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4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女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拽到寺门前。她力气小,这一趟走来身上不由得出了一层薄汗,胳膊也酸痛难忍,此时却听得金五忽而道。“…为什么不离我远点?”

  他声音轻缓,似是极为疲惫,泛着几不可察的涟漪。三娘听过他对自己嘲弄的、冷漠的、平淡的言语,但如此语气却是初次听闻。

  “嗯?”

  “那日/你躲在法堂外面吧?你应该看到金十八的下场为何。”金五垂着头道,“凡在我身边的、曾待我好的人死了,没一个活着的。”

  他抬头望着左三娘,日光洒进他眼里,似有细碎金鳞闪动,又似是随时会漫出泪珠来。但他不会哭,连金十八死时他流的都是血,而不是泪。

  三娘不由得心头一震,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人并非无情无心的恶鬼,也不是甚么高高在上的少楼主、残忍不仁的黑衣罗刹。

  他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少女回望金黄柿树下,一排歪扭的木牌插在土里。牌上写着数个名字,先几个木牌上写的是漂亮的小楷,唯有金十八的那块牌儿写的七扭八歪:估摸着是金五咬着笔杆写的,这段时日他手伤未愈。有些漆红的字迹经日晒雨淋而消退,却又被人细心地重描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是死了,天下也没人记得这些野狗的名姓,金五却在心里永远惦念着。

  即便尸骨无存,他也会为他们立起衣冠冢。纵使无人记挂,他依旧会每年祭上一捧白花。只是到后来要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终将把他压垮。

  金五在怕左三娘若是与他走得近了,终有一日也会睡进土里,坠入黄泉。当想通此事时三娘只觉得可悲:这个人天资聪颖,却还是太傻!既被过往牵绊,又不敢去等明日到来,因而长夜漫漫,他长久以来只能踽踽独行,再无他人陪伴。

  三娘想了想,松了揪着金五后领的手,拍了拍手上的尘灰,道:“你说待你好的人都死了,那我偏不要待你好。”

  她弯下/身去戳着他鼻尖,吐着舌头道。“你先前可把我气够啦!从今往后我偏要气你、激你,让你尝尝恼羞成怒的滋味。”

  金五一瞬间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挑着眉问道:“…那你要怎么气我?”

  “你说,是不是做你的朋友就会死?”三娘问他。

  “不是‘会死’。”金五说。“…是‘死得快’。”

  三娘笑盈盈道:“我要你和我到镇里去玩儿。若你不答应,我便从金部到土部叫个遍,让全候天楼的刺客都和你作朋友。我还要到镇里东西铺头、街巷酒楼里和每一位走客脚夫说:候天楼有位特别想结交朋友的金五公子…”

  听了这话,先前还瘫在地上的黑衣少年忽而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金五一把捂住她的嘴,眼里迸出近似杀意的凶光。

  “哪个镇哪条街?”他凶狠地说,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陪你去。”

第60章 (二十)念久却成魔

  老铁桥街错落曲直,沿街挤着花花碌碌的摊铺。但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乌沉沉如云般挤作一片。有人飘来了,又很快喧杂着散去。人声却始终如鼎沸,嗡嗡似群蝇。

  有贩子摆起插着麦芽稀的长木板,夹了豆沙与糯米的糖墩儿在铁锅里滚过几回,光亮神气地插在稻秸杆子上。有踩跷耍猴、抖地铃、卖武二花面壳的,身旁围着一群鼻涕拖得老长的小滑头,吮着指头看猴儿蹦跳,两眼随着麻秆作的枪上下翻飞。

  左三娘未曾见过如此多人在眼前密集走动,一时被这市井吓得手足发颤。她赶忙回头,却发觉先前还走在身后的金五早已不见,心里顿时又惊又怕。

  “…金、金五……”

  她把手圈在嘴边,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但声音很快淹没在摊贩讨价还价与艺人的笑喝声里。三娘忽而有些慌张了,心怦怦地撞着胸膛,直震得她意乱心慌。

  金五应了她要求下了山来,此时却又不知混到人群里何处了。他先前本就无精打采地跟在三娘后头走,整个人如同熟烂的麦秆儿,非要她拽着才踉跄地加快脚步。

  喊声没唤来金五,反倒招惹了几个登徒子。三娘因今日得以下山门,特地打扮得靓丽:一身香色白绫领袄子,白绢挑线裙,她又生得唇红齿白,远望近观恰似朵娇美素兰,不想引起了好事之徒的注意。

  只见几位戴六合帽,着盘领衣的游手好闲之人走上前来,眼里闪着荒淫的光。

  他们盯着三娘,旋即干笑几声:“小姑娘,你的青头巾、红褡膊呢?”

  这两件物事只有教坊司的官妓会戴。三娘不谙世事,不解他们暴言,却读得懂他们眼里淫光,不由得缩了缩头颈。

  她此次出寺门未告知木十一与水十六,此时身边无护着她的人,女孩不禁心生惧意。

  “你们是谁?”三娘颤声问道。

  那群无赖痞子哈哈大笑。“…和你寻欢作乐的人!”

  又有人调笑道:“窑姐儿,何不来快活一番?”说着便伸手来捉她手腕,要把她往胡同里牵。纵使三娘百般不愿,凭弱女子气力却也难以挣脱。

  此时却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放手。”

  那声音自梨阁二楼雕花木栏出传来,冰冷淡漠,不近人情,可三娘一听便喜不自胜,仰头望去。

  但见一位黑衣少年正翘着腿横卧在阑干上,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串糖葫芦——也不知是何时买来的。金五今日未戴面具,微风拂乱的漆黑发丝下露出张不苟言笑的苍白面颊来。

  他往楼底下一瞥,两眼幽深却疾利如电,一瞬间便震得地痞们住了笑声。

  因为那是杀人鬼的眼。是从血海里蹚出的人才有的眼神。

  黑衣罗刹杀的人不多,但却从不留情。要他杀便杀,手起刀落,神佛难阻。

  这群无赖经他这一眼,底气已先泄了一半,却仍嘴硬道:“哎,你谁啊,管娼寮的?”有人见他眉目端正清秀,故意辱道,“莫非这位哥儿也是从蜂窠里出来,被哪位大老爷玩剩下的么?”

  金五嚼着海棠果,举起串着酸枣和山药的竹签,口齿不清道。“这里有四枚山楂,一枚够杀一人,统共能杀五人。”

  地痞们面面相觑,随即大笑:“四枚山楂,如何能杀五人?这小崽子口出诳语!”

  金五道:“还有一根竹签。”

  这话听得众人不禁瞠目,却将信将疑,觉得他空口无凭:凭几颗糖葫芦、一根签子,怎么杀得了人?

  黑衣少年见状一哂:“不信?我杀给你们看。”

  他张口衔住一只红果,几下嚼了。但见他面颊鼓动,忽地扭头吐出一粒山楂籽来!

  只听闷响一声,地痞中有人摇摇晃晃,仰面跌倒在地。旁人忙蹲着身去看倒着的那人,那二流子两眼翻白,额上青肿一片,已不省人事。

  虽说此人未死,但众人已是心中大骇,信了那少年仅使一粒山楂籽就能杀人的话。顿时几乎吓得屁滚尿流,挟着地上无赖的胳膊便一溜烟跑了,临跑前还不忘威吓道:“待我们抄家伙来,你便洗干净脖子等着挨揍罢!”

  瞧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金五又蔫蔫地闭了眼继续在阑干上躺着,呵欠连天。

  他虽号称精通百家兵刃,但使得最顺手的还是暗器,像先前那般与破戒僧正面动刀枪实在不合他路数。只是一场鏖战过后元气大伤,即便是暗器镖子他也掷得无力,故方才才未取那几位无赖性命。

  三娘在楼底下看他,嗔道:“你方才去哪儿啦,害我一通好找。”

  金五道。“你爱去哪儿闲晃就去哪,晃累了再来寻我,我就在这躺着。”

  他有气无力地咯吱咀嚼起了山药,把腮帮子鼓得满满的。可怜三娘好不容易把他从同乐寺里拖出来,这人却不过是换了块地儿继续消沉。

  “只是躺着?”这也太没意思了,三娘蹙着眉向他嚷道。

  “不仅是在躺着,还在思索。”金五说。

  “思索什么?”

  “不知道。”

  三娘气道:“既然连想甚么事不知道,又怎么能叫‘思索’?”

  金五望着天,喃喃道。“世上的问题都会有答案么?凡是在思量的人都会知道他们想的问题究竟为何么?”

  三娘不想听他糊里糊涂的歪理邪说,恼道:“那你就在这儿躺着好啦!甚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不就是死了个人么,至于让你如此一蹶不振?谁都会死,不过是早晚问题。金十八死了,我倒要庆幸他用不着受下半辈子的苦咧!”

  黑衣少年不说话。

  他静静地闭着眼,看不出悲喜。清风拂动墨黑的发丝与衣摆,老树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擦过青筒瓦,款款点在他面颊上。

  少女见他无动于衷,气得跺着脚转身扎进人堆里了。

  可不过一刻她又挪着步子回来,这回倒不见凌人盛气了。她两手扭捏地在白绫袄子上写字,犹豫再三,又抬起头对金五嗫嚅道。“五哥哥…”

  金五睁开一只眼看她。

  三娘满面通红,似是泛起了霞光。“…借、借我几文钱呗。”

  她在寺里待久了,吃用皆由贴身暗卫打点,因而也从未操心过钱财,甚而到街上来耍时也不懂得要带几个铜板。直到方才因身上一文也无被卖糖堆儿的老爷子嘲弄,她才害臊得红了脸,方知世上一切需由钱买来。

  见她窘迫,金五想了想,往腰间一摸,从顺袋里抓了一把铜钱扔给她。

  “这是…”三娘怔怔地接了,盯着手心里的铜板发呆。

  金五道。“…未磨光的金钱镖,应该可以当钱使。”

  三娘大喜,恨不得要扑上去亲他一口:“五哥哥,你可真像大户人家的阔少爷。”

  “…我不是。”金五懒得再听她说话,却也不好在狭长阑干上翻身。他先前想起来过一回,但支起身子的胳膊有伤,绵软无力,险些教他跌到楼下去。于是他索性躺在此处晒太阳,顺带听着宫苑旁抖空竹艺人的叫声与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三娘冲他嘻嘻一笑,揣着那些铜钱一溜烟跑了,很快没入人海里不见。金五也乐得耳根清闲,待三娘走了便叼根签子把两手枕在脑后打瞌睡。卖脂粉盒、蜜糕、簪花的小车碌碌推过,风里飘来姑娘们清脆的说笑声,让他想起在寺里檐下相撞的钴铃,此起彼伏,甚是好听。

  他睡意渐浓,觉着自己似是在被阳光晒暖的浅溪里飘。金五想也许曾有一日自己也是个牵着娘亲的手闹着要买花脸和糖瓜的孩童,在和畅惠风里随着人潮慢慢地走,看软红香土,人世繁华。

  他沉沉睡了几刻钟,忽地惊醒,原因是耳旁飘来一阵熟悉的叫骂声。好巧不巧,他认出那骂声是属于方才溜走的那群地痞的。

  地痞们骂道:“这叫化子是怎么回事?在酒庄门前碍事…”“走开走开,爷爷我没酒钱给你!”

  金五眯起一条眼缝,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楼下推搡。他对这番流氓争斗不感兴趣,头脑又因先前不眠不休而疲惫昏沉,便又阖了眼继续打盹儿。

  但粗野骂声依旧三三两两传来,甚么“狗彘”“腌臜”“獠乞儿”的粗鄙言语都冒了出来,听得金五浑身不自在。他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意,原来是有人朝那群地痞讨酒钱,说甚么现下先欠着,改日连本带利一齐还了。

  地痞从来只有向人讨钱的份,哪里见过有人向他们讨?于是众人火恼,揪着那人打骂起来:

  “他奶奶的!老子看你就是来骗酒吃的鼠贼,还敢讨到爹爹我头上?”

  只听一个声音笑道:“诸位兄弟莫急,在下并非言出无信之人。若不是先几日盘缠遭窃,断不会开口求各位大哥。在下只是讨一碗酒喝,改日钱财会尽数送归各位手里,如何?”

  那人声音平缓柔和,听来好似清风霁月,雪溪淙淙。

  地痞们怒道:“谁和你称兄道弟!”又有人狺狺狂笑,“我看此人不知天高地厚,还敢与我们借酒钱。看来是不知此处地头最大的是谁,得打个皮开肉绽才能领教厉害。”说着便有数人撸起衣袖,捏着拳头走上前来。

  此时忽听得哗啦一声,一大把铜钱从天而降,砸在地痞们头上,直打得他们嗷嗷直叫。

  “谁!”有无赖先是忿忿嚷道,但一看坠下来的是黄灿灿的铜钱,立时眉开眼笑,扑到地上赶忙用臂弯褂子笼住。其余人也连忙去接,两膝像黏在青砖里不动了。待他们拾完了,方有心思抬头去看撒钱的人是谁。

  但见阑干外露着一截漆黑的戎衣窄袖,袖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而那只惨白的手里捏着个皂色顺袋,躺在栏杆上的黑衣少年将内里的铜钱全数倒空,将顺袋一抛,面若冰霜道。

  “他的酒钱我付。不想死的——滚。”

  方才吃过一堑的地痞们立时认出了这不好惹的主,惊道:“这不是刚才那吐籽儿杀人的凶小子么!”又交头接耳道,“老郑头上的肿包还未消呢,得烧了水敷上才好。”老郑就是方才遭金五打得昏迷不省的无赖。

  金五道:“不是要抄家伙来教训我么?你们的家伙还未到?”

  众人捡了好处费,又忌惮他身手,只得赔笑:“还在路上,公子莫急,我们去去就回!”

  于是地痞们收声敛息,怕金五真要出手杀人,又捧着铜板灰溜溜地跑了。有人捧不稳怀里的钱,漏了几枚在地上,心贪却又不敢回头,只得用足跟踩着铜板一步一拖地跑开。

  耳根终于落得清静,金五叹了口气继续闭着眼打盹。他困倦至极,方刚出手不过是想不受吵扰,好能做个清梦。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个更烦人的声音自楼下响起了。

  只听被救的那人笑道:“多谢公子相助,在下…”

  金五往怀里一摸,丢了一枚碎银下楼,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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