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7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把后面的“弟”字咽回肚里。

  玉乙未冲上来一把揪着他湿淋淋的盘领,骂道,“好大的口气!你当天山门里都是些歪瓜劣枣,敌不过几个奸盗之徒么?”

  玉求瑕笑而不语,眼神却往门外瞟。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初时只见暴雨如注,石阶雨雾迷蒙,渐渐却觉不对。水滴自檐边落下,不知怎地却凝在空中,汇成水线垂落。

  再细细一看,四下里竟是布着如蛛网般细密的银线,森冷而锋利,将门窗环起。玉求瑕方才进门时还未见此线,有人趁他们说话的间隙已将此处密密匝匝地布起杀人阵来。

  “羊肠绞铁线,杀人于无形。”玉求瑕道,“各位若是此时踏出门楹,肉身定会被削成烂泥。我先与各位说开了,一会儿不论发生了何事,皆杵在原地不要走动,今夜敌手可难缠,凶险得很。”

  他说得风轻云淡,众弟子却已恐慌万状,拎着剑爬起,背抵着背摆出金罡阵。此阵有御敌之效,他们不敢懈怠,几十只眼骨碌碌地扫着四周。

  玉甲辰也紧张地抿着唇,将剑出鞘数寸,问道:“王兄,依你高见,今夜将会对上何人?”

  冷雨乜斜着自门沿窗缝钻进来,落在身上针扎似的发疼。暗沉的夜里似是张开几只森然的眼,死死盯着他们,直教人驰魂动魄,胆颤心惊。鸣雷在天际崩裂,乌云里漏下几片寒白电光。

  玉求瑕悄悄摸到了身后。他腰后带扣上系着柄松纹短刀,虽说用来不似玉白刀称手,倒也算得防身之物。他用了四年学刀,两年寻人,千百个日夜在江湖里耗,终于在今夜捕得那群幽鬼踪迹。

  他的心也跳得很快,像被火炙般咚咚撞着胸腔,又热又痛。因为他今夜需逮住这敌手,使尽一切法子也要探得那人下落。

  玉甲辰望见他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光,阴惨的电光在脸侧投下凝重的阴影,先前的温澹之色已荡然无存。他缓缓道:

  “…是天山门的仇家,候天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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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薛能诗作

第94章 (九)桃李醉红妆

  暴雨倾泻,像决堤的天洪一股脑地倾泄而下。寒风一阵阵地卷在窄街里,将雨点卷在土墙上。细直的巷子尽头是三合院的红漆板门,红灯笼黯淡而丧气地垂在檐下。

  有个黑衣人影在风雨里走,手指巴着砖缝,踉踉跄跄。他一边手用银线捆着,血珠从袖管里落下,却很快被雨水浇散,在手背上留下几丝殷红。到了板门前,他伸指叩了五声,等了半晌,门开了条隙缝。

  “夺衣鬼,水九,你受伤啦。”门缝里站着个顶着垂环髻的女孩儿,在火光里的脸蛋红扑扑的,比身上着的狭领桃红衫更艳。她问。“对方是谁,强到能让你负伤么?”

  她没有从门边让开的意思,于是黑衣人站在雨里望着她,“很强。是迄今遇到的最棘手的人。”

  雨水顺着他的鬼面滑下,与血一齐混在水洼里。女孩盯着他流血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进来吧,不过一丝声音都不许出,别耽搁着他阖眼。”

  三道闩门开了,露出黝黑的门洞,蔓草影壁在灯影里晃,似是怎么也照不亮。颜九变喘着气踏上斑驳的石砖,跟在她身后。他们绕过照壁,在廊边停下。

  左三娘提着灯盘,杏仁似的眼显得格外幽黑。瀑帘般的雨幕在他们身旁落下,像鞭鼓般震响,她的声音细细的,像针尖儿般扎在颜九变耳里。“你今夜去杀的人,姓甚名甚?”

  “天山门玉甲辰,玉北玄的三珠弟子。”

  “天…山门。”三娘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歪过了脑袋。“很厉害么?”

  “玉白刀客的门派,坐落于洞天之冠,道门仙都。能教南北两派侧目,东西百流俯首,你觉得呢,三小姐。”血从指缝里落下来,颜九变觉得眼前泛出花点,女孩的面庞在他看来时阴时晴。他道。

  “只是我未曾想过,天山门里的雏鸟都并非泛泛之辈。我奉了左楼主的令来杀三珠弟子玉甲辰,因为自水部密报,此人最得玉北玄信任,用不得几年就应跻身于江湖榜,应除之为后快。”

  三娘说:“他胜过了你。”

  黑衣刺客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我与水部数人暗中布阵,将客舍围起,只待掀了隔板跳入屋中,将他们往捆了弦线的门外赶,便能取得他们性命。不料方斩了烛火麻心,他们中有一人一刀劈断四方短柱,梁架倾倒,丝弦全散了。”

  “只用了一刀?”

  颜九变举起血淋淋的手摊在她面前。“只一刀,水部数十人不及脱身,皆被压于瓦砾下。我脱身得快,可终究连玉甲辰的衣角都未沾到。那是我见过最快的刀,看着活柔,却有拨千斤之力。”

  他嘴角划开讥刺的笑。“休说是我,你那位五哥哥要是对上了他们,只怕凶多吉少。”

  三娘只是执拗地摇头,“金五很强,他不会输的。你败了,可他一定不会落败。”

  “为何?为何你如此肯定?”一瞬间,颜九变的容颜变得有些狰狞,他的手在身侧微张,细微银光在指尖一闪而过。

  闭合的厅房像收紧的臂膀,将他们笼在黑暗里。雨水在檐边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红纸灯笼上水迹斑驳,透出将熄未熄的黯光来。这光坠在三娘眼里,衬得她喜色盎然。

  “因为他说过要救我。凡是他说过的话,许过的诺,定不会轻负。”

  黑衣刺客有些哑然,良久,他才红着眼问:“你就这么信他?”

  三娘点头,扯着门边的竹叶,一片片地丢在雨里。“那是自然。因为天底下没什么人信他,要是我再不信,他就变成孤伶伶一个人啦。”

  雨声杂乱,像年终里闹腾的土鼓。颜九变的心也是乱的,他重重把身子挨在裙板上,望着对面紧闭的方格门。左不正让他来看着金五,可他偏对此人厌恶至极。休说是打照面,光是知晓他俩同在一个屋檐下都能令他胸中翻涌。

  在颜九变心里,金五像鸷鸟,不群不双,难管束得很。可谁都要盯着他,只顾着瞧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其余的刺客不过是个陪衬。

  “一个人…一个人有甚么不好?”他的臼齿狠狠地磨着,脸上的微笑却丝毫不变。“多好,不遭人怨,不得人爱。”

  他们在檐下静默地站了许久。雨珠随着风斜卷过来,沾湿了衣袍。

  “三小姐,你知道颜家为何让我来候天楼么?”颜九变挨着木门坐在地上,挑着拉出花来的银线玩。他的眼眸像两个深邃的空洞,漆黑不见底。

  “我是献给左楼主的贡品,为了保住齐省颜家的牲祭。颜家从无籍徒里寻了百十个男女媾合,养到八/九岁时,剔去面上皮肉,用灰泥捏出五官来,每三日用油泥重塑一次。”

  他张开手,银线在指缝里闪光,“你可知这是甚么?是将面皮缝在脸上的蚕弦,我身上有千条这样的线。刚开始很疼,动根手指抽痛都能牵到腿上,要是捏住一抽,说不准浑身的皮都能皱卷着掀起。可自小他们就说我应该是‘易情’,是应被供在莲台上之人,所以我忍下来了。”

  三娘默默地听着,她放下灯盘,烛火被风吹熄了,四下里又被黑暗的浪潮淹没,只听得雨声与颜九变的声音。

  颜九变死死地盯着那扇掩得紧实的木门,眼神如刀,似是要在窗格上戳出两个洞来。

  “……我恨他,三小姐,我恨他恨得切齿入骨。”他轻声道,“如果没有他,我就会是左楼主最珍爱的‘易情’。我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他被阴曹小鬼牵走,到那时我不再是齐省颜家的颜九变,不再是候天楼的水九。”

  三娘垂着眼眸,将竹叶撕开,裂成两半儿的叶瓣在风里瑟抖。她问,“那你又是谁?你要活在别人的脸孔里么,数十年,一辈子?”

  她也隔着雨幕向对门望去,声音像浸了蜜般甜丝丝的。“你恨不恨他,不干我事。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五哥哥,我会一辈子喜欢他。”

  嫉恨像漩涡般在心里翻搅,颜九变只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踏进雨里。他将夺衣鬼面覆在脸上,忽而放声大笑:“三小姐,你说你和他谁先死于非命?”

  左三娘怔怔地抬起脸来。颜九变见她迷惑又惊慌,心中报复的快意更甚:“你不知道他这两年来在做甚么事?他两年前能杀破戒僧,敌得过江湖第十,那江湖第九,第八呢?他能活到几时?”

  两年来,金五常接连数月不归,最后拖着遍体鳞伤回来,总会找个地儿闷上十天半月,浸透了血的麻布一块块往外丢。左三娘知道他是在与江湖榜上前十周旋,有好几次命悬一线,险些就此撒手人寰。

  “我知道。”她脸色煞白,腾地站起,“我不会拦着他,但哪一日他若是下了地府黄泉,我也定会随着他去。”

  这番话语在颜九变听来着实可笑。

  夺衣鬼嗤笑一声,沿着石板往入红厅中走,脚步急促,似是想将一切甩在身后。左三娘的脸一点点湮没在黑暗里,像被墨汁倏地抹去。

  颜九变此时心乱如麻。他本觉得天山门是初出茅庐之辈,却不想那人今夜一刀将水部数十人击退,足见其人功力之深厚,凭他之力实在难以奈何。

  漫天雨柱像铁锤箭矢,砸得身子发疼。他踉跄着经过了那扇紧闭的方格门,门里忽然嚓的一声亮起了灯。昏黄的火光映来,将浅淡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海棠格子里的人影在晃,忽有个沙哑的声音隔着窗纸飘来。

  “……你要杀的人是谁。”

  那声音干涩得很,像在裹挟的砂石在风里撞。颜九变停了步子,心里像七八口钟一块儿响,震得七零八落的。他转头望着窗纸上的影子,知道那层纸对面是自己最恨的人。

  他冷冷道:“少楼主,你不必多管闲事。”

  颜九变自水部听闻此人先几日与“擎风掌”黄默交手,九路擎风掌位列江湖榜上第三,黄默一双铁掌刀枪不入,能轻易碎人肺腑骨血,可这人却能安然归返。

  从两年前的某一日起,黑衣罗刹回到候天楼后忽地疯也似的练功,尤其是百流刀法,各式各派皆苦练一遍。左三娘说他是在海津里遇到了个古怪的刀客,自愧不如,终于肯下决心习武。金五天资聪颖,甚至出类拔萃过了头,仅用了两年便突飞猛进,就连颜九变也没料到他现时竟已有实力与江湖榜第三比肩。

  木门猛地推开,颜九变一个激灵,猛地自门边缩了几步,退到廊子外。灯豆在盖壶里晃,摇曳的火光洒在那人身上。金五一身漆黑戎服,戴着钢披膊,铁护臂,手里提着柄狼头天雨铁刀。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颜九变,只问。

  “杀得了吗?”

  “什么?”

  颜九变恨恨地咬起牙关,他本以为这人与擎风掌黄默交手后定会元气大伤,没想到竟是安然无恙。

  “能杀得了吗,天山门玉甲辰。”

  金五说。他抬起手,指尖夹着张麻纸。颜九变认出那是水部的密报,不知怎地落到了他手里。黑衣罗刹两眼在夜里泛出幽碧的光,隔着雨帘看来像是落在水里的玉石,却让颜九变看得惊心动魄,心头发沉。

  雨水浇在身上,凉在心间。颜九变发狂似的吼道,“能!”他重重踏着水洼,溅得短靿靴上一片泥泞。“你能做的事我如何做不来?不出三日,五日,我定会将那人头颅悬在你门前!”

  他心里像是烧起了把火,又寒又痛。那一瞬间常年压在他心里的巨石似是崩散了,砸得心窝子闷疼,颜九变吼叫了一番,耳边传来的细密的雨声总算让他冷静些许。

  他抬起眼来,木门却已阖上。房里的烛火熄了,天井里只有惨澹的天光,愁云一块块笼在头顶,倾倒着连绵的雨。深沉的黑暗像浪潮般涌起,寒夜凄迷。

  格门后传来金五平淡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大清,只一会儿就消散在了风里。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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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见面…见就是沙雕开局

第95章 (十)桃李醉红妆

  雨歇了,日头从南院门爬上来,照在三春百色街头。青石街里挤满了穿着泥屐子的行客,咬着耳朵对昨夜崩坍的灰瓦房指点。青砖七零八落,画楼边的竹林被轧倒一片,光秃的杆子戳出墙来。有人说昨夜天降鸣雷,将客舍劈倒,有人道有一伙黑衣人前来劫掠,顺带将短柱给砸了,好毁尸灭迹,一时众说纷纭,不知何为真假。

  玉求瑕混在人群里,嘴里叼根稗子草,腰里挂着柄松纹刀。他看了眼倒坍的客舍,不觉有些心虚。

  昨夜他在暗里统共出了两刀,一刀完璧无暇,护住天山门众门生,一刀玉雪辉寒,断四方门柱,赶开候天楼刺客。敌手是赶退了,可他也将此处掀了个底朝天,实在愧对客舍掌柜。他原本还想趁机逮个刺客问出他家少爷的下落,可惜也未能如愿。

  玉甲辰携天山门众人于今日清晨与他临别,千谢万谢,还不住追问他刀法名字。玉求瑕被他磨得无奈,随口胡诌了个神功无敌刀法的名儿,竟也被这傻师弟仔细记下,说来日定会再来拜会。

  现在天下无一人能管束他了。

  玉求瑕将手抱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走。撞了逸民的粘杆,惹了小牢子的黄狗,他就没命地往巷子里钻。他摘了笠帽,便再也不是天山门的玉白刀客,而是街头巷角的无赖捣子。于是接下来十数日他一边寻着候天楼的蛛丝马迹,一边顶着玉甲辰的名头继续混吃等死。

  他每日拿着破碗往养济院里跑,路边的叫化子都已经熟习了他面容,亲切唤他:“甲辰,咱开茶会,你来不?”

  玉求瑕赶着往河沿跑,连忙摆手,“不来不来,青花杯碎啦,在下用手捧着喝不惯。”

  乞儿们大笑,“…哪里有茶供给你吃!”

  醉春园里都是乐户花籍的女子,纤手若柔荑,三两拨琵琶,大红春娇唇轻启,唱些劈破玉,黄莺儿的小曲。玉求瑕本来想去找红霜,却发现桥洞里的私窠子挪了地,半个人影都寻不见了。醉春园的鸨母见他生得清秀,以为他是来卖唱的小倌,便也留得他在此处先打些杂活。月初时玉求瑕兜里总算能揣着些银钱,便先将先前赊着的账一一还了。他做事最不愿留名姓,总随性往摊棚里一放,于是人人皆以为是天降横财,一时街里喜气四溢。

  天底下最容易泄密之处在枕旁。玉求瑕日日替倌人们晾青巾白袜,买朱粉乌膏,一来二去竟也混得个脸熟。他图的就是从娼/妓们口里探听得候天楼的消息,只可惜终究是望风捕影,混了半月有余仍不得那群黑衣人的下落。

  有一日,园里来了位小姑娘。

  她眉目娇俏,不似其余女子般涂脂抹粉,却也清丽出人,像卖花人担子里的艳红桃李。那姑娘梳着小髻,眼睛水灵灵的,可惜总有些娇气。鸨儿说她是大户人家里拐来的花娘,听说是哪儿来的小姐。

  玉求瑕与她搭伙着干活。这姑娘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模样,不会用鱼胶粘琵琶弦,不懂省着山菜水洗碗碟,就连梳小髻的头绳散了,还得叫玉求瑕替她扎好。她闲着无事便会四处打量,往菜畦子里捉白粉蝶,看紫背蛐蛐在斗盆里厮扭。玉求瑕虽隐隐觉得眼熟,却也不知她叫何名,只知倌人们唤她“三儿”、“三娘”。

  倌人们的皂黑褙子污了,清早起来玉求瑕便去河沿搓洗。三娘跟着跑了过来,蹲着身子看他把草灰抹在衣上,扑闪着眼问:“甲辰,你为何要在这儿干活呀。”

  “在下欠了一篓子债,在这儿干活挣几个小钱。”

  玉求瑕随口道,一抬眼却望见她漆黑溜圆的眼珠牢牢盯着自己。三娘托着下巴,笑道。“骗人。”

  “在下说的是实话。”

  三娘的眼眯成了条细缝儿,“我见过不会扯谎的人,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嘴里一定蹦出过不少假话。”她笑盈盈道,“你不是天山门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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