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3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黑衣罗刹冷笑道。“这你可由不得我。要杀谁、怎么杀向来是我自个儿做主。”

  “倒是你……”黑衣人话锋一转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一事:不论是真是假,只要顶着玉白刀客的名头现身世间定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至少候天楼从此绝不会对你甘善罢休!”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自己追杀到底了。

  王小元从未想过——他冒用玉白刀客本怀一片好意,只想借此机会拆穿钱家庄收敛乡民钱财的骗局,没想到却惹出了候天楼一派势力。到头来乡民死伤无数,钱财已无多用,反倒给自己的江湖路途添了几分凶险。

  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迷离间似又有一个苍老声音在耳边盘旋。

  【“你可知玉白刀客的名头有多重?”】

  少年仆役想,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重胜人命,更比天高。

  天下第一的名号背后,恐怕是八方门派尔虞我诈,朝野武人以命相争。谁都想做天下第一,称雄武林,其间免不了流血争斗,玉求瑕能坐稳这个位子可说是不知付了多少血汗辛酸泪。

  那么,今夜这些乡民皆是为了自己这儿戏一般的举动而丧命?王小元颤抖着环顾四周,只见一地鲜血横流,不少百姓已被黑衣人的夺命丝弦削去了脑壳,寒凉尸首黑压压地一片密布于地。是不是有哀声自尸堆中细细升起,又似被掐断了般飞快消失。腥气浓而不散,笼压于庄中。

  他再看一眼高台的一侧。天罡桩已被刀削断,柱子歪斜地捅了窗纸夹在雕花窗棂上。石盆中桂枝折落,泥里混着血浆——铜孔方方正而僵硬的脑袋就挂在枝头,应是被黑衣罗刹的弦线扯牵过来的。银元宝也身首分离,他身躯肥重,头却格外萎小,至死也未能再睁开那对泛着精光的小眼。

  即便这两人皆是讹人钱财的贪利之徒,少年仆役此时也不禁心痛不已。人一死便再无高低贵贱,所有不过一抔黄土。如此想来,与黑衣罗刹相比,即便是视财如命的银元宝、铜孔方二人在这时的王小元看来也并非那么罪不可赦了,他甚而觉得这两人有点势利得可爱了:虽说设了场骗局,却也真大费周章邀了些戏人前来演戏。

  但现在他们也死了。如果说这是恶有恶报的话,那么那些无辜遭毒手的民众又该如何解释呢?王小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最后向黑衣罗刹递去一眼。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哼,是否作答要看我的心情了。”黑衣人冷冷哼了一声,转到一半的身子却停下了。

  王小元仰着头看他,问道。“你究竟在找谁?”

  黑衣罗刹一顿,继而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在找的真的是‘玉白刀客’么?”少年仆役扶上了垂纱斗笠,将帽檐压低了些,两眼却不肯丝毫放松地盯着那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还是你们在通过‘玉白刀客’寻找着某个人?”

  不知怎的,直觉告诉王小元,这位残忍不仁的黑衣人似是在寻觅着某人。即便是站在自己面前时,这黑衣罗刹也未尽全力,似是神游天外、又似是心不在焉,仿佛在留心是否会有人出现一般。

  直到方才少年仆役戳穿他也可能是假冒的黑衣罗刹一事时,他才终于对王小元扮作的白衣人产生出兴趣来。

  ——此人的眼里没有“玉白刀客”,倒不如说,这位黑衣人只不过是想借“玉白刀客”来寻到某人!

  从夜风中传来了两声轻笑,原来是黑衣罗刹扶着面具嗤笑了起来。他性子转得极快,上一刻还是冷若冰霜的凶横模样,此刻却显露出一副残忍的天真来。

  只见这黑衣人忽而扬声道。“不错,我要找的还真不是你。我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能与楼主和少楼主势均力敌的天下第一究竟是何模样,今日算是见识到啦。不过我之前也说过——我改主意了,现在暂且撤退。”

  明明是因惧怕白衣人的刀法才就此撤退,他却说得理直气壮。

  说罢此话,黑衣罗刹一抖斗篷,足尖一点,有如飞鸟振翅般扑忽跃于夜色之中,很快就与独孤小刀的身影一齐消失不见。来时无影,去也无踪,只空留檐上被踏乱的两片青瓦。

  见两人终于离开,王小元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台上。夜风簌簌,他的心已绞作一团乱麻,脖颈处升起森然寒意。

  黑衣罗刹临行时的话语在他耳边回荡。有如鬼魅般幽冥不散。

  【“——终有一日,我定会来取你人头。”】他说。

第37章 (二十五)鸦去悲冢寒

  王小元做了一个梦。

  他困乏得厉害,待放松下来便很快昏死过去,沉沉坠入梦乡。

  梦里他宛若置身于天山崖上,周身遭白雾笼围,两膝跪在冰雪里,直教他口齿震战,寒簌间渐无知觉。

  他不知跪了许久,直到有一人停在他面前,道。“你又何苦跪在此处?”

  那声音苍老沙哑,听来似是位老者。但当他抬起头时,却惊见眼前立着的分明是位年轻女子。那女子面上笼着一层蝉翼般的薄纱,明眸似两湾惊秋碧水,身姿袅婷有如杞菊垂露,举手投足间尽显倾城风姿。

  他拱手道。“在下来此学刀,绝不可空手而回。”

  女子道。“瞧你年纪小小,却说得一口老成话语。天山门只有剑法可学,你怎么张口便要学刀?”她话语说得柔缓,显是心生怜意。

  他道。“不是有刀么——天山门玉白刀。”

  当他说出“玉白刀”三字时,忽觉一阵呼啸寒风迎面扑来!冷风与寒意一齐灌入口鼻,直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俄顷他方才明白这并非风势乍起,而是那女子神色有变,周身气魄也随之一变。

  女子见他被自己的气息吓得面色苍白,放缓了声音道。“你是从何处得知玉白刀的名头的?”

  他深知眼前这位女子武功登峰造极,赶忙垂首,不敢有丝毫怠慢:“在下曾听林仁夫人提起,她道西北有天山门,门中传玉白刀。”

  听他话语,女子喃喃道。“林仁…林仁,乌也。”忽而神情有异,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问道。“你说的那位林仁夫人,莫非真名叫会兰乌也?你说是么?”

  她心神摇动,一对宛如晨星的眼眸也颤然生辉,一时让他看呆了神。少年面色通红,支吾道。“兴许是…我记不大清了。”他从未与女子接触过,此时只觉得冰凉如柔荑的手指紧紧握住他臂膀,更教他心慌意乱。

  女子又喃喃道。“想不到还能听到这个名字。”她放开了少年,静默半晌后忽而问道。“那位林仁夫人让你来学刀?”

  “在下…曾受她指点。”他眼神躲闪地回答。

  “为何不学剑?”

  这回他答得飞快,斩钉截铁。“非刀不可。”

  女子噗嗤一笑,她眉目生得娇弱忧愁,天生带着秋悲之气,笑起来时却仿若春花烂漫。“你可知玉白刀向来传女不传男?”

  “啊?”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玉白刀质柔,钧天剑本刚,这一对刀剑本是夫妻同心所用。你既为男子,就应去求武盟主教你钧天剑法才是呀。正好他家的独子不爱学剑,盟主正愁如何把剑法传下来呢。”女子笑道。

  他却重重磕了几个头,悲声道。“非刀不可。”一想到数月前的惨景,他不仅热泪盈眶,哽咽道。“而且…在下已没有时间了。”

  见他忽而大为悲伤,女子动了恻隐之心,赶忙扶起他道。“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少年摇了摇头,面上显露出一点空茫的神色来。他越不说,便越是显得心事重重,只让女子瞧得担忧。

  她纵有一身盖世神功,却心肠极软,见不得旁人伤心,当下便好声好气地安慰他道。“你要学刀,不如到北派习练乱山刀法;你若赶时间,不如在此处学了天山门剑法。我看你虽无武功底子,根骨却也不差,不论走哪一步都不会在江湖上落拓。”

  她说得虽好,心里却已瞧出这少年根骨不算上佳,顶多能在小门派里混得个寻常弟子的位子。但念及他苦苦在此跪了几日,又是受过林仁夫人指点的孩子,心中不免多些怜意。

  少年却问道。“那末,有没有让在下习得玉白刀的法子?”

  他也自知提出这个问题过于僭越,面色已笼上一层灰蒙,但一对乌黑清亮的眼眸仍不折不挠地望着女子,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女子避开了他的眼神,叹息着道。“你真要学玉白刀?”

  “在下诚心求教。”

  玉白刀质柔,怎是适合男子习得的刀法?即便广闻有如她,也不知有何法子能让男儿学得玉白刀。不过她已隐约想到了一个办法,只不过这个办法过于残酷,常人定不能承受。

  ——那便是将骨脉震碎,根基毁去,摧刚而化柔。这法子定会叫人忍受莫大痛苦,生不如死,意志再坚决的人恐怕也难以接受。

  想到此处,她叹惋道。“即便粉身碎骨……你可还愿意?”

  “愿意。”少年即刻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她更觉惋惜,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即便练此刀法要取你性命,你也不觉害怕?”

  他索性在坚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额上青紫一片,隐隐渗出血丝,诚心喊道。“师父!”

  女子弯下了眉。“我可没说要当你师父呢。”眉眼却已透出些淡淡喜色来。

  “那在下便自作主张要当你徒儿啦。”少年嘻嘻笑道。他看似无知纯真,其实却颇有些小聪明,说得难听些便是有心计,好听些便是人挺机敏。从方才言语中女子已瞧出他心智坚定,绝非空口而说,心里立时打定主意:若真要收他为徒也未尝不可。

  少年跪拜完后起身,又恭敬地一鞠躬道。“敢问师父尊姓大名?”

  女子掩口发笑,笑声虽似垂垂老者,笑靥却更似妙龄少女。“你这机灵鬼,徒弟的名字还没报上,倒问起师父的名姓来啦。”

  “您肯当我师父了?”他扑闪着眼笑道。

  女子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我若不当,你又要死皮赖脸地在这跪上几日,碍着我练刀。唉,教我拿你这烫手山芋如何是好?”

  她一袭雪衣,腰间悬一莹白如玉的长刀,面上薄纱飞扬。其人有如天仙下凡,飘渺全无烟火气,一颦一笑秋波送,一举一动拨人情。除却那好似老人般的垂朽嗓音,怎么看都是天下最完美不过的人物。他一时看呆了,不知该作何言语。

  女子俯身望着他,笑颜百媚生娇而不失清丽。她一字一句说道。

  “那我告诉你——我叫玉求瑕,从今日起便是你师父啦。”

  喀嚓。

  喀嚓。喀嚓。

  这是竹木被削去的声音。

  少年仆役睁开眼来时,耳边便萦绕着这样的声音。他此时正躺在钱家庄的廊上,两眼直直望着深黑的房檐与黛色的天幕。两手剥筋抽骨似的发痛,方才出刀时鲜血迸流的不适感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两手——被包扎得齐齐正正,系结的手法他熟悉得很,看来是出自左三娘之手。

  竹老翁坐在他身边,正用他那把长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手里的竹棍,缠绕在王小元耳边的喀嚓声便是来源于此。独孤小刀劈裂了绿竹棍的末梢,竹老翁便怀着沉痛之心修整着他这宝贝竹棒,不知觉间东方已现破晓之辉。

  一边修着竹棍,老翁一边喃喃道。“唉,名姓之事真是难以分清。”

  王小元才从昏睡中醒来,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迷糊问道。“什么?”

  “有些人死了,但名字还活着。名字能代代相传,到头来叫这个名儿的却非这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名是物,人总觉得自己高于物,故轻贱物,结果人身死而物在,你说可悲不可悲?所以名不副人,一人数名、数人一名的现象会存在,也着实不奇怪。”

  少年仆役闻到了些微酒味,看来这竹老翁因为自己的宝贝竹棍被削去一截而心头大悲,喝了一通豪酒,现在开始打着酒嗝说些胡话了 。

  王小元傻笑着应他。“您是在说黑衣罗刹的事么?”

  黑衣罗刹不过是个名号,若有恶人存心借用也无人能辨识出来。说来奇怪,如果是玉白刀客的名号遭到冒用,那么谁都会立时表示真正的玉白刀客才不是这等孬种,但黑衣罗刹可没这个待遇——没有人会关心恶人的名姓究竟为何。

  竹老翁哈哈一笑。“是在说老夫的事。小娃娃你可不知,咱们家男子代代都叫‘竹翁’,都得使这绿竹棒。若是四世同堂,便给家中儿男起名‘竹老翁’、‘竹伯仲叔季翁’、‘竹甲乙丙丁翁’。啧啧,那场面可真是热闹。”

  王小元想象了一下二十个竹老翁挤在一堂内牙牙学语的情景,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就算哪一日小娃娃你见着了另一个竹老翁也莫要觉得奇怪。”竹老翁道。“那是和老夫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哩。”

  少年有些懵懂地望向庭中。他似是有些明白竹老翁所说之话了。名字与人对不上是常有的事,就像竹老翁不止一个,玉求瑕说不准也不止一个…他如此想道。

  他恍然回想起那些关于玉白刀客的江湖传闻。

  有人说那是一位貌比洛神、沉鱼落雁的绝世女子。

  有人说玉白刀客武艺绝伦,却甘心隐居山林,与农汉育有几子。

  而在天山门先门主玉甲辰的心目中,玉白刀客就是他那位无所不能、武德双馨的师兄。

  这些传闻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传闻中的玉白刀客与实际上的本人真是同一人么?传闻中的黑衣罗刹又与实际存在的其人有何区别?独孤小刀在说书人口中是行走南北,除恶扬善的豪侠人物,可就在昨夜他与罪大恶极的黑衣罗刹站在了一起。

  王小元想起金乌曾如此说过:“江湖传闻皆不可信。”

  的确不可信。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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