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46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第55章 (十五)念久却成魔

  丁酉年建子月,盘龙山千僧会遭候天楼侵袭。

  靖庵住持坚净、广德寺方丈固灯及多位五台寺僧惨遭毒手,江湖榜上第十“破戒僧”演心在与黑衣罗刹一战后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秋意渐浓,枯叶飘零。这日左三娘坐在天王殿阶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殿前的柿子树。

  金黄沉甸的果实挤在枝头,似是亮丽的灯笼儿。金黄的柿果,火红的棠棣,她瞧着便不由得口齿生津,痴痴入迷。

  自盘龙山千僧会以来,三娘就没怎么见过金五。那日金五倒下后候天楼的刺客随即赶到,将他们挟了回来。回到同乐寺里三娘哆嗦着替他包扎了一下伤处,又调了些药试图压下血苦实毒性,但那少年依然血流不止,看着便要一命归西。

  最后是左楼主亲临大驾,冷着脸把他带走,不知到何处疗伤去了。据说左不正为此而杀了好几位木部的人,又将未完成任务的刺客凌虐了一番,因而近半月以来寺中一直笼罩在她的暴虐恣睢之下。

  三娘正对着树果出神时,有人忽而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转头一看,见到是位未戴鬼面的黑衣刺客,于是心里先是一喜,口上叫道:“金五…”却又很快觉得不对,赶忙住了口。

  那人与金五生得一模一样,但嘴角却是弯弯勾起的,像惨淡的月牙。他笑得很阴森,没人会因他这笑容而感到欢欣,但他却无时不刻在笑——金五是不会笑的,他顶多会发出讥嘲的嗤笑声,在面上显出几分讽刺的尖锐神情。

  那人笑道:“你叫我金五?甚好,看来我与他有几分相像。”

  他的笑令三娘有些不舒服,看起来似嘶嘶吐信的毒蛇。于是女孩儿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道,“三小姐果然潜心医理,对楼中事务一律不知。”他的眼微微眯起,“我是护法水九,小姐亦可叫我真名——颜九变。”

  三娘不解:“真名?”

  “不错,入了候天楼的人原本都是左楼主自各地寻来的,自然也会有原本的名字,也就是真名。”颜九变笑道,“三小姐可曾听过齐省颜家?我们颜家最擅易容,水部现使的易容术便是我教授的。”

  这人居然记得自己的来头。三娘为此惊诧:金十八和金五绞尽脑汁都记不起自己的过往,这人竟能将自己家世清楚道来。于是她问:“为何你记得自己的真名?”

  颜九变嘴角上勾:“只有不乐意入候天楼的人才会被左楼主下药,忘去过往,可我不同…”他忽而显出一副沉醉的神色,将眉眼弯了一弯。“…我是自愿进来的。”

  “自愿?”

  他仰头望天,道:“我第一次见左楼主时,大兴永定帮在山道旁埋伏她,三十张鹿筋弓,千百支细铤箭,她只用两手便抓下。北派乱山刀传人李枯藤与她相斗,只见她五指一旋,李枯藤脖颈便咯吱折断。不过一刻,她便将十数人头颅取在手里。那时我方出来混,只觉世间再也寻不到这般美艳飒爽的女子,残虐却爽利,一人独睨天下!于是我当时便想着定要获她芳心。”

  瞧他心醉神痴的模样,三娘只瞥了他一眼,便又眨着眼望向枝头跳动的雀儿,应道:“…是么。”

  颜九变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俯下/身来去看她:“我二人应是同道中人。”

  “甚么同道中人?”

  “三小姐,我听过传闻…你房里放着铁笼,锁着些药人,闲来无事便毒着他们玩儿。说实话,我这人最爱两件物事,一是左楼主,二是血。杀人可是有趣至极,小姐一定也是作想的罢?”

  颜九变笑了起来,明明他与金五面容极像,可三娘却觉得此人带着些阴森之气,让她提不起说话的兴趣。

  “我不爱血。”三娘摇头道。

  她想起半月前的千僧会。那时破戒僧在她眼前杀了太多刺客,她也见够了断肢残臂,骨堆血泊,在之后的数夜间合眼甚而还能望见那片腥气扑鼻的血红。

  颜九变眯眼笑道:“以毒杀人虽不见血,但也是极有趣味的。”

  他瞥了枝头的鸟雀一眼,忽而手指轻颤,数道银线射出!那是泛着寒芒、毫无人情的弦线,转眼间便将雀儿身子划开。

  于是一只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麻雀坠在了三娘眼前,而颜九变则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用指尖蘸了一点血放入口里。

  他笑眯眯地看着三娘,似是在问:杀得如何?

  少女只觉得心烦意乱,她看着那只沾血的鸟雀,忽而就想起数日前在她面前死去的金十八。雀儿血红的羽翼发颤,那人也是肚破肠流,死得凄惨,甚而无人替他收尸。

  想到此处,三娘倏地站起身来,叉着腰向颜九变问道:“金五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颜九变的眼神阴冷了些微。

  “三小姐,你对他可真上心。”

  面对他的揶揄,三娘气鼓鼓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他在何处?”

  颜九变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蘸着血往口里送,最终他向三娘绽开一个巧诈的笑容:“谁知道?说不准是在何处与楼主逍遥快活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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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回半月前,千僧会当夜。

  同乐寺笼在一片阴云里,暴雨倾泄到夜里。山门处的天王象旁伫立着数位黑衣人,手里执着刀枪与火把,杉油燃烧,乌黑烟尘漫散。山林先前是幽暗寂静的,只听得淅沥雨声,此时竟隐隐传来马蹄踏水的响动。

  陡然间,一队人马冲破雨幕,在山门前急停。

  从马背上翻下几位戴着鬼面的黑衣刺客,扶着几人下到地上。左三娘好不容易踏在熟悉的石砖上,瞧着睁眼鼓鼻的金刚石像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坐下来。而另几队人稍作整顿,也顾不上她,便疾步冲往观音阁,向左楼主禀报去了。

  观音阁内,石灯影绰,泥塑观音像发黄斑驳,恶鬼畜生饮功德水的壁画忽明忽暗。阁里潮冷,左不正一袭铁甲立在阁中央,横眉冷眼,美貌而残忍,正如食人血肉的夜叉。

  黑衣刺客们带着一身雨水入了观音阁,沉默着分成两列排开。

  水二在女人面前跪下,以无起伏的声音道:“五台僧已乱,但赵士允哨军后至,只拿下两名五台僧寺住持。”

  左不正歪着头看她,眼里甚而比冰霜还要冷冽。

  “两名。”女人的声音柔和婉转,却好似卷着怒风饕雪。“金部与水部的人,只能拿下两名老方丈么?”

  一阵无声的恶寒忽而席卷了众人。左不正喜怒无常,手段无情,他们不知道这如夜叉一般的女人将会以什么法子来惩罚他们。若只是凌迟腰斩,尚且温柔,最怕的是她一时兴起,要将整个人摧灭得不成人形。

  “改日我会好好查点。”左不正忽而话锋一转,问道。“…破戒僧呢?”

  破戒僧演心毕竟是江湖榜上第十的人物,她最关切的也是究竟能否拿下此人。盘龙山僧众靠的是以众势支起的五法阵,若要单拿一个人出来,广德寺、靖庵、法藏寺、福善寺、青沟禅院住持的功夫皆不值一提。唯一能让左不正有所忌惮的是破戒僧演心。此人行踪不定,居无定所,若不是借千僧会的功夫,几乎不可能查到他在何处。

  水十六禀报:“…已被少楼主杀了。”她先前被破戒僧一把掼在门上,昏将过去,竟也逃过一劫。

  此时左不正的脸上忽而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她轻缓地念着那个名字:“金五…哼。没想到要做到这般地步…”她喝道,“他在何处?带他上来。”

  有两名刺客从雨里快步行来,臂弯里架着一人。那人垂着四肢,双腿拖曳在石砖槛木上,留下一串淡红印子。他的脑袋也是埋着的,似霜打的蔫叶,没半点声息。

  待刺客们将手松开,那人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漆黑戎衣浸饱了血水,混着寒雨一块儿往外漫。他两眼紧闭,面上都是泥与血,看起来颇为可怖。若不是他胸口在微弱起伏,说是死了也无人会质疑,说来此人也算是命硬,即便中了出食刀、又服了剧毒,此时竟也还吊着一口气。

  左不正蹲下|身来去耐心地拨开他凌乱的发丝,看着这个令她魂牵梦萦、又爱又恨的少年。

  纵使黑衣罗刹于武学之事再怎么天赋异禀,其人也不过是个初入江湖、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左不正本以为他绝不可能敌过破戒僧,可他竟能自江湖第十手中活着回来。她望着昏迷不醒的那人,似是在看一缕新生的火苗。数年来她想尽一切办法让这少年能顺遂自己心意,可他每一次都能教她感到惊诧。

  但这次不同了,输的人是他。左不正自一开始便没有让他胜出的打算,她要他输得一败涂地,要他再也站不起来,俯首于自己面前。

  夜叉的眼神如两把尖锐的刀,深深楔进他身上。同时她俯在少年耳边,用黏腻的、温柔得可怕的声音轻轻道:

  “…你又栽在我手里了,金五。”

第56章 (十六)念久却成魔

  棠梨叶落,荞麦花香。同乐寺里林木幽深,秋虫窸窣,左三娘踏着黄叶蹑手蹑脚地摸到法堂前,蹲在直棂窗下。她舔着手指将窗纸捅破了,把眼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

  她这几日在寺里闲晃,终于寻到了左不正和金五的去处。听土部的人说,这半月来法堂为左楼主独用。楼主有时会教人入内清扫,取出一大叠带血的绢布来;有时则会让木部的人带上医药,都是些愈伤解毒的药物,于是她便猜测这两人应是在此处度日,结果还真给她猜中了。

  三娘透过小孔往里一瞧,只见堂内洒扫齐净,角落里放着个熏炉,点着杜衡和月麟香,暗香袅袅。正中央摆着一张漆书案,案上是笔格、砚山、水中丞,铺着罗纹纸。浅金的日光在树影间隙游动,落在空旷的堂里,细小浮尘在光里粼粼发亮,似观音杨柳枝头洒下的金露。

  令人闻风丧胆的夜叉左不正就跪坐在离书案不远的蒲垫上。她今日着一件素白衣裳。平日里的山纹甲与护心镜摘去,夜叉面具也不知所踪,现在的她宛若风里蒲苇,恬淡柔谧,居然不见半点杀气。

  “…多少年了?”女子忽而叹息道,“我与你…是有多少年未曾相见了?”

  这话里似是蕴着悲凉星霜,常人听了这般哀婉的口气,只会觉得肝肠寸断,甚而要同这说话的人一齐哀毁骨立。左不正没有得到回答,也无人能给她回答。

  在她对面坐着一位少年。他身着素白竖领直裰,腰间扎着皂色丝绦,衣上绣着只浅淡的鹤影,似水墨失慎翻倒于其上。只见他的脸甚而要比衣衫惨白,眉眼低垂,目光涣散,不知是醒是睡。

  日光清浅地泻在对坐的二人身上,微风自朱门隙缝里悄然钻入,拂动他们雪白松荡的衣袖。墨色鹤影在风里颤战,像是泛起了细小的涟漪。

  左不正遥遥望着他,不似是隔着一张书案,像是隔着血黄的忘川,远不可及。唯有此时她的杀气是收敛的,似洗去了腥秽与泥滓的荼蘼。四下里没有恶鬼与刀铁,唯有一处在淡荡日光和飘袅残烟里的方案,两边坐着永不可能再见的人儿。

  不知为何,三娘觉得自己心口闷塞,似是落了块重石般。她小心地窥探着堂内光景,屏息抿唇,不敢漏出一丝声音。

  此时只见左不正缓缓起身,将手伸向了那白衣少年。纤纤玉指在他脸上游移,似是在描摹他五官的形状。她叹息着、哀婉地道:

  “…易情师弟。”

  三娘的心头忽而一动。

  她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知左楼主钟情的人究竟是谁。有人说那是某位行游江湖的少侠,曾在左不正落魄时施以援手;有人说是位拈花惹草的江洋大盗,盗财又偷心;还有人说那是位神仙儿一般的人物,怀瑾握瑜,冰清玉洁。三娘今日才得知,左不正一直惦念着的那人是她的同门师弟!

  但左不正究竟师出何门?无人知晓。

  平日凶戾有如夜叉的女人此时忽而现出一派柔情,眼里似是有两泓融暖春水,明媚和煦。她牵着白衣少年执着箭毛笔的手,对他呢喃细语道:“写罢,你往日不是曾投壶赋诗,为立天写过笺子么?”

  少年一言不发,却似乎急促地喘起了气,苍白的脸上沁出细密汗珠。在她的牵引下,他在罗纹纸上磕磕绊绊地写了几个字。

  他的手经与破戒僧一战遭了重伤,骨头碎去,伤势未愈。本来是连横竖都写不得的,左不正却硬握着他的手在纸上留痕。这几个字写下来,他眉头发颤地拧在一起,有汗珠自颊边滑下,滴在纸上。

  左不正端详着那字半晌。

  她先前是温柔而恬淡的,此时却深深地蹙起了眉,一丝狂乱在那柔和的神色里浮现。刹那间,左不正眼里凶光毕现,猛地掀起了纸张,将一案墨砚笔架拂倒在地,又发狂似的将纸揉作一团丢去,叫道:“不对…不对。你和他不一样,他怎会写出这样的字?”

  白衣少年依旧垂着头,对她这番狂躁无甚反应,仿佛一具傀儡。

  左不正用力地扳过他的脸,死死盯着他空洞又凉薄的眼眸,十指似要撕出数道血痕。然而那躁急不过片刻,她很快又温声软语道:“唉,唉,是我太心焦。易情,你莫要怪师姐。我是夜叉…是恶鬼,今生却也在佛前许过一愿——那便是护你一生一世。纵使索命无常前来,我也不会放手。无人能带走你,你也逃不掉。”

  甜腻的话语好似入髓之毒,渐渐渗进听者的骨子里。

  那少年的目睫忽地扑颤起来,先前木然而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嘴唇一翕一合,似是想要勉力吐出甚么字句。

  左不正轻柔地问:“你想说甚么与我听?”说着便将身子俯近,作出耐心倾听的模样。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从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举动,也教他顿时冷汗涔涔、面无血色。

  但这个字却让左不正先前看似温和的笑结上了冰霜,因为他说:“…滚!”

  刹那间,夜叉双目如电,她那杀人如麻、拧下过无数人脑袋的白皙两手射出,一把扣住了少年的脖颈。她力道强横,三娘甚而觉得自己听到了五指收拢时咯吱响声。

  左不正笑道:“我忘了,你有时倒是调皮得很,不管教一下可不成。虽说管教你也未必有用,但也未必就是无用的。”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那是“忘忧”。三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瓶中盛的是她调制的毒,能使人神志昏沉,长久用来甚而能令人记不起过往,左楼主先前向她讨了去试毒。但她未曾想过——这毒是用来试此人的!

  见到那小瓶,先前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神智浑噩的少年的眼里忽而掠过了一丝惊惶,他的胸口在微弱而匆促地起伏,似在强烈抗拒着。

  但左不正可不愿放过他。只见她一手掐着那少年的脖颈,另一手忽地重重击上他的腹部,趁他因疼痛咳嗽之时将瓶中毒水硬倾入他口中!他呛咳着想要吐出来,可左不正捂着他口鼻的手好似冷硬的铁,怎么也挣脱不开。

  左不正依旧冰冷地笑着。“还不够。”于是又捏着他的下颏,稍一用力就脱了臼,将余下的整瓶药都给他强灌了下去。

  “忘忧”原本由毒草制成,使多了伤身。待女人放开手时,他一头倒在冷硬的地砖上,头晕目眩,只觉得涕泗止不住地往下淌。喉中胃里似有万蚁噬咬,干呕时涎水酸水混作一块,最后呕出些血丝来。他昏昏噩噩地望着自己吐出的血,竟想不起为何自己会如此难受,以至于在此处苦苦受痛。

  左不正把狼狈的他拽起来,用帕子细细擦去他的眼泪涎水,低语道:“你甚么都不用想…只需永远待在我身旁。既不用去风雨里杀人,也不必手上沾血,只消像这般坐着陪我说些话、写些字儿,难道不舒坦么?”

  她将他搂在弯弯的臂膀里,似一座牢笼般将他圈起。

  白衣少年垂着头喘气,这回从口里泄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来,似是呓语,又似是呻/吟。左不正眉头一皱,按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没想到这少年在方才倒下时故意往案上磕了一回,硬是把半颗牙磕了下来,按在舌下。此时他一张口,便将那混着血的牙当作暗器猛地吐出,直向左不正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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