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24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那小少年浑身一颤,抬起发红而疲乏的眼,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儿。良久,他挪动着发僵的口唇,低声道:“我是…王…王小元。”

  “没有天山门赐的名?”玉斜有些讶异,凡是入了门的弟子都会被北玄长老赐名,时而按天干地支,时而凭星宿诗词起名,她略一思索,便了然道,“啊,你是外门弟子罢。”

  名唤王小元的小少年怔神片刻,犹豫着点头。玉斜心中却颇不快,一个外门弟子,怎会现身于师傅所在的崖洞?这处崖洞是玉白刀客独在的地处,她都尚且只能一月上崖一回,何况一个男弟子。她狐疑地打量着那小少年,只见他身板单薄瘦弱,面无人色,吐气断续,似是有些血虚神疲。

  “为何你在师傅的崖洞里?”玉斜咄咄逼人地发问,“她许你待在这处了么?”

  “是…是。”王小元将头埋得更低,“她说我这段时日跟着她一块儿学刀。”

  玉斜更觉难以置信。玉白刀法十数代皆是女弟子,这冠绝天下的刀法怎地能给一个小子学去?她望了望崖洞外,只见急雪渐歇,便伸手握住腰间长刀刀头,冷声道:“…胡说八道。”

  王小元愣了一愣,“我…我没在…胡说。”

  “这刀循的是‘阳柔’之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师傅绝不会把玉白刀传与一个男人。”玉斜转身,率先往崖洞外走去,“出来,我与你较量一场。乘师傅还未来,我来试试你在师傅这儿学到了多少本事!”

  两人踏进雪地里。玉斜在前头昂首阔步地行进,那叫王小元的弟子有些惶惶惴惴,抱着刀跟在她身后。两人于一片旷阔之地止步,只见得琼花乱舞,玉蝶似的飘飞。玉斜回身,在雪地里离他踏开三步,面上冷冷淡淡的,道:

  “就在这儿罢。拔刀,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师傅的弟子。”

  王小元依然十分不安,支吾道:“师姐,我刀…刀未学好,要不这切磋…还是免了罢?”

  “谁许你叫我师姐了?”玉斜压了压眉头,问,“你向师傅学刀几年了?”

  “两年…”

  玉斜冷笑,“两年了,莫非还没半点进益?看来泡烂的朽木开的窍都要比你多。连护身都做不到的弟子,天山门也不愿要。”

  看来在她下山去西漠游历的两年之间,这小子便随着玉白刀客习刀,还自吹自擂成了个关门弟子。可玉斜偏不信,玉北玄亲口说过,她是百年难遇、有天纵之能的奇才,总不会这小子也是个百年难见的怪胎,根骨秉性要远优于她罢。

  王小元皱了皱眉,抽刀出鞘。雪亮银光宛如月弧,缓缓撕开风雪。

  他的动作熟稔却有些笨拙,像用惯了拐棍的跛子。玉斜在面上冷笑,这样一个呆笨的门徒,只能依样画瓢一般拙劣地仿出刀形,学不到要诀里的精魂。

  “看刀!”玉斜先一步高喝出声,越过了起势,雪白身影如电蹿出,疾风也似的猛地斜劈。手里长刀划出洁白的光幕,排山倒海一般压向王小元。王小元大吃一惊,持刀相截,却硬生生被劈入了铁刃,他咬着牙格格战抖,像个要被吓尿了裤子的小孩儿。

  “其一,心拙手笨。”身着雪纱裙的少女抽刀再一砍,淡淡地道。

  王小元紧咬牙关,手上忽地卸了气力。他身子一矮,往雪地里一滚,扬起一片白雾,旋即赖皮地伸腿一蹬,想要踢上少女腰腹,可足踝却被玉斜拎住了。

  玉斜将他往雪堆里重重一甩,溅起万点雪尘,居高临下地对他道:

  “其二,好行小智。”

  雪堆里没了声息,玉斜蹙眉,踏步过去,却忽觉脚下有些扑簌簌的响动。一个身影忽地从雪里蹿出来,雪尘晶莹漫散,像一尾破浪的小鱼儿。王小元咬着刀,扭头一甩,将刀把攥在了手心里。

  他抡开臂膀,刀尖微翘,猝然挥劈,一阵疾风袭向玉斜姣好的面庞。可飞舞的刀刃忽地被玉斜的长刀截住。

  “…其三,”少女望着他,漆黑的凤眼里只余失望。“…全无慧根。”

  狂舞的飞雪突地纷零而柔顺地飘落,王小元跪在雪地里,长刀拄在地上,孤伶伶地吹着朔风。玉斜将刀收了鞘,走到他跟前,乜斜着眼。

  “…就凭上三点,你凭甚么做师傅的弟子?”

  王小元张口结舌,半晌无言,只低下头,重重地向厚雪一拳捶去。

  玉斜突地又问道:“你在心焦何事?”

  小少年怔怔地抬头,少女蹙眉道,“你的心绪是一团乱麻。玉白刀法要的是静心平气,正同《清静经》一般‘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可你如今焦心劳思,怎地能学得一手好刀?”

  她眼里有些蔑意,问:“你是为何而上山习刀,是为了得个‘玉白刀客之徒’的名号么?”

  王小元赶忙摇头:“不,不是。”

  “那就是为了往后入武盟赚个盆盈钵满,作势家大族的座上宾,舞一回刀挣一两银子?”

  “也不是…”

  玉斜盛气凌人地逼视他,“那是为了甚么?像你这般心焦如火的人,来这里学玉白刀,不是为了名利,那还能是为了甚么?”

  “为了…”王小元咬着唇,道,“为了救人。”

  少女只动了动嘴角,似在冷笑,“真傻。你以为有个冠冕堂皇的缘由,便不算心底欲念了么?一样愚不可及。”她迈开步子,从他身边行过,冷声道,“先把你要救的那人忘个干净罢。欲练此刀,心需先成刀。”

  那小少年怔然地跪在风雪里,默然无言。玉斜转过脸时,隐约瞥见一点晶莹自他颊边滑落。她想,真是个不成器的弟子,忘掉一人很难么?岁月本就会磨钝一切。再情深意重的人,也总有一日会忘却昔日珍重的人的面容。何况这世道本就险恶,朝不保夕,人命最是轻贱。

  玉斜回到了崖洞里,在火盆边的毡毯上坐了一会,那叫王小元的小少年始终未回来,兴许是被她打怕了,独自在风雪里徘徊。不一时,只见得外头风狂雪骤,在翻卷如云的雪雾里飘然现出一个身影,是一袭白衣的玉白刀客,玉求瑕来了。

  见师傅前来,玉斜很是欣喜,面上的冰霜一时消散,又变回了小女孩儿的天真模样。两人在火边坐下,玉斜心细,替师傅拍去箬笠上的雪沫。玉求瑕解了月白的棉披风,给她斟了姜茶。在冉冉升起的白雾间,两人沉默着对坐。

  良久,玉斜总算忍不住开了口,破了这静默,“师傅,你新收了弟子?”

  “是。”玉求瑕微笑着望向玉斜,除了纱笠后的她更显温婉,头上松松地挽了发髻,用素白额帕束着,“你见过他了?”

  “师傅说的可是在这崖洞里站着的小子?他没甚么天资,跟着师傅学了两年的刀,半点儿长进都没有,身上还是原来的三脚猫功夫底子。除却身骨着实软韧,兴许能充得女子。”玉斜撇嘴,“师傅,你为何将他收入门来?”

  玉求瑕笑道,“他来求我,我便收了。”

  “收了?这天下要求师傅的人可多着哩!”玉斜又惊又愤懑,“凭甚么他就是个例外,能讨得师傅欢心?”

  她发恼地嚷叫,却见得玉白刀客低垂了眼帘,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他很笨,竟把自己浑身骨头敲碎了,在石径上跪着爬上来求我。”

  “他同我一般傻。不知一个世人皆知的道理,庄周也曾言过,涸泉之中,群鱼相呴以湿,以些微吐沫存活。”

  玉白刀客望向崖洞外肆虐的风雪,轻声道。

  “…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357章 (三十三)昔去雪如花

  夜幕垂临,风雪渐息,天穹水洗过似的干净。玉斜在寮房里用软鹿皮擦了刀,仔细上好鸊鹈膏,锋刃青莹,像春枝上新发的柳叶。

  她今日有些心神不宁,盘刀时屡屡停手,耳边回荡着的尽是玉求瑕对她说过的话语。待养好刀,她上了床榻,和衣而卧。才闭了眼半晌,却听得支摘窗外传来呼呼的刀响。

  玉斜有些发恼,那响声一下一下,似是有人在这深更半夜之时在房外挥刀,吵得她阖不了眼。她踩着丝履下了地,挪到窗前,掀起支窗往外没好气地一望。

  也不知是哪个蠢笨弟子,大半夜的在这刻苦甚么呢?白日里不用功,晚上便能补过么?可这一望便让她怔住了神,抬着支窗的手滞在半空里,久久忘了动作。

  窗外地上覆着薄雪,她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小少年正气喘吁吁地在其上舞刀,劈、甩、砍、撩,刀光细密交织,每一式都竭尽心力。他有着墨玉般澄亮的眸子,沉沉暗夜仿佛熄不去他眼中火光。细细的汗珠从他颊边淌下,雪地里似是冒起了一片腾腾热气,那小少年立足之处积雪已融,露出一片黧黑的土地。

  师傅的言语似又在她耳畔响起,玉斜呆立着,想起玉求瑕今日对她叙说的那个故事。

  这叫王小元的小少年是从距此有千里之遥的嘉定前来的,东家遭了候天楼刺客的屠戮,他便只身一人漂泊而来,身披一件葛衣,攀上极寒天山。他磕着头上崖,用铁杵敲断了自己的骨头,鲜血染红了狭径。

  从拜入山门的那一日起,他便发狂也似的练刀,似是对刀极痴极爱,已然走火入魔。听闻他一日练刀九个时辰,连小憩时也手不离刀,梦里手指弹颤,似是在梦乡里横劈竖砍。天山门弟子们时常见得他眼窝发青,双目无神,蓬发垢衣,口里喃喃着刀诀,腰里夹着几本翻烂的刀谱。

  可哪怕这人如此发痴,心性却极愚笨,寻常人学一二时辰便能熟记于心的刀招,他得翻覆习上百来回,才囫囵记得个概略。他似是已学了玉白刀法前二式,正翻来覆去地习用,可惜刀舞得如长虫爬地,愚不可及。

  “真笨。”

  看了一会儿,玉斜也乏了,伸手盖上支窗。就让那蠢材天长日久地练下去罢,她坐在床榻边,散了散发丝,掀开厚衾盖在身上,阖上了眼。

  可两眼是闭上了,耳边挥刀声却不绝,一下一下,执拗而孤寂地回荡着,她的心头也怦怦直跳,心绪宛若错综藤蔓,慢慢攀上胸口。她想起了自己离家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月亮也同今夜一般雪亮苍白,像天穹里裂开的圆洞,一匹白马驮着她在林间飞驰,四足踏碎落叶,杂扰蹄声也似踩裂了她的心。有粗哑的声音在后头叫喊,淫亵地大笑。

  ——“徐家小娘儿们,瞧你能逃到哪儿?”

  ——“回头!老子能追你到天山脚下,也能追你至天涯海角,你若不回来,便拿你娘同姊妹去教坊司充数!”

  一声响亮马鞭声打碎了她的梦。玉斜猝然睁眼,分明是极冷的寒夜,她满脸却尽是薄汗。她慢慢地坐起身来,喘着气按了按胸口,踏上素履,挪到镜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少女清丽而虚白的面庞,嵌着对大而深邃的双凤眼,倔强的神色却脆弱得如湖中倒影,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白日里,她是受天山门弟子们崇敬的“大师姐”,令人艳羡的徐家幺女,可只有她知道,她的父兄皆被诬指下狱,徐家已风雨飘摇,即将倾坍。

  素来视徐家作眼中钉的海津容氏更是落井下石,往他们头上踩脚踏灰。容氏家中次子是个偏爱欺侮轻薄女子的粗野武人,看中了她姿色,便说甚么都要将她弄回家中作妾。玉斜不肯依他的意,他便遣人快马前来追逼。那粗蛮次子娶了三房妻子,有十个侍妾,玉斜曾远远地在街边瞧见深门里的那些女人,她们面色灰败,颈子上留着青紫印迹。府里时常抬出寿枋,也不请人吹擂,只悄悄地葬在漏泽园里。

  “别怕…呼,别怕……”少女按着自己剧烈震颤的胸口,细声呢喃。许久之后,她颓然睁眼,只见得两眼血丝密布,泪珠莹莹欲坠,她呆怔地一眨眼,泪珠便碎在木台上,像绽开的残瓣。

  兴许她也是飘萍一朵,无人可依,不过硬作坚强、自欺欺人罢了。

  窗外传来一下下的挥刀声,单调却坚实。玉斜丢了魂儿似的再度走到支窗边,抬起窗框,只见窗外雪色白亮,那前半夜便在挥刀的小少年依然在执拗地抬手挥刀。汗珠在空里挥洒,落进雪里,融出细小的凹洼。他不知已挥了几千、几万回刀,似是不知倦一般地来来回回,一直伫立在夜色里。

  不知怎的,玉斜高悬的心忽而落了下来,她望着那身影,梦魇的影子似是从心头悄然退去,此时的她竟觉得有些安心。

  “…真笨。”

  这回她伸手将支窗完全敞开,倚在窗边,故意抬了声调道。这话似是那小少年的耳,他迷惘地停下,汗水湿透了衣衫,他提着刀站在雪地里,望向玉斜在的寮房。

  “师姐?”王小元嗫嚅道,“我吵着你了么?”

  玉斜托腮,轻哼一声,嗔道:“是呀,你可真是吵死人啦!哪儿有人会夜里像伐木一般闹得叮叮当当作响,还在人家寮房前习刀的?”

  “先前您未回,我便夜夜到这处来练刀。还有,不是无人会到寮房前练刀。”王小元神色懵懂地指了指自己,“我…我便是一位。”

  少女有些发恼,伸手从窗下抓了一团雪,抬手掷他的脑袋。王小元也不会躲,被雪砸得额上发青,雪末散了满头满脸。

  “喂,蠢小元,我告诉你,像你这般练刀,练十年、一百年都不会见效!”

  王小元看起来不大沮丧,只是低头拍着身上的雪,“师兄们都这么说。”

  “是呀,人人都这么说你,那便是你行气、练刀的法门出了大错,你为甚么还不肯改呢?”

  “可我怎地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还是错的?”王小元圆睁着两眼,懵然地发问。

  “因为人人都说你是错的呀!”玉斜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怎地这般死脑筋、不懂变通?她有些头疼,怪不得练了两年的刀仍无进益,这小子脑袋上根本没生孔窍。

  “除我之外的人所说的话,便是对的么?我说的话,便全是错的?”王小元歪着脑袋,认真地发问,“许多人说的话是准没错的么?聚在一起时说的话是对的,分开了又是错的,会有这种事么?”

  玉斜快被他烦透了,再也不顾得甚么世俗礼法、高门风范,一把推开槅扇,冲进雪里拽住他腕子,往寮房里牵。王小元稀里糊涂地被她拽入寮房,还不及挣扎,便被她用力捧住头脸。

  “瞧你人虽愚笨,歪理却不少。可再怎么搬弄口舌,还是个不讲礼的小子。”玉斜眯起眼缝,笑盈盈地道,“喂,师弟,我今日便不同你辩驳你练刀的法子是对是错,首先你得记着天山门的规矩。”

  她笑容温婉,却教王小元打了个寒颤。

  这小子身上脏污得厉害,既不换衣裳,也不束发。玉斜嫌弃地捏着鼻子,亲自动手去搭些柴火,烧起热汤。天山门弟子多半喜洁,有要正衣冠的规矩,她也不例外,忍不得这小子叫化般的模样。

  待热汤烧来了,她用绢巾浸了水,丢给那小子擦洗头脸,又要他涌沾了水的梳篦理净发丝,从衣桁上抽了条白绸给他束发。玉斜站在他身后,从水面中望见了一张干净白皙的面庞,与先前的尘灰遍布的脏兮兮的脸蛋儿不同,似是泛着润泽水光。

  “这是你?”

  玉斜惊疑地望着王小元倒映在水面上的面容。那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与她先前想的眼歪口斜的模样相去甚远。在昏黯的烛光间,他看上去便似个略显英气的女孩儿。

  “是…”王小元点头。玉斜惊异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身骨,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柔韧,抽了骨头似的发软,却暗蕴内劲。碎裂的骨头已然痊愈,似是有西巽长老替他导了内气,身中内气回转融谐。

  说不定这真的是个习刀的好苗子,玉求瑕没看走眼。

  玉斜眨着眼,与他四目相对,目光有些闪烁。良久,她开口迟疑地问道:“你…真不是女孩儿?”

  王小元坦然地道,“许多人都说我像。”正因这点,他挨王太倒卖了许多回。

  “玉白刀法依的便是柔弱胜刚强之理,出刀急、快反倒不好,要气贯肩髃、天府、间使等穴,愈缓、愈平就愈好。”玉斜把着他的手臂,柔荑轻轻按上各穴,王小元有些羞赧地缩了缩。“道理便是不撄其锋,藏锐休坚,师傅应该同你说过。”

  “师…师傅是同我说过。”王小元磕磕巴巴地道,“可我脑瓜子笨,记不得……”

  “勤能补拙,记不得就多记几遍。”玉斜的口气缓和下来了,她掸了掸王小元身上灰尘,微笑道,“虽说你是愚笨了些,还笨得厉害,可倒也算得可期,再花上四五年,兴许能窥玉白刀法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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