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7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煎饼师傅浓郁的眉头一抖,沉声道:“你见过一块掰三层卖的饼么!”

  他忽而觉得这人声音耳熟,温文尔雅,似是在八水河里涤荡过的顺柔丝绸,听来若化雨春风。常人听了只觉耳顺,但煎饼师傅却已在心里暗叫不妙。

  他抬头望去,只见晨曦里站着位白衣人。斗笠边垂着轻纱,在风里缥缈舞动,掩住其人容颜。此人身段看着似女子般婉柔,却又似凌霜翠松般挺拔。束腰的玉带里缠着把刀,似是位行走江湖的刀客。

  胡人深邃的眼里泛起碧光,这八尺大汉不知怎地抖如筛糠,脸比眼珠子还绿。

  只见他舔舔干裂的上唇,又用牙在下唇上缓缓滑了一周。在这短短的片刻里他的每一根发丝、胡子乃至寒毛肃然立起,他心头如雪片般划过千百个将此人抛诸眼外的法子,他甚而嗅到了面饼的焦香,珰上传来滋滋灼味,他的心也如被炙烤一般难耐。

  于是这胡人师傅沉默半晌,忽以粗哑的嗓子迸发出一声咆哮:“——老赖来啦!”

  这喊声似乎震天动地。倏时间,丰元城四十条街巷里探着脑袋撵羊猪的、摸鱼蟹的,往鸡鸭肚里塞石子的商贩子,在街口捋青手巾的柴头蛮子闻风而动,都忽地将颈子缩了回去!竹帘一放,桌椅一收,有门的关门,有窗的阖窗。

  竹帘后闪动着一双双眼,眼里神情各异。有的忿恨,有的困惑,有的习以为常,有的只觉新鲜。

  在良久的静默中,有人忽而问:“这是怎么了?”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嘘声,从暗处里伸出的手紧紧捂着那发问人的嘴:“小声点儿,老赖来啦!”

  “…啥老赖?”

  黑暗里挤着的脑袋眼眼相觑。“您是过路人,不知道咱丰元城的传说。传说这里来了个戴斗笠的刀客——咳,咱们这里不喜雨,一年到头没几滴水浇苗,也不知怎地这人就爱戴笠帽。”

  过路人不解。“看来是位爱隐姓埋名的江湖侠士,怎么就被各位大哥称作‘老赖’?”

  众人大怒,压着嗓子七嘴八舌:“这人身上从来只带一文钱!日日赊账,说什么改日便还,却从未还过!”“娘的,这赖儿往我这儿赊了三十来碗蝴蝶面,每回还顺走两只蒸卷……”

  唾沫星子在黑暗里激烈地飞溅。过路人似是被这大阵仗吓着了,良久才小声道:“那…讨回来不就成了?”

  “讨?您瞧瞧这人腰里那把刀,准能把人削成面。”丰元人们摇摇头。“唉,像这种江湖混子,咱们惹不起,难不成还躲不起么?”

  那胡人师傅不过喝一声的功夫,街巷里顿时人群消散,鸦雀无声,门户紧闭,静得似是绣花针跌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白衣人懵懂地站在煎饼铺前,对着斑驳的竹篾帘子发呆。脚边是翻倒的桌凳,几只从笼门里跳出的花羽鸡围着他打转,啄着地上的脆饼屑。

  他望了一眼手心里躺着的一文钱,只觉得困惑不已。他带着这一文钱在丰元里走了月把有余,却没人要收他这文钱。初时旁人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现在会一溜烟缩进屋里藏着,眼珠子却审慎地盯着他瞧。

  日头起来了,在街尽头遥远地照来,百来间廊房像是笼在金纱里。廊房边是一溜儿榆树,白花花的榆钱像雪一样飘落在地上。

  白衣人往东头走,却见远处铺前摆着盆嶙峋的小山子,有位婆子手拄竹杖,坐在小凳儿上。穿着大袖紫衫,反面髻尖尖,黄眉墨粉画得极浓,像将谢未谢的老牡丹。

  待他经过时,那婆子张开豁牙的嘴问道。“你——姓甚名甚?”声音颤颤弱弱,似是随时都要魂归西去。

  白衣人心里嘀咕,兴许是他在丰元里已晃了有些时日,这婆子眼熟他了。

  他想了想,道。“…玉甲辰。”

  不想这婆子听了他名姓后,原先佝偻的背突地直起,原本若游丝的细声猛地变粗,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玉甲辰,癞皮狗还想好吃好喝!老娘送你把牙子,吃你嘴垢去罢!”

  白衣人抬眼一望她家铺子招牌,这才想起十天半月前在此处讨了碗挂面,这老婆子抠得很,日日惦着省几文钱去攒花粉钱好把自己妆得花枝招展。

  “对不住对不住,”白衣人抱头躲过老婆子戳来的竹杖,身法轻捷。“别看在下此时囊中羞涩,但改日定还,一定还!”

  “老娘信你个讨吃的!二狗油!”婆子嫌戳他还不够,从地上抓土灰来扬他。

  说着迟那时快,廊房四周冒出些脑袋来,都是眼里烧着火的丰元人。“打!”有人先喊道,于是土块石子如雨般飞向白衣人。

  缩头缩脑了月余,这朝他们终于鼓足勇气来赶人。于是石子投得愈发畅快果决,仿佛胸中积郁恶气能就此一清。

  白衣人往坊墙上溜,他脚步印在何处,下一刻便有密密土石掷来。刀客按着斗笠轻盈避开,心里却在想:奇怪奇怪,在下明明说过改日定会还账,怎就如此不待见在下?他在天山门里待得久,自小又是过着与铜臭无缘的日子,竟也对如何挣钱使钱生疏得很。

  坊墙夯得不实,黄土簌簌往下落,白衣人爬了几步就难看地摔在了沟渠里,溅起几道脏水花。众人见他狼狈,哈哈大笑,口里却喊着:“纳钱来!”那婆子粗着嗓子骂道:“女子家不守妇道,不知廉耻,连土窠都不收……”

  白衣人吐吐舌头,他身上只有一文钱,且也早被当成女子当惯了,倒也没放在心里。于是便拱手向人群笑道:“诸位放心,在下定会将钱款偿清。”

  听他信誓旦旦,众人反而勃然大怒,“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菜叶臭蛋随即抛来。于是白衣人索性往浑浊发臭的水底一钻,他转了丰元月余,连沟道都摸得清清楚楚,便顺着水游跑了。

  ……

  河沿是脂粉烟花之地,夜里琴瑟和鸣,欢言浪语,常有姑娘小唱在河里涤脏污衣裳,搅得落在水里的月牙碎成璨璨银片。

  白衣人在水边摘了笠帽,捋缠乱的丝条。有裹着青头巾的姑娘看了他几眼,便红着脸丢来几个皂角球。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她们拜了三拜,趟进河里搓洗沾满了鸡鸭毛的外袍。

  他正仔仔细细地搓着袍上的污渍,有个抱着木盆的小厮过来了,在他身后盯了许久,忽而道:“够啦,够干净啦。”原来是他在衣上搓了几层草灰,又觉得不够,反复洗涤,在旁人看来像个傻子。

  他从水里捞出白袍,对着月亮仔细地看。“真的么?”

  “真的。”小厮说,“比去年冬天里的新雪都白。”

  他笑呵呵道:“那在下再洗两遍就够了。”

  “还洗?”

  “身上穿得干净,人才舒坦。”他理直气壮道。

  小厮蹲下来,把木盆摆在一旁,喃喃道。“衣服洗净了,人却是不净的。”

  白衣人歪了歪脑袋,他没听懂。

  小厮的眼里像是跳着扭曲的火,他舔舔牙,道。“姐儿,要多少钱买你一晚?”

  河沿边都是干皮肉营生的,既有富贾老爷光顾的乐户,也有涂脂抹粉的私窠子。近来娼/妓里爱素白孝服,一个个打扮得如贞洁烈女。这厮偷香惯了,今夜见了河里有个白衣倩影,袅袅婷婷,身段柔美,顿时对其大动邪火。

  白衣人想了想,“你觉得要多少钱?”

  小厮道:“我在春雨楼里与鸨儿熟识,你若服侍得爷爽了,便保你混进教坊司,傍上几位多金郎。”

  “噢,白嫖啊。”白衣人若有所思道。“现钱有么?”

  小厮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我…爷爷我能包你入春雨楼,从此不愁脂粉,衣食无忧,这还不够?”

  “痴情女子最怕负心郎。”白衣人道。“爷,不是在下不信您,是您信不过在下。您要是有现钱,半两银子就能随了您心意,想如何便如何。”

  这价钱实在便宜,就连那小厮也迟疑起来。但见月光下那人雪衣湿漉,似扶风弱柳,教人垂怜,心想便是青楼名姬也抵不过这柔美之姿,于是咬咬牙摸出钱袋子。

  白衣人笑道:“爷果然爽快。”他终于把袍子洗净,往身上一裹就湿淋淋地跳上岸来。衣角滴着水,石阶上留下一串儿深浅的痕迹。

  小厮逞起色胆,伸手去搂他。白衣人也趁机在他全身一顿乱摸,捏到这厮儿胸前还缝着个衬袋,沉甸甸的,不知有多少枚铜板。小厮只道这美人热情似火,心里一时迷乱,喘着气道。

  “敢问姑娘芳名?”

  “玉甲辰。”这回白衣人答得很利落,“记准了啊,就是这名字。”

  小厮嘿嘿发笑。“就是有点像男子。”

  白衣人摩挲着下巴道:“在下也如此认为。不过名姓乃长辈相授,自然有其道理。”

  小厮捏着他的手,只觉柔若无骨,似温香软玉。“玉姑娘,咱们是上楼去共度春宵,还是在天野里……?”

  “就这儿吧。”白衣人道,“让阁下破费,在下于心不安。”

  “怎地会?红帐狎戏,天地抱合皆各有风情。不瞒姑娘说,咱嫖遍丰元河沿,皆没见到似姑娘般清丽的女子。唉,姑娘若觉得这样爽快,爷也乐意逢迎。”说着,那小厮便去解腰间韦带,他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几乎连手指也不听使唤。

  白衣人先前就在忍着笑,现在总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头发颤。

  “姑娘笑什么?”

  小厮大为不解,可下一刻他肚上就挨了一记。力道不大,却足以教他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昏倒前他两眼一翻白,挤着嗓子道:“姑娘……”于是便如烂泥般摊在地上,两只手还死死搭在韦带上。

  白衣人握着刀柄,方才正是他往这嫖客肚上打了一记。他看着那昏迷不醒的小厮,闭着眼虔心道歉道:“唉,哪来的姑娘呀?听在下一句劝,纵色不好,易力竭体衰,于己于人都不利。要想立世,先需正心,行天道,远私欲……”

  他认认真真地将师傅教他的话背了一轮,才把那小厮放好,理了理衣衫,把这厮的钱袋子与内衬里的铜板搜刮一空。但又觉得对不起人家,便把这小厮抱的木盆里的脏衣服全细细洗净了,拧了水放进盆里,终于觉得仁至义尽。

  白衣人点了点手里的钱,抽了刀在那小厮身旁的石板上刻字:“己亥年建辰月,收二两银子。”

  他思索了一会儿,先往着北边垂首,诚恳地道歉:“对不住啦,师弟。”

  然后在那行字底下郑重地刻上:“玉甲辰 留”。

第88章 (三)桃李醉红妆

  桥洞里搭着块布幔子,里头堆着几蓬干草。锅碗胡乱丢在垒起的石块上,镜奁散了,木篦、花子与裁过的莲叶落得四处都是。洞里阴阴冷冷,是土妓的流连之所,女人们往面上扑完粉,便如鸟雀般叽喳地出去迎客。

  白衣人熟稔地勾着石柱底盘跳下来,猫腰钻进桥洞里。夜里私窠子都在外游荡,本应没什么人,他却猛地被人打了一下脑袋。有一只戴着假玛瑙镯子的手从阴影中伸出,在月光下泛着莹亮的白,那只手忽地穿过轻纱,用力揪住了白衣人的脸颊。

  “怎么是你?”那是个女子的声音,透着明显的不耐烦。“老娘还以为有客人要来这儿玩,没想到是个愣丫头。”

  白衣人下意识地想回嘴“在下不是”,但见到那人后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只见月光里站着个荔枝红轻衫的姑娘,身板细细窄窄,像方插下的柳条。头发削得很短,只落在脸侧,透着股说不出的利落劲儿。白衣人知道她是河沿的土妓红霜。

  “去哪儿了?”红霜抬高下巴问他。

  “四处晃了晃,找人。”白衣人老实地回答。

  “找着了吗?”

  “没。”

  “白费力气。”红霜嗤笑一声。

  白衣人认真地望着她,“可是若不去找,就连是否白费力气都无从知晓。”

  红霜揪着他进了布幔里,在干草里翻了一阵,丢了个小瓷罐给他。白衣人疑惑地掀开盖字,一股甜腻的芳香从缝里挤出来,直往鼻子里钻。他看清里头是洁白的脂膏。

  红衫女子在他肩上按了几把,揶揄道,“瞧你懵懵懂懂的模样,又总爱在夜里往外跑。恐怕是连身子也不懂爱惜。喏,咱们做生意的最怕染了霉疮,抹了总比不使好。”

  “红霜姐,在下用不着此物。你留着使吧。”白衣人摇摇头,把她的手推了回去,他知道这小玩意儿可金贵得很。

  红霜反手就抽了他一巴掌,打得笠沿纱条乱颤。“和老娘蹬鼻子上脸?要你拿就拿,婆婆妈妈的做甚?”

  他只得唯唯诺诺地拿了。一月前红霜在桥柱边捡到了他,那时他又饿又乏,像只野犬般抱着剑缩在寒风里。红霜拧着他耳朵丢进了桥洞的干草堆里,烫了几个面疙瘩给他,从此他就和私窠子们一起混,看她们白日在桥洞里慵懒地打呵欠,夜里又贴起花钿,画着黄眉如莺燕般往外拥。

  红霜长得瘦瘦小小,却有股说不出的威严。她的短发在土妓里看来有些古怪,却也成了辩识她最好的办法。白衣人想她约莫是把自己当成了失足女子,谁叫他半夜里在土窠边晃荡。

  此时红霜挑着眉看他,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遍:“以后别穿白衣裳。”

  白衣人问:“为何?”

  红霜勾起嘴角:“咱们现在时兴苏木红,看着喜庆,那孝女衣裳已经拉不到客啦。”

  白衣人笑嘻嘻道:“……正合在下的意。”

  话刚出口,他又挨了红霜一巴掌。“你还要不要过活?”红霜叉着腰骂他,“别和老娘说你拉不下脸,咱们身子轻贱,却也是辛苦劳作混口饭吃,和其余三百五十九行无甚差别,假清高啥?”

  她骂得气势汹汹,忽而见眼前这人窝在地上垂着脑袋,似是颇为丧气的模样,心肠不禁软下几分。她心想这姑娘身段标致,又总爱用笠帽遮着脸不愿人瞧,准是个失足的千金小姐,应是禁不得骂的。

  但仔细一看这人竟在地上数蚂蚁,在草叶里翻小虫儿玩,兴致勃勃,哪有半点失落之意?红霜顿时怒从心起,一脚踹在他心窝里,大骂道:“我听丰元人都骂你二狗油,这话倒是不假!”

  白衣人遭了踹,捂着心口发愣了一会儿,忽而笑嘻嘻道:“红霜姐,你再骂几句呗。”

  “你有病啊,讨甚么骂?”

  “你刚才骂人的样子…”白衣人摇头晃脑地思索了一阵,认真道,“像极了在下要找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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