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7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玉求瑕被他这师弟逼得紧了,不由得强作欢颜道:“师弟,且放在下一马罢。在下离天山门已两年,再在外游荡几年想必也不打紧……”

  他言辞恳切,料是铁石心肠之人也得为之稍许动容。玉甲辰生得一副死脑筋,既肩负长老之令,又费了老大功夫才得知师兄在丰元,又好不容易在喧嚷人群里追到其踪迹,哪肯放他跑?

  于是玉甲辰正色喝道:“万万不可,师兄可知,这两年门中事务皆由玉斜师姐处理?鄙人领了她与长老的命,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带得师兄归还!”

  话音落毕,他眉头一竖,已是一剑刺出。这剑招自两年锤炼,柔中蕴刚,错综繁复,已有强者风姿。

  “好剑。”玉求瑕出刀一架,却轻松将剑招化解,笑道,“可惜这剑仿的痕迹太重。师弟可莫被玉白刀法误了。”

  刀招里的心思被点破,玉甲辰当即脸上发红,停了脚步拱手道:“师兄明察,是鄙人……心有杂念……”他的额上忽地冷汗涔涔,似是羞于启齿此事。

  不论刀法还是剑招,天山门之人最忌心分二路。

  玉求瑕却叹气摇头,“有杂念是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可长老屡屡告诫鄙人要净心平念……”

  “不错,是应静心平念。”玉求瑕认真道,“因为待过了几年,你就再没这机会了。”

  玉甲辰惊得两眼圆瞪,“为何?”

  “到你谈婚论娶之时,你的心就该分成两半,就再也做不得一心向剑。”

  “要…分一半给谁么?”

  “你心仪的人,想一生一世待她好的人。”玉求瑕望着挂在夜幕里的浓云,轻声道,“而且不是一半,是整个心。一半为思,一半为慕。”

  “鄙人…没有这样的人。”玉甲辰的头低下去了,除了长老训斥他剑招纰漏外,他从未如此灰心丧气。

  “总会有的。”

  玉甲辰郑重地点头。“师兄的话,自是不假的。鄙人怎敢怀疑?”

  他咬着嘴唇望着玉求瑕半晌,最终还是郑重地收剑入鞘。月光洒在他身上,落在眼里,像碎裂的发亮的冰棱。

  “…那师兄,你能做鄙人的那人么?”玉甲辰认真地问。

  玉求瑕为难地躬身,盘腿在青瓦上坐下。“师弟…你……”他艰难地在心里选词儿,许久方才挤出口道,“……另请高明罢。”

  他寻思玉甲辰是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玉甲辰眨了眨眼,忽地背手振声道。“定是鄙人武艺不精,修德太浅,教师兄看不上眼。鄙人发誓今后定会恪己发愤,不让天山门之名蒙羞!”

  “这的确是…业精于勤。”白衣刀客点头称是,无话可说。

  他俩静默地对望了一会儿。两年未见,玉甲辰的个子似是蹿高了些,持剑的手也更稳,生了层茧,再不会被缠绳磨破了皮。但他的心性还是没变的,依然是那个对师兄敬仰万分的小少年。

  “回去罢,师兄。”玉甲辰忽以恳求般的语气道。“天山门不能没有玉白刀。”

  只要玉白刀在天山门一日,门派便一日不必遭江湖风雨。这道理玉求瑕自然明白,全天山门都依仗着他手里这把刀。

  “天山门不能没有玉白刀。”玉求瑕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平和地笑道,“…但可以没有玉求瑕。”

  也许是月光的缘故,玉甲辰的脸看上去与他的袍子一般惨白。

  远处的山在云海里探出来了。即便是在夜里,天山还是雾蒙一片,青黛霭气如水浪般淹着山周,残雪在莹亮月光里泛着黯淡的银。那里离凡世很远,一条窄径崎岖难行,飞雪常年漫天。只要踏入山门,就算得与红尘隔绝。

  玉求瑕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天山,山脊绵延,像一道画不尽的监牢,笼着丰元城。

  那里是冰窟,是牢笼,但却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除此之外,天下再无一处他的立锥之地。他去过嘉定金府,但那里已成一片荒芜,自此之后他没了安身立命之所,连魂儿也似是丢了。

  他默默地看了半晌,纱笠忽而动了动。缓慢而轻微,但确是在点头。

  惊愕与喜悦倏地涌上了玉甲辰心头。因为他师兄说:“好。”

  那声音虽平和,却似遭霜打般疲惫,每个字都像使了千钧气力,越过千个日夜,才从唇齿里蹦出来。

  轻纱笼住了玉白刀客的面庞,看不出悲欢。玉求瑕只是遥望着晦暗的山头,终于轻声道:

  “…在下与你回天山门。”

  ——

  从峣柳往西,入了山穿过白杨林,有一石径通天山门。起先径旁林木青翠,红楝子与槐树遮天蔽日,笼得宽阔的青石板荫凉。愈往西走,石级愈窄,草木渐稀。到最后连半足都踏不上,陡峭崎岖,只能就着麻藤手足并用地爬。再行一里,目之所及皆是嶙峋白雪,这才算进了天山地界。

  玉甲辰牵着匹灰驴在槐林里走,驴背上躺着他师兄。

  白衣刀客垂头丧气,怎知他这师弟一听自己要回天山门,立马兴致勃勃把自己捆了来,手锁在杏叶边。他腹中咕噜直叫,于是有气无力地问玉甲辰道:“还要多久?”

  “才入了峣柳,还有十里。”

  明明密密槐叶已将日头遮去,玉求瑕还是觉得头昏脑胀。“师弟,在下怕是再走一里就折啦。”

  玉甲辰心里却道:“师兄心志之坚,鄙人望尘莫及。定是路途无趣,要说些玩笑话来教我开心。”他想了想,配合地咧嘴一笑,却让玉求瑕看得毛骨悚然,以为自己平时糊弄这小子过了头,现时遭报应来了。

  此时玉求瑕饿得两眼发昏,看哪儿都似是藏着片柿林,沉甸甸的金果藏在枝头,飘着蜜香。再一想待回到天山门里,顿顿皆是芜青椿叶一类的素斋,忽然就泄了气。

  玉甲辰回首望着他,目光落在玉白刀上,忽而惊道:“师兄,你的那玉佩……”

  “怎么了?不是还在么?”听了这话,玉求瑕赶忙伸手一捂。

  要是让这死心眼儿的师弟知道原来那枚拱手送了人,不知自己在他心里会遭何等看待。

  “擦在草叶上,沾了些泥污。”小道士认真地伸手,“师兄,鄙人来替你拭净。”

  玉求瑕的头摆得像拨浪鼓似的:“用不着劳烦师弟。”

  他俩行行停停,不知日头东升西沉了几回,总算到了山门下一里。玉甲辰将驴栓在马棚里,守棚的弟子见了他毕恭毕敬,待看清驴背上驮着的那人时更是吓得心胆俱裂,恨不得要跪下把头磕进地里。玉甲辰解了杏叶边的链子,将玉求瑕拉下来,两人一同去了峭壁边的天梯处。此时四面已是草木凋敝,飘起小雪。

  玉求瑕两腿发软。他饿得发慌,又碍着面子不愿去分师弟的炉饼,这时东顾西盼只想捉只肥鸟儿来吃。

  “南赤长老还好么?”他问。

  “身体尚且康健。近日说是想出了炼丹砂的好法子,连着几日都是喜气洋洋的。”玉甲辰认真道,扑闪着眼瞧着玉求瑕。“师兄,你若回去,他就笑不出来啦。”

  南赤长老最爱养鸟,每日洗面后就搬张花梨交椅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饮茗抚腹,享笼羽之乐。南赤大腹便便,如个肉球,屋里的鸟儿也只只养得肥得流油,开了笼也飞不远,于是玉求瑕也时常去他那处偷几只烤来吃,抹些茱|萸姜末,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玉求瑕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笑道。“怎的会?长老德高望重,定不会拘于往日小节。”他已打准主意,回去有机会定要再偷得几只鲜尝尝。

  二人运气提身,使起轻功在天梯上攀越。石阶积雪簌簌下落,似是无人踏足已久。耳边风声悠长幽怨,像有千百人在谷里吹着芦叶卷。

  玉求瑕抖了一下,熟悉的寒气在周身打旋,他曾在这冰天冻地里执刀斩雪,数息朝夕。

  眼前忽地展开一片辽阔的冰湖,湖面泛着零落而深浅不一的幽青,寒气漫散,像粗砂纸擦着周身,能冻掉人手脚。

  此处是玄真洞天,太清剑冢,湖底藏四千零九十六枚铁剑与寥寥数枚石柱,若不按六十四卦走,便会一脚踩空,落湖遭百剑穿心,葬身鱼腹。

  冰湖的另一头是落雪长阶,惨白的令旗在阶旁迎风猎猎。门儀看上去像一粒小小的黑点,却威严凛然。

  玉求瑕遥遥看到了明月桂枝的照壁,其上有各天星宿拱绕,玉帝观像沉云般压在其后,嶙峋寒山似是要随时倾塌,从四面八方倒来。

  广袤的山影里,长阶的另一头站着个苍老的人影。孤伶伶的,像白米粒落在一潭墨池中。

  狂风呼啸而起,那人却一动不动。

  他开口了,明明隔着千枚石阶,自寒风中而来的声音却依然清晰可辨。

  那人声蕴狂怒,沉浑喝道:

  “玉求瑕,复还归罪,解下玉白刀!”

  那老人两袖空荡,在风里飞荡,看着羸弱瘦高,一把长须上却系着三把剑,声如万钟齐振,气似八水汹猛。此人是天山门玉北玄,四长老之首。

  他这一喝,山阶三面忽地如潮水般涌出数千白衣门徒,像雪点般密密麻麻缀在尘雾飞扬的冰湖一头。

  千百只黑漆漆的眼遥望着白衣刀客,此时听得一声脆响,千百把寒刃同时出鞘,剑光灼灼,一齐指向站着雪地里的玉求瑕。

  玉甲辰慌了神,身子先一步跪了下来,颤抖着抱拳禀道:“长老,师…门主虽两年未归,却也不曾违武盟之约,可否从轻……”

  此话未来得及说完,一股扑天剑气已自天灵盖重重压来,噎得他面色苍白,浑身一沉。北玄长老怒目直视,眼里火光仿佛燎遍长阶,灼得他骨肉飞灰。

  擅出天山门,本是大过。两年不归,更是其罪难辞。

  小道士垂着头,只觉得风往心里刮,透骨的凉。往日里他师兄偷些斋食,犯了过错,都得在刑房挨宽板狠狠抽一顿,过几日才得抬出来。这回连四长老之首的北玄都如此震怒,不知又得领多少罚。

  玉甲辰愈想愈怕,此时胳膊却遭身边人一牵,踉跄地站起。玉求瑕把他拉起来,护到身后。

  白衣刀客依旧一副平和模样,那凌天剑气在他面前似是冰消雪融了。他解了刀,往雪地里一插,胳膊肘儿搭在刀柄上,另一只手还颇有心情地向山头挥了挥。

  “这未必是坏事,也不见得是好事。”他清了清嗓子。这一发话,千来对黑漆漆的眼瞬时齐刷刷转向他。于是他接着道,“唉,在下在何处,就定会将何处搅得鸡飞狗跳,一滩浑水,两年前在海津,一年前在永川,一月前在丰元,人人皆觉得留着个古怪人物不好,要千方百计撵走。不过现在…”

  只见玉求瑕饶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笑嘻嘻道:

  “…在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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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下半年,由于学业问题…俺没法两开花,只能缘更(等有空了就日更到完结(我在说什么鬼话……

第91章 (六)桃李醉红妆

  玉求瑕回来了。

  这六个字能让整个天山门抖三抖。这不仅是因为他是玉白刀客、天下第一,还因为此人看着温和良善,却着实是个混世魔王、三窟狡兔,不论什么法子都拦不住他往外闯。

  四方长老对其人可称得上又爱又恨。若有玉白刀坐镇西北,天山门自此可风雨无虞,可玉求瑕这人却心无定处,偏不肯在天山门落脚。

  ……

  这一日,冰覆飞檐,雾凇挂树,天边依旧是晦暗而阴沉的,云里酝酿着一场暴雪。静堂外的石阶白茫茫一片,被厚雪埋了。今晨格外的冷,走在风里似是连面皮都要脱掉一层,洗面穿衣后,玉甲辰便唤几名小辈提着铜铲撮箕去除雪,自己对着远处的钟楼发愣。

  门主自归来后已三日有余,可自此之后却无甚动静。执事的依旧是东青、北玄二位长老,他师兄果然不出所料地被架入了刑堂。玉甲辰听说这回掌刑的西巽长老动了雷霆之怒,取了结了铁刺的藤鞭要抽玉求瑕,那鞭最为厉害,能将人抽得臀背溃烂,血肉模糊。

  想到此处,玉甲辰忽而打了个寒颤。他捏着剑柄上的玉|珠,凉凉地落在手心里,像三颗冰粒,每一粒都不知凝着多少血泪辛酸。

  他觉得自己已经爬得够高,在天山门里算得有脸面的人物,但哪怕是身为门主的玉求瑕都活得束手缚脚,连山门都不准踏出一步。

  玉乙未领了命埋头扫雪,却也有些心不在焉,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将冰渣子铲好。他提着一竹箕的雪,转头问玉甲辰:“师兄,我能去晨练了么?”

  他不住搓着冻得彤红的手指,脸上红扑扑地显出惶惑却希冀的神色。见玉甲辰疑惑,他窘迫地低头道:“只有在早练时才见得到丙子,我…盼着见她。”

  玉丙子是后一辈里的秀慧美人,容貌楚楚,颇得门徒们倾慕。

  玉甲辰摇头正色道:“还未与长老问过早,怎能现时就走?”他眉头一横,厉声斥乙未道,“不潜心修剑。怎地成日对师妹怀抱不正心思?”言罢阴着脸提剑就走。

  这玉乙未遭他训得灰头土脸,只得唯唯诺诺地提着竹篾箕跟在后头。二人沿着青石阶走,过了垂花门,不过几步路就见个未济鼎矗在面前,后边厢房前摆着张竹靠椅,有个肉团儿似的人物挤在上面,一身肥膘像水似的往把手外溢。

  那人手里持小羹,往瓷瓶里胡乱搅动,拌出青黑的茶膏来,地上置一小铜壶与泥红的木鱼石茶具,每只茶盏有碗口大。见玉甲辰前来,他抬首一望,一身横肉似波浪般翻涌,瞪着眼珠子咧嘴笑:“哎,甲辰,替俺取些雪来,俺要吃茶。”

  玉甲辰赶忙抱拳,“见过南赤长老。”他转头要去寻雪,却见玉乙未立刻恭恭敬敬地将方才扫的一撮箕雪递上了。

  南赤长老见这雪来得及时,立时大喜,掀开铜壶盖就往里塞。玉甲辰急得两眼通红,拧着玉乙未胳膊悄悄道:“怎地把这雪给了长老!”

  玉乙未大惊失色:“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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