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1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金乌迟疑着道:“大伙儿…都在等我么?”

  众人齐声道:“正是!正是!”

  那叫阿潘的孩童道:“咱们想办一个大宴,邀金府里所有人一起来,还有大家的亲朋好友,能来的便都邀来。”

  “请来了之后,又要做甚么事呢?”金乌问。

  会兰乌也笑了一声,扬起嘴角,拍了拍他的脑袋:“自然是吃喝玩乐,如何快活便如何来。金乌,在这儿你想做甚么,便尽情去做,大伙儿都可喜欢你了。你若有所求,咱们都会尽力替你办成。”她抬头,对众人笑道,“是么,各位?”

  众人开怀大笑,道:“全听政国将军夫人吩咐!”越姨又笑又叹,道:“少爷花了十年才找到这处,一路上遭了许多辛酸苦难,咱们从此陪着他一起,又有甚么关系?少爷,你想要咱们做甚么事,便尽管开口。”

  周遭人尽用热切又慈爱的神色望着金乌,让金乌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金乌道:“我…我没甚么相求之事,只是…”他低下头,难得地支吾了一阵,旋即又带着略有忸怩的希冀之色抬头:

  “我想…陪你们说说话,这样便足够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将他当作金乌,他也很久不曾与人谈笑,尽情欢笑一回了。

  宁远侯走到他身旁,将手掌轻轻搭在他肩上,温厚笑道:“好,你要说甚么话,大伙儿都在这处听着。”

  缭墙深院中,淡白花雨里,众人抚掌而歌,唱道:

  梦回故里无一虑,身在远藩有千忧。

  几度惊思暑寒变,一春幽梦还清秋。

  又道:“醇湑一樽醉黄粱,抛却百般烦恼事。”说着便将一杯杯清酒送到金乌面前。众人拉起衣摆,挽着手,围着他打着旋儿。一时间天地里明晃晃、白茫茫的一片,尽是飘香花雪。

  金乌坐在人群中央,和宁远侯与会兰乌也一起慢慢地说着话。他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都极缓,仿佛怕将肚里的话说完,爹与娘便会拧头便走,再不听他的话了一般。他将这十年来的时光细细道来,有时说的是他在候天楼做刺客,凄风冷月里挥刀落血;有时说的是他在嘉定宅院里栽秋海棠,将花儿养得浅淡浓艳、千娇百妍。事无大小,都被他一一挑拣着说来。

  待听他说完,时候似已过去了许久。日光依然很盛,却显出了些微夕阳的金红,霞云悬在树顶,似要将一树梨花点燃。唱歌的人累了,坐在石凳上吃茶掷采,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听罢他叙说的这些话,宁远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金乌,你这一路走来,爹与娘一直在看着你。”

  金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知怎的,在此时他再不是待事老成的候天楼少楼主,而是个垂首只待爹娘训斥的孩童。他手里捏了太多笔人命债,不知要几辈子才能偿清。

  会兰乌也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脑袋,将他拥进怀里。金乌只觉发丝间温热湿润,她在落泪,泪珠滚落在他头上。他的娘亲哽咽着道,“傻孩儿,你过得太苦了,这十年来仿佛没一日是过得欢喜的。不过不打紧,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便一直、永远在一块儿,再没甚么能将咱们分开!”

  宁远侯微笑着看着他俩,金乌忐忑地抬头,只听他道:“不必自责,你已经十分令我骄傲了。”

  他说这话时,不知怎的,心里似是忽地被揉皱了一片,金乌只觉眼里酸涩,难以置信地开口道,“你…你们不怪罪我么?”

  “为何要怪罪你?”

  “我杀了人…我……败坏了金家名声。”金乌结巴着道,“我…直到死了,也只会是受万人唾骂的恶鬼……”

  会兰乌也道:“那又有甚么干系呢!让旁人闲言碎语去罢,我的孩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儿!”她使劲地揉着金乌的一头乱发,金乌只觉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是许久不曾想起的娘亲的怀抱,一时间他也仿佛变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孩童,泪流满面,只余哽咽。

  “留在阿妈身边,好么?”待得他抽噎稍缓,娘亲亲昵地拂着他的发丝,轻声问道。

  金乌微微点了点头,红着眼道。“……嗯。”

  这处既明媚又温暖,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既不是荒草连天的断壁残垣,也不是血肉横飞的杀场,有娘亲和昔日金府的佣仆陪着自己,他只觉心中欢喜不已,想长长久久地留在此处。

  此时众人齐声高呼,一齐拥过来紧抱着他,七嘴八舌地叫着“少爷”“金公子”。宁远侯从瓷壶里倒了一杯清酒,递给他,笑吟吟地道:“爹也希望你留在此处,多陪陪你娘。”

  金乌怔怔地接过酒杯。左三娘旋即了扑过来,一把揽着他的手臂左摇右晃,眉开眼笑地道:“五哥哥,咱们一起再在海津里玩儿罢!”她扳着手指头数道,“我还要骑你的白马,还要吃糖栗子、果仁麻花……”

  众人笑嘻嘻地围着他。越姨似是喜极而泣,用绢巾抹着眼角道,“少爷,老妇这回不会再离你半步啦,有你回来,咱们金府总算是热闹起来了!”阿潘也伸舌瞪眼地扮鬼脸,道,“咱们这儿,少了一个人都冷清得不行,这下人总算齐了,日子也该红火啦!”

  一片喧声间,金乌握着酒杯,怅然若失地在人群里扫了一眼。

  许久,他问道:

  “…王小元呢?”

  笑声戛然而止,方才还在欢闹的众人冻住了一般,忽地紧紧抿着嘴,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这一刻似是漫长之极,在鸦雀无声之中,众人皆拿怪异的眼神睃着他,会兰乌亦忧心忡忡,开口问道:“金乌,你在说甚么呢?”

  金乌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茫然地道:

  “王小元……我没看到他,他在哪里?”

第311章 (二十九)死当从此别

  环顾众人,熟识的面孔间没有他要寻的那张脸。

  金乌将那一张张脸看在眼里,匆匆地迈开步子,在人群中左冲右撞,迷惘地道:

  “…王小元?你在哪儿?”

  他眼里染上了几分焦躁之情,以致于竟无意地将身旁人推搡开来。众人“哎唷”“哎唷”地叫唤,可先前脸上尚有的欢喜之色却似在一刹间一扫而空。金乌却愈发急躁,他没看到王小元,哪儿都没有。

  会兰乌也蹙着眉,不安地道:“金乌,你在寻谁?”

  “我在找王小元。”金乌拨开身旁人的肩膀,举目四望,道,“娘,你不记得他了么?他是咱们家的一个粗使啊,一个好吃懒做的蠢材、跟屁虫。”他虽在口上如此斥骂,脸上的紧绷神色却略略放松了些。

  阿潘眼眸低垂,嗫嚅着道:“他……他进不来的。”

  金乌的目光近乎逼视,直扫过来:“你说甚么?这话是甚么意思?”

  在这凌厉注视下,孩童畏惧地缩了缩脖颈,小声道:“他进不来咱们这儿,他在外边。”他伸手往金乌身后一指,“喏,他就在你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既入不了这庭院,也没法子同咱们吃酒。”

  “为甚么入不来?”金乌只觉奇怪,可他方想回头望去时,会兰乌也却忽而神色大变,猛地扑上来,捧住了他的脸,道,“不能回头看!金乌,你千万、决计不要回头看一眼。”

  她神色惶急,可脸上又确是盈满了对自己的关切之色。金乌心里虽生了重重疑窦,却也不由得心头一酸。

  越姨满脸忧色地走上来,道,“少爷,你怎地还要寻人?难不成和咱们在一起,还让你不够快活么?”

  金乌怅然地道:“可是如果他不在,我就绝不会开心。”

  众人默然不语,似是有满腹的话要与他倾诉,却又忽地闭口不言。先前的欢闹之景烟消云散,他们人人都坐立不安。金乌目光忽地与宁远侯相触,犹豫地喊了一声:“…爹。”语气里似是有相央求之意,想求宁远侯让他去找王小元。

  宁远侯沉思片刻,面色凝重。许久,他抬起头,叹道:“喝了那杯酒罢,金乌。”

  那酒看着清醇香冽,更似是香飘十里。要是在往时,按着他贪杯的性子,准会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可此时金乌凝视着手里杯中的酒液,心里忽而生出一个惊人念头。他抬起眼,直望向宁远侯,带着哀戚之色道:

  “爹,这里莫非是在黄泉路上么?”

  一片死寂,无人作声。金乌看着他们,神色一点点地冷下去。

  宁远侯沉默良久,并未发话。

  金乌又微微举起手里酒杯,冷声道:

  “那这杯酒,也是孟婆汤吗?”

  这话一问出口,宁远侯竟难得地神色凌厉了一回,喝道:“金乌,莫要问太多,喝下去!”说着便倏地上前一步,擒住他的手腕,按住他后脑,将那酒硬是递到他嘴边。

  “喝了这酒,是不是会忘了所有事?”金乌将那酒杯缓缓推开,倔强地摇头道。“我才不要。”

  会兰乌也面色一白,旋即低声道:“傻孩儿,这世上这末多苦难,你都领教过了,难不成还要记着么?自然是忘掉一切的好。从今往后,爹与娘都会陪着你,直到永远。”

  “可我不想忘记王小元。”金乌垂眸道,“要是能记得他,哪怕是连难受的事也一块儿记得,也没甚么关系。”

  他不顾会兰乌也与众人的阻拦,向后张望而去。只见身后是来时小径,却不见先前郁苍树丛。小径尽头漆黑幽深,似有呜咽风声自其中涌来。

  金乌凝视着那幽邃出口,从那里看到了连天火光。焦黑木柱东倒西歪,横七竖八,行客肌肤焦烂,凄厉哭声响彻街巷。那里才是生者的世界,既滚热又凄寒。

  “我要走了。”他茫然地站起,“王小元还在外头等我。”

  众人脸上现出伤悲之色,纷纷上来捉住他衣角,七言八语地道:“别去!”

  “金少爷,别去那里!”

  阿潘近乎哀求地道:“少爷,你别走,你要是从这儿出去,你就会被火烧、被刀砍,毒发时还会痛不欲生,像被千刀万剐!”

  会兰乌也横起柳眉,拦住他去路,厉声道:“娘不会让你走的。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们一家人要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在这里,不去理会外头的一切事儿!”

  连宁远侯也闭目叹息,背手而立:“留在这处罢,金乌。别再去外面受苦了。”

  一片喧闹声中,金乌直视着宁远侯,道:“爹,是您往时对我说过,要学唯室先生的一句诗:‘愿与朱云斩邪佞,岂甘埋没延平津。’我若不去对付左不正,还有更多人会死。我再不济,倒也算是个将门之后。”他垂下头,撇开眼,“以往和您一同念书时,我也有句话一直惦记在心里。”

  宁远侯面色凝重,问道:“甚么话?”

  金乌缓缓道:“虽九死,其尤未悔。”

  说完这话,他忽地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向众人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旋即站起身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转身便走。

  身后是温暖而明媚的春光,轻风剪剪,碧草绿桑。迎面而来的是呼啸烈风、滚烫火海,刀光剑影交织间,似有狰狞群鬼朝他聚涌而来。而他每往前走一步,身上就似有尘泥般的碎屑簌簌扑落,露出满身斑驳伤口。

  血水染湿衣衫,淅淅沥沥地落在脚下,腹中剧痛忽而升腾而起。愈是靠近小径尽头,他身上便愈是宛如刀割,疼痛难当。

  他想回头,回到那个温暖的归所,在那儿有爹和娘、还有金府的大伙在等着他。他想睡在那和暖惠风之中,听莺啼燕语,嗅风里飘来的清淡花香。宋真宗在《四十二章经》中所注:“七生七死者,于七度生死中断尽烦恼。”

  但金乌想,一度生死便已让他足够忧烦了,他生时贪恋逝去之人的温情,死了又偏偏惦记着王小元。他要是死了,王小元该怎么办呢?那蠢材驽钝之极,连烧饭补衣都不会,靠着乞讨才一路从嘉定寻他到天山,两年来在海津渔阳闲晃。想起王小元,他便步履轻快了许多,仿佛足底生风。

  会兰乌也似乎在他背后啜泣,众人低低呜咽,声音仿若盘萦幽魂。有人小声地唤他名字,想教他回心转意,回过头来。

  但金乌没有回头。待踏出幽林时,他已伤痕累累。再从小径中迈出一步时,他浑身淌血,只有拄着刀才得以站稳。

  他慢慢地走回来时路。庭院里风声息静,梨花静静飘落,覆在他踩出的血脚印上。金乌忽而想起嘉定的府里只栽了海棠树,没有梨花。大抵这是个离别之梦,生与死,他势必要抛却一边。

  在如雪花海里,金乌又看到了那个娇俏的身影。

  左三娘坐在石凳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又要走了么,五哥哥?”

  “嗯。”金乌点头,“你也会拦着我么?”

  三娘缓缓摇了摇头,“你若是想走,那便走吧!”

  她似是赌气一般,鼓起了面颊,将手撑在脸颊边,“与其留个哭丧着脸的人在这里,倒还不如放你回去受罪好了!”

  金乌只觉心里又沉又酸,如鲠在喉。半晌,他道。“对不住,三娘。待我杀了该杀之人,就很快来…陪大家,陪你。”

  左三娘却摇头道:“我不要你来陪我。你给我慢些过来,越晚越好,至少等到五十年、六十年以后才过来。这儿是很好,可我只想一个人坐着,不要人来打扰我。”

  “对不住……”金乌垂着头道,忽地咬牙切齿,痛苦地颤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先前神色怅然而淡漠,此时却忽地跪倒在地,胡乱地抹着眼,通红的眼里泛起泪花。

  三娘奇道:“五哥哥,你今天怎的好生爱哭?你又是怎么了,老和我说‘对不住’?”

  金乌重重捶了一记地面,哽咽道:“我没能来…救你。明明我只要再快一点……让土部刺客跟着你,你就不会死…不会被候天楼那般对待!”

  他咬着唇,半晌道,“我害了很多人,爹和娘,还有金府的大家都是因我而死…而我却……”

  左三娘静静地看着他落泪。良久,她莞尔一笑,“真奇怪,看到你哭,我却有些高兴。”

  听她这样说,金乌怔愣着抬头,眼角依然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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