只听得呛啷声响,铁指套碎落一地,露出她残缺的半只手掌来。

  众人见她手掌残缺,不由得暗暗心惊,同时心中暗忖,不知这天底下究竟有何等厉害的人物,竟能将她半只手掌削下?

  只是这一剑被她那残破半掌捏住,是决计再进不得一步了。武无功满面冷汗涔涔,只见剑尖虽在左不正护心镜上刺出一道裂纹,却仿若被峻岭牢牢夹住,动弹不得。

  情急无奈之下,他只得抽剑后撤,又听得身边传来一道微弱之极的呼声。

  “武伯伯……”

  他一转头,便见罗刹喘着气轻声道。“…多谢。”

  望着那遍体鳞伤的罗刹鬼,武无功竟一时如鲠在喉。他喉头滚动了几下,艰难地道。“你…唉,救人性命,本该是武林正道,可武某今日竟救了个候天楼恶鬼……”

  话还未说完,武无功却忽见罗刹倏然跪地,拄着手中残刀气喘不已。金乌仰起血污沾染的脸,断续地道,“武伯伯……我…我快活不长了。”

  一面说话,罗刹鬼口齿间一面溢出鲜血。武无功本以为他诡计多端,要作出一副病恙之态唬人,可看他似是强忍着极大痛楚的难受神色,心里也不由得隐隐作痛。

  “金乌…唉,武某也不知是否该如此叫你……”武无功连叹三声,“唉,唉!武某这一辈子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昏聩,索性再眼目昏花一次罢!你想对我说甚么话?”

  罗刹道:“请…法藏寺方丈再摆开五法阵,按迷阵子所说…攻夜叉璇玑、玉堂等穴。”

  他呼吸急促,碧眸涣散,却仍强撑着道:“五法阵中有五方主位,需有五人入位镇守。”

  朗思方丈在旁颤声道:“是,是。老衲请众弟子摆出五法阵,却无往日阵势,原因正是这五法阵本应由五台僧住持入位,主位非功力深厚之人镇守不可。”

  金乌道:“依后生所见,心所法位应为朗思方丈,色法位为红烛夫人,无为法位为迷阵子仙长。武伯伯居心法位……正能为消魂一境锦上添花。”

  说这些话时,罗刹又咳几声,身躯摇摇欲坠。

  老方丈却面露难色。他先前呵斥罗刹鬼最是厉害,可此时因同仇敌忾,便也觉得这小子倒也不似先前看来那般可恶,道:

  “这位…施主说得甚是有理,只是这五法阵里仍有一位,名唤不相应法。说的便是不同于无形心法,亦有别于有性色法,乃是宇宙之虚幻。可若是放在五法阵中,便是居于法阵首位。”

  “首位,那岂不是敌前?”武无功提剑抵挡左不正袭来的数指,仓皇问道。此时他只接了夜叉数招,便已觉得心神紊乱,自顾不暇,若是有人居于这不相应法位,便得直面这最可怖的魔头。

  郎思方丈环顾四周,目光在一张张惊慌面庞上扫过,一时只觉能正面抵敌夜叉、又功力深厚的人竟无人选,心里也暗暗焦躁。

  此时只听得罗刹断断续续地道:“不相应法位……让我来。”

  “你?可是你……”武无功瞥了罗刹一眼,只见他身披数创,伤痕累累,鬼面后露出一片无血色的惨白面庞,顿时忧心忡忡。

  金乌道:“左不正她…不敢杀我。”

  话音刚落,罗刹便忽而剧烈呛咳,口中鲜血狂溢,血如泉涌。血从罗刹鬼面的獠牙里淌下,泻了一地。

  武无功赶忙伸手一揽,将罗刹抱在怀里,闪过夜叉利爪。他这一伸手,只觉掌心里湿湿腻腻,再摊开手掌一看,眼前尽是湿漉漉的一片鲜血。

  “罗…罗刹……金乌!”武无功一惊之下,失声喝道。他再揽着金乌闪身后退,此时朗思方丈挥舞宝杵率众弟子而上,他便借得这功夫把罗刹带到人群后头,轻轻放下。

  乘着朗思方丈阻拦左不正的间隙,武无功赶忙将以指搭上金乌腕脉,顿时大惊失色。他再将用掌轻贴罗刹被鲜血浸湿的胸腹,只觉其中内炁纷杂,左冲右撞,经脉又似是被尽数蚀断,内里正如一片糨糊。

  他不知这是一相一味之毒所致,却也早听闻罗刹身受重伤,这才隐没于江湖。只是武无功先前只将此事当作坊市传言,嗤之以鼻,如今见了才知是确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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