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3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会兰乌也理了理绸裙,蹲下身来,仔细地望着他两眼:“过不了多久,兴许我便会死啦。这是哈茨路人逃不开的命,自土里生出,便自要归作尘土。”她说这话时嘴角仍噙着笑意,月牙儿似的眼里柔波荡漾,仿佛在叙说着件丝毫无关的事。

  “所以到了那时,金乌一定会很难过,他没甚么朋友,这世上识得的人也不过咱们几个。”

  会兰乌也轻轻地道。

  “你要一直陪在金乌身边,好么,王小元?”

第334章 (十一)只愿期白首

  上巳节到了,锦江边挤满了前去踏青、洗沐的人,一叶叶游船在水里荡开,搅碎了一江翠绿。走贩的担子里换上了一团团被油纸包着的乌米饭、用白绳束好的芳草,甜丝丝的清香游弋在街头巷尾。

  王小元闭上眼,努力地嗅着这香气。他顺着这清香从东厢走到西厢,最后整个人都直挺挺地贴到了墙上,眼巴巴地望着墙外。

  他性子贪玩,金府虽大,却也容不下他一颗爱胡乱跑动的心。若是遇上节祭、社日,他便更加上蹿下跳,半日里不得一刻闲静。

  金乌路过,对他忿忿地道:“这么想出去,就快些滚出去啦!省得在这儿碍我的眼。”

  话还未说完,王小元已纵身一跃,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枝梢,晃着两条腿笑嘻嘻道,“是呀,我正要出去玩儿,不碍你的眼啦。少爷要来么?”

  小少爷没答话,在树下仰着脑袋瞪他,目光酸溜溜的,像灌了几大碗梅浆,手指一个劲地绞着衣角,却又不言不语。

  “来不来呀,少爷,我要走了,你给我个准话儿吧!”

  “你…”金乌憋了半天的话,脸涨得猪肝也似的红,忿恨地嗫嚅道,“你要是走了,就别想回这里来!这个月的银子…一丁点也不会给你……”

  “你要是真想出去,同我说一声不就成了?”王小元被他盯得受不住,道。“好啦好啦,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日中时分,一个着青布衣衫的小仆役站在了侯府的绿油门前。

  这小仆役正是王小元。他此时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抿着嘴站在一位灰衫老者跟前。

  要闯出金府去,少不了要过金震这关。这老爷子不怒自威,又凶神恶煞得紧,闲时便爱在门前晃荡,若是逮着了想偷溜出府外的金乌,便会将他痛打一番。

  金震垂首望着这肩扛麻袋的小仆役,沟壑纵横的面庞上神色淡冷。

  他看着王小元蹑手蹑脚地往门边挪,忽地沉声喝道:

  “站住。”

  王小元乖乖站住了,腰板挺得比白杨树还直。

  “你…哼,我近来常在金乌身边见到你。你是新来的佣仆罢,如今要上哪儿去?”金震绕着他踱步,多疑的目光在他周身逡巡。

  “我…我要去江边。后院里生了几只瘟鸡,越姨叫我装了袋拿去丢了。”王小元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他将麻布袋在肩上微微一颠,往上提了一提,便听得袋里传来细小的闷哼声。王小元将眉一撇,哀声道,“爷爷,放我出门去罢,我过一会儿便回来啦。”

  老者低头望着那鼓胀的麻袋,眼中忽地精光一现,双掌虎虎生风,猛地击向那麻袋顶!

  王小元赶忙把布袋子往怀里一收,一式“滚鞍下马”,麻利地闪过金震大掌。

  金震冷笑:“一两只鸡崽子,值得你这么护着么?”

  这一掌吓得王小元冷汗直冒:“爷爷,这可是比你孙儿还宝贵的瘟鸡!”

  他俐齿伶牙,张口便扯谎话:“您要是一掌打跌了它们脑袋,污血四流,可是要把我身子弄脏,容易发病的!”

  怀里的布袋似是在轻轻发颤,王小元胡乱寻了个似是脑袋的地方摸了摸,轻轻嘘了几声,道。“别怕,别怕。”

  金震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你要是走,那便走罢。”又道,“只是…金府里的仆役都不得丢了规矩,下次若是想诓我这老头子,那便只有——棍棒伺候了!”

  王小元吓得面白如纸,扛着麻袋一溜烟地跑了。在金震犹如刀戟的目光里,他战战兢兢地跨过槛木,顺着灰墙撒开两腿。待跑得不见了金府大门的影儿,王小元才吁了口气,背着布袋往街里慢腾腾地走。

  锦江边人头密密匝匝,祓禊洗灌的人多,白绒绒的甘露子、青翠的零陵香插在黑陶罐里的一汪清水中,着赤布袴褶的巫女为众人点洒祈福。王小元身形瘦小,怎么也挤不进人堆里,沿着江走了许久,身上已出了层薄汗。

  麻布袋动了动,系着袋口的绳结松了,忽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金乌发丝散乱,满脸怒容,一口咬在王小元肩上,恼火地大嚷道:

  “蠢材!笨驴!你才是瘟鸡!”

  王小元肩上疼痛难当,他这主子犬齿尖尖,每回都似要把他身上的一块肉给撕下来。

  “少爷,别气呀,我不是把你从府里弄出来了么?”王小元痛得挤眉皱眼,“我要是不这么说,你阿爷决计不会把我俩放出来的。”他背着金乌往前走了几步,“而且你瞧,这外头的光景你不曾见过罢?”

  金乌依然啃着他的肩,却已略略抬起了眼。王小元说得不错,他确是不曾见过这般景色。眼前天高廖远,江风徐徐拂面,只见锦江色若璧玉,浪花轻柔翻卷,雪白宛若浮云。

  祓禊之人欢歌笑语,男子素布直身,风度翩翩。女子着珠戴翠,色若春花,端的是清丽可人。江边虽人流如潮,却也不觉得恼人拥挤。

  王小元背着他走过人潮,各色布绸衫子在他眼前一掠而过,像是在看元宵时的花灯,在眼底留下缭乱的影子。金乌看得呆了,他不曾到过离金府这么远的地方,见过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不再是众星捧月,受人处处监看的侯府公子,而是个在上巳节里寻热闹的小孩儿。

  不知甚么时候,肩上的刺痛感消退了。王小元偏过头,只见金乌早已松开了口,愣愣地望着人群,眼里像倾进了整道天河里的璀璨群星。

  “好多人…”金乌喃喃道。

  “这还不算多的。等街里舞起了金毛狮子,家家户户的人都会挤到巷子里来看,那时咱俩一定一步也走不动。”

  王小元道,忽觉金乌搂紧了他的脖子。柔软的绸布擦过颈间,隔着衣袖,肌肤似是有些发烫,烧起来了一般。他背着金乌,本来胳膊已有些酸涩了,可心底里却忽地昂扬起来。

  “少爷,你喜欢人多的地方?”

  金乌轻轻点头,嘴角吝惜地微微扬起,“嗯,这样…他们就不会注意到我。”

  “他们”是谁?王小元满肚子疑问,可还未等他问出口。一粒石子儿忽地飞了过来,狠狠地打在了金乌额上。

  王小元一惊,往后望去。只听得金乌闷哼一声,将头颈缩起。凌乱的发丝间忽地淌下一道细细的血线,额角被蹭破了皮。

  “…少爷!”

  廊坊底下的摊子底忽地钻出几个孩童,光溜溜的脑袋上剃着三顶甲,面上还拖着鼻水,可眼里却已迸发出怨毒的光。他们手里抱着一捧石子儿,正攥在掌心里,一块块地往金乌身上投来,口里叫骂道:

  “妖怪又出来啦!”“呔,妖怪,快滚回你老巢里去!”

  “过节的时候见着了他,晦气!”

  叫骂声一刻不歇,石子如雨般向金乌掷来。旁人被这响动惊到,诧异地拧头过来,可当目光触及金乌那泛着碧色的两眼时,便又蔑然地回头,置若罔闻。

  金乌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蜷着身子,往麻袋里缩。有些石子打在了王小元身上,闷闷地生疼。所幸王小元也会些卸力的本事,左闪右躲,倒也不致被砸得重伤,只是身上生了些淤肿。

  此时他两手挎着金乌的腿,腾不开手脚,倒也无力回击,只得迈腿便跑,一面跑一面对金乌嚷道:

  “少爷,你真是受欢迎呐。只是要是砸到我身上的不是石子儿,是金子就好啦。若是如此,被砸上千百来回我都不介意!”

  王小元一面撒开腿跑,廊坊里便一边露出绑着冲天小辫、小双髻的脑袋。这群小孩儿真是不依不饶,街里似是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影子。他们衣袖里揣着石子,见着金乌便扔,口里喊道:

  “妖怪,滚开!”

  “打死这妖怪!让他别踏进咱们街里一步!”

  金乌咬着牙,没出声儿。他头上被磕了几下,发间热热的,似是有湿润的水在流淌,大概是出了血。石子打在脊背上,一颤颤的发疼。

  他努力把脸埋在王小元背上,拼命地想着方才所见到的光景:辽阔的江面宛若明镜,乌墨般的山脊倒映在澄澈的水里,厚重却虚渺,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人人都笑着,唱着,轻薄而色丽的衣袖拂过他身侧,仿佛雨后天晴时现出的虹带。没有人会注意他,骂他是从坟里爬出的鬼怪、是哈茨路狗、是卑贱的邪祟。

  拐过街角,王小元侧着身子钻进了宅巷里。这儿阴阴暗暗,厚重的潮气弥撒在四周,碎砖堆叠,没人会来这里。

  “对不住,我是不是跑得有些急…是不是伤着了?”王小元把肩上的麻袋解下来,小心地放在地上。他往袋里一看,却怔了神。

  金乌埋着头,缩在麻袋里,蜷成小小的一团。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狼狈,束发带散了,发丝糊着血块,鬈曲着粘在额上。他两眼水蒙蒙的,似是起了雾,眼角却有些发红。

  王小元愣愣地问道:

  “你在哭么,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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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小心更了…这是明天的份!

第335章 (十二)只愿期白首

  金乌用袖口用力抹了抹眼,忿忿地嚷道:“才没有!”

  但他嗓音已有些沙哑,说起话来一抽一噎,眼中水光清幽幽地闪烁。王小元叹了口气,蹲身下来,将衣袖撕下一块,替他拭去额上的血污,将伤口包扎起来。

  “我没想到出来会这样…对不住,少爷,是我害你受伤了。”王小元难得地真心歉疚一回,深深地埋下了脑袋。

  早知金乌会被人砸破脑袋,倒不如一开始便别出门的好。王小元望见孩童、行客们眼中惊疑且敬而远之的目光,人人都似是在忌惮着这模样与常人有异的小孩儿。

  他隐隐想起在恶人沟的篝火边,王太拎着酒葫芦,于酩酊大醉之间与他漫无边际地谈起的故事。在遥远的疆界边,边军的巢车辘辘推进,扬起蔽日尘沙,哈茨路的铁骑跨在粗毛马上,覆甲的臂膀拉开牛角弓,铁面在白日下映出凛然寒光。

  金乌是哈茨路人的子孙。哈茨路的骑兵宛若厉鬼,铁蹄曾无情践踏过他们的疆土,所以金乌才会如此遭人怨憎。可王小元有些不明白,一个成日被困在院里,连外头的世界都不曾见过的小孩儿,又为甚么要被人当作恶鬼来憎恶呢?

  “真奇怪,你这么有钱,又是宁远侯府的人,却还是会被石头打…”王小元嘀咕道。

  “就是因为我爹是宁远侯,所以我才没被打死。”金乌小心地摸了摸包在脑袋上的布条,撅着嘴道,“现在还好,他们只是拿石子儿砸我。”

  王小元愣了愣:“除了丢石子,他们还会怎么对付你?”

  “假装要和我玩儿,往我衣服里偷偷塞蟾蜍、松毛虫。”金乌说,“有一年冬天,他们把圆溜溜的小石头洒在地上,叫我帮忙捡,然后……”

  “然后,他们踢你的屁股,砸你的头?”

  金乌摇头,“不,他们藏了把小刀,趁我弯腰的时候捅我。”他得意洋洋地道,“幸好我那日从我娘那儿讨得件貂鼠袄子,穿在身上,那袄子着实太厚,刀刃只刺破了些皮!”

  王小元不知说甚么好,只是叹气,弯腰牵起了金乌的手:“唉…我……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出人意料的是,金乌抿着唇,甩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府里……”

  看金乌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王小元有些苦恼。他能把金乌拐带出来,可送回去看来却是件难事。他想了一想,道:“我倒是也想带你出来转一转,可要是被人瞧见了,他们又拿石子儿打你怎么办?”

  “我不怕!”金乌咬着牙,伸出小拳头挥了一挥,“要是有石头再丢过来,我就张嘴叼住,一颗颗地吐回去!”

  真傻。王小元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自觉地笑了。他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买些东西来。”

  他跑去摊棚里,买了条漆黑的帕头,又闪身进了窄巷里,金乌正窝在麻袋里等他。王小元把他的发丝放了下来,故意揉得乱糟糟的,又松松系上了帕头,宽大的巾沿遮住了金乌一对碧绿的眼。

  “好啦,这下保准连你娘都认不出你来!”王小元笑嘻嘻道,“然后呢,你想去哪儿?”

  金乌很是高兴:“我要去哪儿,你都会陪着我么?”

  王小元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啦。少爷,我可是你府里的下人,只要有银子,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背得你去!”

  茶棚子里歇满了人,攒动的背影遮住了外头的天光,显得棚内黯淡而拥挤。几张窄窄的木方桌边坐满了脚夫、行客,厚重的泥尘、汗味儿在狭小的棚间翻涌。

  桌上放着几碗茶,碗沿有着发黄的茶垢,碗底还沉着几枚粗叶子,比起金府里细而香的茶末来着实差得太远。可金乌却不介意,他捧着茶碗,怔怔地望着土台上的小桌,那儿有只方纸灯笼,映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有个胖墩墩的讲书人正唾沫横飞、神色激昂地在桌后手舞足蹈,不时高喝一声,似要将天顶整个儿震下来,偶尔娓娓道来,戚戚然如泣如诉,听得众人时而踔厉奋发,时而萎靡消沉。

  王小元和金乌挤在一张条凳上,两旁的脚夫坐得紧实,他俩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了一块儿。王小元的胳膊被挤得难受,没处放,便索性搭在了金乌肩上。金乌在旁瞪了他一眼,狠狠拧了他腰间一把,却也搂着他不放。

  待讲歇了一段,众人齐声喝彩,掌声如雷涌动。金乌用胳膊肘碰了碰王小元,低声问:“我先前没听过这些,这说的是甚么故事?”

  “你不知道么?”王小元一面使劲地拍掌,一面大声地道,“是玉白刀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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