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7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说起话来也颇为古怪,像是有两个人同时扯着嗓门,一边年轻,一边干哑。

  木十一见了那人的面,身子竟绷得如将发的铁箭,不由分说地挤到三娘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男人道:“你要拿什么来偿我?拿钱,拿命?”他细细打量了三娘半晌,摇头道。“正是豆蔻年纪,我用不着。”

  他说话间,有女人跪着从帘里爬出来。她赤着身子,在月光里白皙如雪,墨黑的龙纹盘踞在背上,似是某种诡秘的图腾。她凑到男人身边,伸舌去揽搅他指尖,把其上的血珠一点点舔净。

  “用不着?”三娘皱了皱眉,迷惑地嘀咕。

  “要过了七八年,便用得着了。”男人道,“最好肚里有了孩子,如此一来,便能试我调来的丹砂,看是婴孩先亡,还是母蚋先死。所以你还没用,算得个废物。”

  他忽地出手,两指撬开身边的女人的口腔,竟扣着上颚生生将她提起,像拖着条涸辙里的鱼儿转身往回走。那女人也不动,漆黑无神的眼望着三娘,空洞一片。

  三娘见过这样的眼。左楼主常叫她把“忘忧”灌给遭罚的人,结果他们皆痴头痴脑,目如死灰。她想起曾见过那女人,记得是烟雨楼的红牌,名叫翠喜儿,平日里扭摆腰肢,招蜂惹蝶,神气得很,现在却像烂泥般瘫在地上。

  “你把她怎么啦?”三娘忽而出声问道。“她现在奇怪得很。”

  男人停了脚步,一只眼珠先转了过来。“奇怪?怎个奇怪法子?”

  他的手指在那女人身上游弋,微微发力,指尖却已嵌了肉里。翠喜儿无声地张口,却只轻微地瑟缩,无痛无惧。男人道。“哪儿奇怪?”

  三娘说:“你瞧她眼睛,不像是个人,倒像条翻肚的死鱼。还有她手脚,软绵无甚力气,一直耸着,像抽了筋……”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那男人忽地把掌往翠喜儿脸上一盖,把两只眼珠子血淋淋地取了下来。他的手似铁打地般,像捏豆腐般一下扭断了女人的手脚,丢在水里。翠喜儿如同蛇般在船里扭动,血如涌泉般喷溅。

  “这样还奇怪么?”那男人问。

  三娘目瞪口呆,噎着说不出话来。女人凄惨地挣扎够了,血往雕栏外渗,如雨般落在木台下悬着的漆盘里。盘里纹着的墨黑鸟儿遭血一浇,竟透着诡异的狰狞。

  “还有哪儿奇怪?”男人继续咄咄逼问。

  “没…没了。”

  “那便好。”朽老的侧脸对着女孩儿,恣凶稔恶地笑。“她浑身上下,一点异处都没有,像你一样。”

  翠喜儿零落的肢块落在水里,被汹涌漆黑的江潮吞没,待哪日泡得久了才会浮上来。三娘望着在水面艳红的桃花瓣儿,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春江暗沉,不知藏了多少尸与血。

  “行船!”

  那裹着黑绵布的汉子转身入了帘里,纱帐笼住了他身影与舞妓们惨白的面庞。不一时震天鼓乐再度轰然而起,画船似巨兽般在江里行进。

  笛箫里似乎挟着几声哀厉的惨叫,又细细地蔫了下去。或许被买的倌人都未曾想过,她们上的不是富丽堂皇的仙舸,而是趟往血黄忘川里的班船。

  待画船行远了,悬在三娘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她泄气地坐在船沿,鼓着腮帮子道。“那人不知是怎么回事,恐怖极啦。”

  木十一颔首,“若真是冲撞了他,便是豁出我这条命,也护不得三小姐。”

  三娘奇道:“他是何人?”

  “近日武盟大会召开,天下百流好手皆聚于丰元,有他在也不奇怪。黑身翠羽,是鸩之纹。”木十一道,“三小姐,你可曾听过万医谷木家?”

  “似曾听过。”三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木十一懂得比她多些,道。“那是木家旁支,西南烙家的人。名丹烙,号毒巫。他们本奉神鸾,除鬼疫,从上代家主勾烙起却走了岔路。”

  三娘皱眉,“他与咱们有仇怨么?唉,我宁可对上个正经鬼,也不愿挨着个疯癫人。”

  “候天楼与他无甚往来。不过传闻他倒是与盘龙山众僧结了怨,曾立毒誓杀破戒僧与少林寺释法完,这于候天楼而言倒是好事。”

  这些江湖恩仇的事儿让三娘听得云里雾里。她只想像现在这般当个快活的小姑娘四处闯着玩儿,武林风云,庙堂纷争统统抛到脑后,只用跟在金五身后跑,啥也不用想。

  她又挨到船头,但这回不想去拨水里的花儿了。身后的木十一还在说话。

  “说到烙家,三小姐,他们也是使毒高手。虽本寨在水西一带,离万医谷近,可行事却截然不同,使用的是蛊毒。每杀一人,便要炼一蛊,以其人名戏谑之。”

  “蛊毒…这我倒碰得少啦,都是些不干不净的玩意儿。”三娘撅起了嘴。“唉,这么看来,他们杀的人应不少。若是盘龙山那回帮着咱们杀几人,五哥哥也不会受苦……”

  木十一仰着脑袋想了想。“水部有报,他们在那之前炼了蛊,想暗里灭了僧众。但兴许少楼主下手快了,那蛊还未用成,说是世上无药可医,能教人生不如死…”

  三娘一听扯着嘴角笑。“好大的口气,既称‘生不如死’,那定是慢毒,见效缓得很,怎地就解不了?看来水西那小地儿给他们惯坏了,没见过世面。”

  她望着江面,远处的天幕里亮着几粒黯淡的星子。左三娘忽而想起了方才被杀虐的翠喜儿的眼睛,在那叫丹烙的男人的手掌里滚动。她有些难过了,肚里直泛酸水,想往江里吐一回。

  “他们给那蛊安了个佛名,要笑那群寺僧愚驽。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折腾人;不是一刀取了命,是千刀万剐,剜肉离骨。”

  木十一的声音在风里传来,轻轻的,一吹便散了。“名为…一相一味。”

第101章 (十六)桃李醉红妆

  房里静悄悄的,没了声息。明月从划破的菱格里升上来,凉霜似的银辉洒在两人身上。唯一的响动似乎是他俩心脏的鼓噪声,扰得人意乱。

  金五觉得心跳得喘不过气来,被压着的伤处灼热地痛,像有火苗般在贴合的身子里烧。玉求瑕忽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手指寒凉,像冰一般,轻声道。

  “七年了……我寻了你七年。”

  罗刹鬼本应无情,霎时却觉得有针尖儿在心头扎,疼得发麻。他常喝酒,向来是不知醉的,但现在却觉得头脑昏胀,似被灌了几坛棠下眠般醺醉。他未曾想过非但是酒,情也能使人酩酊痴醉。

  玉求瑕望着他,墨黑的眼看上去有些湿润。

  “我去了天山门,学了刀,总算能来救你啦。他们不让我走,但我终究是溜出来了…我的命还欠在你那儿,就算把全天下的人都赊过一遍,我也是要还你的。”

  金五只是怔怔地眨眼,他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在海津时为何不认?”他嘴唇微翕,玉求瑕没听清,只发觉他身子在发颤,心里又不禁凉下几分,唤道,“…少爷?”

  “我不认得你。”金五摇头。“你也认错了人。”

  那对青碧的眼里像落了霜,彻骨寒凉。玉求瑕怔住了,倏然想起这人是来刺杀玉甲辰的,方才出的每一刀都直奔要害,显是学了一身娴熟的杀人刀法。

  “少爷,是我啊。”玉求瑕有些急了,他抓着金五的手道。

  “王小元,你还记得这名儿么?六年前我跑到金府里,从树里跌下来,砸了你个正着,往后你便总爱拿这事欺压我…有一年冬时咱们在引水池上耍,冰裂了,你掉了下去,自此最怕冷天,连一丝风儿吹过来都要抱着手炉打抖……”

  这些话听来陌生得很。金五记性出奇的好,不曾记得与这人有如此婆妈琐事。他是怕冷,到了冬天绝不肯接金部的活儿,却不知自己这毛病是怎么来的。

  “玉白刀法摧人心神,尤以第三刀为甚。我出过几次,有好多事儿都记不得啦。”那着青官服的人只是凄然地笑,“可是少爷,你的事我刻在心底里,分分毫毫都不敢忘。”

  玉求瑕接着道。“有几次我甚至连你的样貌都想不起来了,但在天尊像前磕了百八十回头,总算捉回些头绪…夫人是蒙兀儿人,你与她一般生着碧眼,不过颜色深些。”

  冰凉的手指在金五面上缓缓摩挲,可扑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金五不自在地闪了一下,眼睛往旁瞥,床边的立柱里还藏着剑,他得够得着才能杀眼前这人。

  “候天楼的刺客皆生着同一张脸面。”

  金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很,同时戏谑地朝他笑,“你想过么?我非但不是你少爷,兴许还是亲手血刃你少爷的人。”

  那人的脸色倏时变得煞白。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来杀人的,”金五继续凉薄地道,“今夜杀的人没找成,有条肥鱼却自个儿咬了钩。”他勾起嘴角,冷冷发笑,“天山门玉求瑕,我也惦记着你的脑袋很久了,三年。”

  说着迟那时快,刺客咬着牙忽地翻身蹿起来,屈膝顶在身上那人的腰腹上!玉求瑕却也是个机警之人,闪得极快,瞬间弯了身用手垫着他膝骨。金五捂着胸口,手往立柱边伸,这人一定想不到自己藏了不止一把刀,而是两把刀,两把剑,为的是能随时随地顺手杀人。

  见他如此举动,玉求瑕心里翻绞似的疼,又唤道:“少爷……”

  刺客翻身落在石砖上,抄起那被划破的铜面往脸上一罩,冷冰冰道。“我不是你少爷,也没兴趣占这便宜。你是玉白刀客,我是黑衣罗刹,对头冤家,总归没个能善处的道理。”

  刀客在红帐子间望着他,秀气的眉已紧紧蹙起,看着泫然欲泣,道。“看来咱俩连最后一样东西也没啦。”

  “什么?”

  “名字,咱们把名字都给丢了。”

  那人澄亮的目光看着惊心动魄,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七年了,再不是王小元和金乌了。少爷,我找到了你,但你还没找到归路。”

  玉求瑕把刀往旁一撇,松纹刀滚在地上,落到架床底的阴影里。金五忽而觉得恼火,竟在个要杀自己的人面前扔了刀,除却轻慢,再无缘由。

  金五死死盯着他,喝道,“捡起刀!”

  “第二刀见血,第三刀杀人,我不能再握刀。”玉求瑕摇头。“王小元没有对金乌出刀的道理,以前如此,现时也一样。”

  “我让你捡起刀!”突如其来的怒火汹涌席卷了心头,金五厉声喝道,“我管你是姓王姓玉,我要杀的是玉白刀客,江湖榜上第一!”

  身为候天楼刺客,他不能放过这机会。待玉白刀客退入天山门,阻在面前的是冰池剑冢,天山剑阵,因而纵然此时有伤在身,金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在此与天下第一的刀客交锋一回,赢了能保住左三娘,输了不过赔了贱命一条,划算得很。

  只是在下一刻,金五便惊得目瞪口呆。

  玉求瑕张开手对着他,神色无虞。“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啊,哪儿都任你刺。”又嘻嘻笑道,“看准了点,方才的准头真不行。”

  那人手上无刀,自己只消一刀过去便能了结他性命。明明正是大好机会,金五却觉得自己声音发颤:“…你犯了什么毛病?”

  玉求瑕朝他扮鬼脸。“你要我拿刀,我偏不要。你忘了么,少爷,我最会和你对着干了。”

  这新郎官打扮的人对自己一口一个“少爷”,听得金五心焦。霎时间他再也不顾心头躁动,手往幔子里探去。

  一声脆响,他掐断了竹立,另一把漆黑铁剑在月光里滑出。这回他不敢使刀,因为对面那人是全天下刀法使得最好的人,自己再出手不过是班门弄斧,徒增笑柄。玉求瑕安静地看着他拔剑,剑身在立柱边擦过,发出刺耳尖啸,初时缓,后时疾,而后如雷霆一闪,迸裂而出!

  殷红的鸾帐刹那间裂成长练,柔滑地在剑锋前断成数截。罗刹的剑法从来稳而狠准,每一剑都重钧难抵。他一出手便是钧天剑法,武林盟主武无功的定山之剑,如峥嵘巨岳,似崚嶒天峰。

  这剑法玉求瑕不是没见过,武无功凭着这剑法威震四海,坐稳盟主位子,却少有人知道他家少爷九岁时就已偷师而成。

  玉求瑕忽而有些恍神,过往光景倏时涌上心头——那时金乌正临幼学之年,可烦练武的事儿,听宁远侯家出了个天赋异禀的小公子,武盟的人日日流水般地往厅堂挤,想把他揽进自己门派里。但金乌偏不干,提着剑往院里兵铁架前一站,把各流各派的功法演了一遍,又煞有介事地把其中舛讹挑了个清楚。后来没人敢收他,连武无功也不成,因为金乌只看了一遍就把钧天剑演了三成,人人道此子日后若不是独步天下,就定是个武林祸害,个个都绕着道走。

  可现在没人记得他少爷了。金府荒芜,枯草萋萋,墙头外立着几个歪扭的坟包。江湖息生息死,人死名散,谁也记不得锋镝余生的金震,更没人记挂曾有五陵年少,志气凌云。

  他若不记得,便再也没人记得那罗刹鬼的真名。

  刀鞘挡不住,玉求瑕索性也一齐丢到旁侧。他先前还真不确定这人是他家少爷,见这人除容颜外,身上没半点过往影子,愈套话心愈凉。可现在却不同了,初学刀时他便是与他家少爷对练,若是方才还有所犹疑,现在早已认出了这刺客路子心性与金乌如出一辙。

  不是像,而是本来如此!

  金五此时可气得够呛,这人连鞘都丢了,赤手空拳对上钧天剑法,显是自负得过分。今儿本是来杀人的,现时却火冒三丈,径直把手上的剑也丢开。玉求瑕不拿刀,他也偏不要拿剑。

  拳头倏地攥紧,金五发狠地往对方要穴打去!步移身进,摧齿透骨,拳头如雨点般招呼上来。瞧着是少林拳,可拳眼里却阴毒地藏着枚环镖,打在身上定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他扣着两指,指节外凸,每记都迸出全身气力。玉求瑕额边沁出冷汗,慌忙卷着袖去抵。使刀还有些胜算,拳脚他可拼不过金五。

  “慢着慢着,我不打啦,饶了我吧少爷!”玉求瑕抱头鼠窜,“你一剑刺死我算了,一拳一拳来,和剜砧板上的鱼有何不同?”

  罗刹鬼闷声不响,像扑食猛虎般冲上去厮打,看着无甚章法,实则严明仔细得很,没有半点纰漏回旋的余地。玉求瑕用袖口卷着拳去抵,立时觉得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内劲一直冲到脏腑里,翻江倒海,直让人头昏脑胀。他东逃西窜,从架床上跳到竹梅围屏边,瞧准时机往屏后一闪。

  玉求瑕闪得快,金五没躲及时,半边肩膀撞到石屏上,顿时龇牙咧嘴地歪了身子。于是玉求瑕趁机脚尖一勾,扑上去扭住他胳膊,像何罗鱼一样巴着他不放。

  两人在地里滚作一块扭打,凶狠得紧,磕在柜脚门扇上,掀得尘土四扬。金五先前不慎撞了一下,肩骨嗡嗡发痛,胸前更是火烧似的疼,玉求瑕箍着他两手,死活不放。

  “放手!”

  金五吼道,可玉求瑕偏不放。刀客习的是玉女身法,身子柔活得很,像蛇般绞在罗刹鬼身上,且愈勒愈紧。金五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眼前发暗,这人抱着自己的劲儿可够难缠,他觉得再过片刻自己都要被绞出水来。

  他俩像无头苍蝇般滚来撞去,碎瓷片扎进肉里,血和汗滴撒了一路。金五拼了命似的要挣脱,从喉咙里挤出几丝骂声,“你他娘的……唔!”

  刺客忽而住了口,因为他的眼角瞥见了地上躺着的白瓷瓶。碎裂的瓷片间有粘稠的蜜浆在淌,细细的涓流在月辉里莹润发亮。同时一股甜腻的香卯足了劲头往他口鼻里灌。

  金五想起那瓷瓶儿上的字,顿时脸色煞白…是醉春园的人先前在房里放的些助兴玩意儿!

  他一眼扫过去,发觉他们方才打闹得厉害,瓶罐碎了一地,什么助情香,海狗肾,夜来春,甭管是抹的,喝的,吸的,全淌在地上。房里浓香浮动,像撩人的手在身上摩梭,旖旎情动,掀起一阵发昏的浪潮。

  这儿逼仄,环堵笼着风,浓香扑头盖脸地压下来,像围幛般裹着人,四下里都是交织作一起的弄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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