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5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她用手指绞着发丝,又蹙着眉道,“我制了些药给他们,病兴许是医好了,但心…却怎么也医不好。”

  见她露出悲哀的神色,金五拧过了脸,冷淡地咳了一声:“你是水十六假扮的么?”

  三娘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扑闪着眼递出不解的目光。

  金五道:“我认识的那个‘左三娘’任性、娇蛮,成日拿着毒针追着人跑,恶毒至极。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哭丧着脸?”

  三娘闻言大恼,像猫儿一样扑上去挠他。追着他打闹了一阵,忽而反应过来这讨厌鬼是在安慰自己,遂又恼红了脸。“你说后半句就成,何必要在前半句存心激我一番!”

  但她心里却依然闷闷的,以致于嘴角蔫撇着,打不起精神。

  金五看了她一眼,忽而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对啦,我还欠了你的债,倒不应说你坏话。”

  “什么债?”三娘迷茫地问。

  “半条命。”

  “我何时救过你?”

  金五说:“千僧会那日,你带了血苦实。”

  “这…这怎地算救了你的命?”三娘想起那夜,又不禁难受得拧起了眉头,“何况血苦实可是剧毒,是害人物事呀。”

  “药使到错处便是毒,毒用到对处就是药。”金五将两手背到身后,慢慢地走。“那日若没有血苦实,我们仨谁都活不下来。”

  他说到“我们仨”时眼神黯淡了一下。

  三娘揪紧了衣角,忽而气道。“我、我才不稀罕你这半条命!”

  “你觉得这是安慰我?你以为你是金十八么?自那夜过后我总在做些怪梦,梦见金十八血淋淋地躺在我面前,腹上开了道口儿,五脏六腑全翻出来了!他责我当日为何未带治伤的药,却尽带些毒草!我、我……”

  她正说着话,眼里忽地就滚下晶莹的泪珠来,打在白绢裙上。金五没想到这向来娇横的姑娘竟会哭得梨花带雨,方才知道她对那日未能救金十八而耿耿于怀。

  仔细想来,金十八的确与三娘是对玩得来的朋友,整个寺里敢与三小姐贫嘴、说些笑话听的只有逝去的那人。

  金五呆呆地看着埋头啜泣的她,这才恍然发觉:为金十八的死而伤悲的并非仅是他一人。

  他以为三娘先前拉消沉的他出来是早已忘了千僧会那日的事,丝毫不把逝去的金十八放在心上,却未曾想过这女孩的心里也藏着莫大的伤悲。

  只是她不谙世事,并不知道这便是“悲哀”。三娘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眼泪要止不住地往下落,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会故意扮鬼脸给她瞧、像个邻家大哥般照顾她的人了。

  金五问:“所以你…才去救那些患了瘟病的人?你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金十八?”

  三娘抹着泪道:“甚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死人怎么能原谅活人?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他…”

  没想到她自责至此,金五轻缓地叹了口气。他忽地抓住三娘的手往人堆里走,女孩被他牵得跌跌撞撞地往前挪步,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梧桐巷子里。窄胡同里弥漫着香甜的稀糖味,落雨青苔潮湿地覆在石板上,有小童将头顶在一块在玩顶哞儿,穿着各色袄子的姑娘在院里相对蹴鞠、飞弄圆球,欢声四起。

  两人对望了一眼,看出对方眼里都含着满满的艳羡。在弯曲胡同的另一头涌动着暖意喧声,那里有糊在竹篾上的彩纸鹞、斑斓滚动的琉璃球儿、扭动的木高跷,都是他们未曾见过的俗世光景。

  金五撇过眼道,“别想了,咱俩都别再想了。”

  他转身叩了一下三娘的额头,平淡地道。“仅限今天一日,我不是‘黑衣罗刹’,你也不是‘左三娘’。谁也不知道我们名姓,甚么候天楼,刺客,刀枪棍棒,生与死一概不用去想。”

  三娘愣愣地看着他,摸着额道:“那我们是甚么人?”

  “两个寻常人。”金五道,“两个…下山门来寻快活的傻子。”

  少女的脸倏地发红了。他说这话时眉眼微微舒缓了些,幽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我还未曾到镇里来过,山门…也未出过几回。”三娘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圈着衣角的手指动得愈发慌张。

  金五闭了眼淡淡一笑:“…我也是。”

  于是他们真将一切烦恼冤仇抛到九霄云外,像两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在海津街市里跑,有时挤到人堆里随旁人一块为耍球戏猴惊呼叫好,有时在摊前看布裹的甜菜汁水四溢、雪白的饴糖腾腾出锅。

  三娘有时会扑到金五身上,偷偷去摸他怀里究竟还藏着多少金银珠宝,然后再抓着铜板一溜烟跑了去卖枣糕、糖堆和晒干的香花。金五会在其后皱着眉慢慢跟过来,然后狠狠往她脑壳上敲上一记。

  有时她瞧见石墙边了无生机地倒着些满身红斑的病秧子,便会药铺里买些药草捣了送予他们。见他们磕头道谢,不知为何三娘竟觉得有些舒心:觉得自己似是做了甚么天大的好事,喜滋滋地又去向金五讨钱。

  白日西沉,月上柳梢,他俩溜达到海河桥上,看两岸酒家灯火通明,波光似碎金翻动。有船家悠悠地摇着橹渡来,从船上下来几位红纱衫子的姑娘,梳着一窝密云鬓,黑亮的发丝似能在夜里泛出光来。

  金五乘机向梢公丢了枚碎银,借了他小舟在河里漂着,有时摆一下桨,掀起一串细碎晶亮的水花来。三娘坐在舟里痴痴地望着海津晚景,但见天阔水茫,红灯楼上,人影绰绰,酩酊笑语卷在夜风里隐约飘来。

  她不禁心醉神驰,回首望向身旁的少年,唤道:“五哥哥。”

  “嗯?”

  三娘的面上泛起醉酒似的红晕。“…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日。”

  “是么。”金五只是简短地应道。

  “只有在今日,我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现下是活着的。”三娘捂着心口轻声道,“你说…我今后也不去使那些毒草,就好好地去医人救人,这样好么?”

  金五只是静静地拨动船桨。水声灂灂,小舟微颤着向前漂去。

  她仰头望着黑衣少年,黑亮的眼珠里映着两弯明月:“如此一来,便不会有第二个金十八…死在我面前了。”

  金五眨了一下眼,声音依旧是淡漠的。“随你喜欢。”

  但三娘觉得在那个瞬间他的双眸里似是泛起了几不可察的涟漪,于是她也咧嘴笑道,“当然…随我喜欢!”

  半个时辰后,他俩上岸将小舟还与船家。金五在伙铺的木桩边栓了匹黑马,于是他跃上马背,拎着三娘袄子把这女孩儿丢到后头。两人纵马而行,往盘龙山奔去。

  三娘一路上还偷着乐:她今日可真是在金五那处顺了许多钱财,好好吃喝玩乐了一回。想到此处她从后边一把环住他,笑道:“五哥哥,下回可要试试赌双陆棋子,看舞锦大虫!”

  金五遭她一抱,握着缰绳的手抖了几下,他冷冷骂道。“…没有下回!”

  三娘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胡闹乱闯而生气,又嘻嘻一笑,搂紧了他。

  殊不知一切欢喜自在,在候天楼中都会烟消云散。

  他们策马到了同乐寺前。下马踏在石阶上的那一瞬,左三娘忽而浑身一凛:她回来了。

  海津的盛景繁华忽地如烟云般在她心头消散,从此刻起,她是候天楼中精通毒理的三小姐,而站在她身旁的是杀人不眨眼、冷酷不仁的黑衣罗刹。

  山门高耸而森严,鸱尾飞起,两座天王像在阴影里对她怒目而视。不知怎地,左三娘心中似是压着块磐石,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这种不祥的预感居然应验了。当她与金五踏入山门的那一瞬间,迎面忽地遥遥地走来一人。

  那人的面貌与金五极其相似,面上带着惨淡的笑意,嘴角弯弯勾起,却含着说不出的恶毒。

  两人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候天楼护法颜九变。

  颜九变看了一眼三娘,微笑道:“三小姐,别来无恙。”他又望了一眼金五,目光却忽地变得如刀尖儿般锐利,“你怎么与少楼主在一块?可是去了何处?”

  说话间,四周忽地涌起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树丛里、檐上,殿前,转眼间数十位黑衣刺客将左三娘与金五围起。有人手上已抽出了明晃晃的弯刀,杀气似沉云般笼在他们二人身上。

  三娘见此架势,颤声道:“我…我去了哪儿,又与你有甚么关系?”

  颜九变笑里藏刀:“三小姐不与近侍通报便出了山门,还是与少楼主一道,自然破了楼规。”

  他一摆手,便有一位黑衣刺客呈上木托来,那木托上置着一个瓷白小杯,杯里盛着泛青的水。三娘看了却心中一寒,那杯中沉着枚浅淡的黄花瓣,正是剧毒的蛇天茶。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曾为左不正制过毒,饮下能令人身受灼烧似的剧痛至死,用以拷问用。而那药的模样正与现时摆在她眼前的毒水一模一样!

  三娘忽而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脚跟。她眼前忽地浮现出一月前左不正抓着她肩膀、警告她不得擅自靠近金五的情形,又想起去法堂阻止左不正向金五灌毒时,那夜叉似的女人眼里闪动的冷酷的光。

  原来不知觉间,左不正对她已有杀心。候天楼中的刺客女子皆生得与她相似,为的就是能随时再换一个“左三娘”!夜叉看中的,不过是这张与她妹妹极为相似的面目罢了!

  颜九变的笑容阴冷,似是带着无情的刺儿。他盯着左三娘斩钉截铁道:“楼主有令,违背楼规者死,即便是‘三小姐’也一视同仁。”

  他将那杯剧毒的茶水往三娘的方向推了一下,笑眯眯道。

  “候天楼不缺你一位‘左三娘’。三小姐,请罢。”

第65章 (二十五)念久却成魔

  左三娘望着那杯掺了毒草的茶水,忽而面色煞白,胸膛急促地起伏起来。

  她突然转头就跑,迈开步子疯也似的冲向山门!颜九变冷冷地望着她,无需他发令,黑衣刺客们便如群鸦般一拥而上。有人强硬地擒住了她的肩与手,有人粗暴地揪乱了她的螺髻,使得她一头青丝散乱地披下。

  三娘被刺客们抓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面颊上此时已擦出几道血痕,泥尘沾在雪白娇嫩的肌肤上,看起来楚楚可怜。

  她眼里涌出泪花,朝颜九变叫道:“你去与姐姐说!她怎可能会杀我?我可是她最疼惜、最怜爱的妹妹,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颜九变笑容可掬道:“疼你的是左楼主,要杀你的也是左楼主。她要的是顺心、永远不会违逆她的‘左三娘’,可不是现时这只会擅自偷溜出山门的小贼猫。”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狼狈的少女,眼里闪着得意的、阴毒的光芒。三娘看了只觉得浑身觳觫,悚然至极,于是拼尽全力抬起颈子向金五绝望地呼救道:“五哥哥,救我!”

  她凄惨地抽噎起来,豆大的泪珠自眼里滚下。“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我今日才得知这世上还有好多地方都未曾去过……渔阳,海津,还有京城…这辈子都未曾走过几遭。”

  三娘泣不成声。糊涂十年,清醒一日,直至今日她方才懂得人生活法,俗世滋味,可有人突然告诉她:你明日活不成了!这是何等悲哀,何等无奈?

  金五却背着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站着不动,似是没有分毫出手相救的意思。

  颜九变阴阳怪气地踱步到金五面前,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冰冷笑容。

  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时突地显露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来。颜九变心思莫测地咧嘴一笑,而金五则是漠然地盯着他,仿佛生不出一点兴趣。

  颜九变凑到少年面前:“少楼主,你莫非要插手?”

  金五神色如常:“不会。”

  颜九变大笑:“我想你也不会!这些时日连伤药都是我替你上的,你身上伤势如何,我可一清二楚。”

  他的手忽地闪出,一把抓住了金五的胳膊,同时阴恻恻笑道,“你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罢?动倒是能动,但要拿刀使剑,恐怕还要再休养几月。”

  见金五沉默不语,他转头对三娘嗤笑道,“你家五哥哥哪里救得了你?休说是此处围着的五部数十人,便是连我一人他也敌不过。”

  金五冷冷地问道:“我是不打算动手,但口还是要动的。我记得楼规中并无你方才说的那条。是谁说要杀左三娘,究竟是你打的主意还是左不正?”

  “一半是左楼主,一半是我。”颜九变得意笑道,忽地凑近金五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耳边低声道,“少楼主,你说左楼主为何看中的就是你?是这张与易情生得很像的脸么,那为何我们就当不得她的钟情之人?”

  说到此处,颜九变微微咬牙。“你的性子与易情大相径庭,左楼主要的不是像你这样任性恣意的人,我才是能百般顺遂她心意、能坐上少楼主之位的人!”

  金五挑起眉头,浮薄地冷笑道:“你想当少楼主,我给你便是。这位子对我来说就是弃灰敝履,我还巴不得你把这破烂捡了,和那老女人苟且快活、生一窝泥里打滚的豕崽子去。”

  他讥刺起人来从不留情面,不仅嘴巴毒,态度也是又倔又傲。左不正尚且时而被他激得怒不可遏,颜九变更不用提——听了金五的话,他已怒火中烧,一掌扇出!

  金五却早预料到这举动,闪身避过这一掌。同时他忽地一脚踢出,结结实实地磕在颜九变腿弯处,转眼间便把那人踢得跪倒在石砖上。

  颜九变吃痛,也顾不上去抹额角冷汗,转身扑上前去就要再向那可恶的金五出一拳。

  这时他忽而感到喉咙被一件浑圆的物事抵住。金五手上扣着一枚黑色的双陆棋子,目光清冷,似是出鞘的三尺青锋。这倨傲的黑衣少年凝视着颜九变的两眼,一字一句道:“…你敢动一下,这枚棋子便要染你喉间血了。”

  颜九变没想到他在身负重伤之时亦能出手如电、凌厉依然,不禁心中暗道轻看此人了。

  只不过心念乍动之下,颜九变眼里的惊惶之色一刹而过,如毒蛇吐信一般的狡黠微笑又浮现在脸上。

  他看似顺从地摸上了金五的手腕,却暗暗加重了力气扣着那握着棋子的手,同时轻声道:“少楼主,你现时杀我一人确是易如反掌,可无论如何你都保不住三小姐。既然楼主已下了令,那么她今日必得横尸此处。看看这围罗你的数十人,纵然是罗刹也插翅难逃。”

  颜九变只消使个眼色,那围在四方的黑衣刺客们立时意会,提着柳叶刀聚拢上前来。左三娘看着如黑云般飘近的身影,已吓得神智尽失,口唇瑟瑟发抖,泪如雨下。

  此时金五双目圆瞪,喝道:“…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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