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于是武立天暴喝一声上前,这吼声浑厚凌厉,瞬时浑浑风雪大破。他又将全身气力倾注于双手之上,心里暗念誓要拦下这一刀——只见一点银光自雪雾中飞出,落在那漫漫黑潮之上!

  王小元则头脑混沌——这一刀过后,下一刀该如何出好?一刀为攻,二刀为守,这两刀仿若挥尽世上所有路数,再无后招可出。他无意杀人,可武立天将出杀招,他二人将面临死生一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刀出。

  殳到。

  ——生死胜负,定于二者相接之时!

  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此刻,廊上忽而传来一声粗哑的嚷叫。

  “王小元,我和你说过别踩着海棠…!”

  听到这怪叫声,相斗的两人动作皆一顿。但就是这紧要关头的一停顿,二人手中的兵戈皆有所偏离,进而转变了战局。

  被直截了当地叫了名字,本在聚精凝神的王小元本能地吓得浑身一哆嗦,竟不知觉地收回刀刃半分。

  少年下仆余光瞥到金少爷扯着破锣嗓对他嚷嚷,且从廊上怒火中烧、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这才猛地想起金乌曾千叮万嘱他别踩坏了院子里的宝贝海棠。他与武师激斗正酣,院内早已狼藉一片,也难怪这主子这么大动肝火了。

  按常理来说,王小元收刀,武立天应占了便宜才是,可这青年武师也着实被金乌乱了些许心神。全因金乌在奔过来时忽地脚下一滑,竟骨碌碌地朝他们二人撞来!若不避让,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的饭桶就要撞到他们两人之间,被一刀一殳穿个透了。

  武立天虽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自己实则从未下手取过人命,眼看着铁殳将要刺到狼狈的金少爷,他竟也不自觉将两手偏了半分。

  即便如此,这伤人一刀与杀招一殳是怎么也收不回的了。误闯入两人相斗的金少爷的小命,八成是怎么也保不住罢。王小元知这结果,不忍再看,只得闭了双眼提心吊胆地等这刀出完。他平日不喜金少爷,但也不至到要取其性命解恨的地步,现在被迫至此地步,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虽知不可杀人,但于此情此境之下,究竟该如何收场是好?

  ——正当王小元万念俱灰、穷途末路之时,他忽又听得自房檐上传来一记清脆的砖瓦响当声。

  他记得这声音。

  那是三娘给他送饭、他俩在柴房中谈话时,王小元曾听到过的声音。

  王小元虽眼目浑浊,但哪怕是在风雪嘈杂大作时,任何微小细声也都逃不过他的耳朵。那时他怕三娘操心,故未说出,现在一响起他便立即认出了——确是有人在瓦顶上!

  在冬夜里一直矗于瓦顶之上,不畏寒气,甚至坐观武立天和他生死相斗而不被两人察觉的此人,武功究竟会高妙到何等地步?

  而这个深不可测的人,此时动了。他一动,瓦片就不住地响。

  比瓦片更响的是他的嗓门。他说话的时候,王小元只觉得耳鸣嗡嗡,胸口似有千百只大钟相撞,似是连脚跟都站不稳了。

  那人说:“且慢!”

  话音未落,一条翠绿的竹棒赫然插进两人之间,硬生生错开了刀殳之势。但这一阻拦可不算成功,虽说被吓得狼狈不堪的金少爷的小命好歹是保住了,但出招的二人皆受反冲,武立天被竹棒震开,大惊之下铁殳脱手。金乌则向后翻了几个跟斗,栽在雪地里哎唷直叫。

  唯有王小元精疲力尽,气喘急促,却仍握着刀站在原地。他头疼欲裂,昏昏沉沉,隐约看见有一身躯壮实、手脚细长的老爷子立于他身前,几番辨认后恍然大悟,这人正是昨日卖糖人儿的老汉!

  武林盟主之子一看那老汉便叫了出来。“恶人沟竹老翁,你为何来坏我好事?”

  老汉哈哈大笑,声如洪钟。“甚么好事?被这小娃娃打得屁滚尿流也算好事?老夫今夜喝了点小酒,浑身燥热,正想上房溜达吹点凉风。见你们斗得欢,也忍不住插一手来了。”

  武立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要不是你横一棍进来,我这铁殳打定了赢的主意出去,收回时必不可能输!”

  竹老翁知他逞强,也不想和这后生多费口舌,转身来看王小元。打量了一阵后,这老汉忽问道。“老夫眼熟你这小娃娃,你是姓金还是姓玉?”

  此时一站定,王小元渐觉疼痛渐渐涌上身来,虽觉竹老翁问得奇怪,但也无暇顾及,只暗忍着痛道。“……姓王。”

  听他答话,竹老翁又是一阵大笑。“我送你那两个糖人儿还留着不?”

  王小元忽地想起他送了自己糖人、金少爷又全将其抢走的事,面上不禁一红。“留……没留着。”

  老汉笑够了,忽而正色道。“看在老夫面子上,今日都停手罢。你二人相斗,一人有杀意而无杀技,一人有杀技而无杀意,结果偏分个你死我活不可。不如都停手不战,还能和气些一道喝点小酒。”

  虽说面对比自己有资历的长辈,青年武师说起话来收敛半分,却不改急躁冒进的性子。“我可不愿,一日不分胜负,我这心一日不安。”

  “这不是你愿不愿的问题,”竹老翁道,“还要看这个小娃娃。”

  两人看向王小元,这少年仆役只是默默的站在雪中,一言不发。半晌,他握着断刀的手微微动了动。

  武立天一喜,以为王小元尚存战意。

  但还未等他出声,只见这少年忽地跪坐下来,殷红的血在苍茫白雪中显得格外刺眼。王小元一声不吭地扑倒在雪地里,握刀的手便再也不动了。

  他毕竟还是在方才相斗之时受了内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倒下地来。

  “王小元!”

  方才还在胡乱嚷叫的金少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冲上前来,廊上的木婶儿也赶忙奔入院中去扶王小元。看着他们,又看看呆若木鸡、茫然若失的武立天,竹老翁长叹一声道。

  “…看来,今日不停手也不成啦。”

第6章 (六) 未减去年冬

  回过神来时,他目中已是一片雪白。

  无垠的雪原在面前延展,其末端与了无生机而昏暗的天穹相融,让他再也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地,自己又身处何方。仿佛是被冻得麻木了,他的四体如铅灌沉,躯干却仿若浮在空中。

  看不见雪落在何方,听不清风从何处卷来,他却清楚自己身心骨血俱已寒凉。摸摸心口,喜、怒、哀、惧、爱、恶、欲俱不在,躯壳仍存,但神魂已散。

  我是谁?

  他朦胧地想道。那些关于名姓的记忆忽而像惊鸟般四下逃散了。

  这是哪儿?

  这回却有了答案,他依稀记起自己从山崖上坠了下来,浑身如同散架了般疼痛。所幸崖边生有些枝桠,积雪又厚,这才让他勉强捡回一条性命。纵使头脑仍存神志,四肢却动弹不得。

  忽然间,他感觉到衣角牵动,一只手被拾了起来。他看不清来人,那人的脸也埋在茫茫雪雾中,似是男人,也似是女人。

  那人拖着他走了二三十步,脚步渐缓了。但不一会儿又重拉起他的手,走数十步后放开,反反复复,不知几百几千回。好傻的人!他暗自想道,不知自己何时已被放在了一片薄木板上,系在木板上的粗绳磨哑,随着那人拖动而发出低沉的呻/吟。

  “……你…是…谁?”他嘶哑着声音问道,喉头仿佛结了三尺坚冰。

  那人不答话,只是拉着他默默前行。也许是说过话的,但他也听不清,只觉呼啸风声灌满耳洞,呜呜噎噎,混混沌沌。

  “…这是……在哪…里……”他又问道。

  那人停了一下。良久,一个声音含混地传了过来。

  “哪里都不是。”

  “…既然哪儿都不是……那现在是要去往何方?”

  他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得好似日月已交错一轮,风雪声既收又起一般。

  终于,对方说。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远是多远?他不知道,那人也未必知道。于是他被埋在雪里,任由对方拖拽着向前。有时衣物沾湿,那人便会生起火堆,静静地坐上一夜。有时肚腹饥馑,盘旋的雪狼便会成为盘中餐馐。对方的手是冰凉的,递给他的肉食却是温热的,他一边用牙齿撕咬着肉条,一边听着不息的风雪声。

  当他被重新拖起的时候,他想睁眼去看一眼那人。看看对方究竟是谁,是男是女,作何打扮,又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带着他一直前行。

  但在睁眼的一刹那,一只冰冷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皮上。

  “别看。”那人的声音比他还要干涸,可又平平淡淡,全无感情。“雪有白光,照耀人眼。你先前看得多,现在不能再看了。”

  “那你呢?”他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对方不言不语,只管拖着他漫漫地走。他也自讨没趣,在将梦将醒、时痛时舒间沉浮着。渐渐的,他分不清自己何时醒着,何时睡去,也辨不出冷热、长短、急缓、大小,有时感觉自己在人世间呼吸,却又像是在黄泉渡上伏卧。

  于是他做梦了。梦里绝不像此刻一般孤寂,春光灿烂,暖意融融。晃眼间又是夏荷漾水,蝉鸣阵阵。人群熙熙攘攘,社火鼓乐喧天,他立于楼上,看火树银花,一世繁华。梦终归是梦,转瞬即逝,他很快转醒,空留孑然。

  风雪渐渐地小了。

  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炫目的日光升起,他梦呓般地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他们大概在雪里行了几天几夜,那人停了脚步,以沉默的停顿表示疑问。

  他喃喃道。“……我不知我从何而来……为何会在此处…也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想要搭救我……”

  说到此处,他心头震动悲怆,竟想落下泪来。无奈眼目干涩,怎么也流不出水来。

  那人难得地开口。“你不记得你的名姓?”

  “不记得。”

  他只略略一想,便头痛欲裂,似是有人要将他的脑壳儿劈成两半。于是他索性不去想,将头脑放得也似这雪原一般空白。

  此后便是长久的静默,两人互不作声。那人行在雪里簌簌落落,脚步沉重,显是有些吃力了。但他又浑身发痛,着实抬不起身子来。他甚至不敢说话,怕多说几个字会让那人多费了气力。

  身子闲下来的时候,脑袋往往不会闲下来。于是他便胡思乱想:多么荒唐!他一无所有,仿佛一个初生婴儿般被抛在雪里。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不知平生有何意义。他想着这些问题,于是旭日初升,于是月牙沉落,在永无边际的雪原上,他感觉漫长得似是度过了几千个日月,又像是只过了几个时辰。

  终于有一刻,那人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

  武立天在金府前厅里踱起了步。

  他此时身上一片狼藉,肩头发上尽是雪屑,艳红衣裳上暗红血色斑驳,那是王小元第二刀干的好事。在风雪中立了如此之久,又受了伤痛,若是身子虚弱的人早已昏死过去了。

  但武立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他只静静地盯着悬在翘头案后方的旗帜,神色郁郁。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富商巨贾,皆爱在厅堂里挂些山水画儿,来显摆自己家藏金穴、有别流俗,武立天早时常与官场人打交道,见得多。但这金府却不同寻常:中堂上挂着一面军旗。

  这军旗边角破烂,色却极纯,黑为底,白为字,其上书一“金”字。这本是最最常见的朝廷征旗,看起来是将金木水火土五行旗拆了开来,单拿一面“金”旗。

  这旗摆在气派的金府里显得格格不入,但武立天知其挂在此处的缘由。

  因为这府邸的主人是金老将军金震。

  说起他来,朝堂无人不晓:数充总军官,历尽征伐,最后功满致仕,在闲居数年后逝世。其功力之深、德望之重,便是武林盟主武无功也得敬他三分。说实在话,武立天实在无法将这力比刑天的神仙人物和那饭桶一样的金家少爷联系起来。

  那废物少爷是金老将军的孙子?青年只觉好笑,但转念一想,虽然平日不多用,金家却有间敞阔武场。挂在外边兵器架上的兵戈看似是些粗制滥造货,但拿去修缮的皆是好刀好剑,他隐隐有些讶异,看来这府邸看似守备松懈,实则有条有理。

  他漫漫想着,忽见一只脚从侧边屏风后踏了出来,紧接着是一个一头乱发的脑袋和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来者正是方才被武立天在脑中非议的金少爷。

  原来方才青年武师和王小元一战之后,金乌心急火燎地要木婶扶小元上药去了,自己在院里嘟嘟囔囔地扶那些破落的海棠,又转去下房里拾掇。看武立天没有分毫要包扎伤口的意思,这小少爷也只没好气地撵他上前厅来歇息。现在约莫是安排妥当了,这才有闲情来会武立天。

  “武大人,您随意…”金乌进了前厅,一开口便语气不善。不过话没说完他就收了口,打量了一番浑身雪与血的青年才道。“…站。”

  武立天不管他,兀自往官帽椅上一靠,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别人要他坐,他偏要站着,现在金乌嫌他身上脏污不愿他坐,他偏偏就爱坐了。“金公子不必担心,我看你这椅子也是陈年物件,改日奉上两把新椅。”

  “有些东西可新不得,”金乌眉头微动,斜着眼看他道。“比如大人坐的这把...骨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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