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8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从今往后他果真孑然一身,再无归所。名姓似遭尘泥掩埋,过往如飞灰散尽。

  刺客忽而发狠地攥紧了手里的瓷片,血从手心里淌落,怵目惊心地泻在红衫上。

  他缓缓收回眼,目光落在玉求瑕身上。金五着实想不起这人是谁,可这人却一直纠缠着他,唤着个陌生的名字。每唤一声,便能教他心劳意攘更甚一分,如有惊涛骇浪在心中翻涌。

  疲倦令他再也撑不住眼皮,金五咬着舌侧,把瓷片扔到一旁,手心里还在淌血。他脑海里排演过千万回与玉白刀客刀剑相交的情景,时而被拦腰斩断,时而骨毁魂散,却不曾有一回像今夜般荒唐可笑。

  “杀了我。”金五喃喃道,惨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脉在突突跳动,他的眼布满了晦暗的云翳,直勾勾地望向伏在他身上的那人。

  败者为寇,罗刹鬼本就在济河焚舟的道上走,若要落败,只得杀身,有进无退。

  伤痛携卷着倦意袭来,他眼皮轻颤,声音渐弱,言辞却像是蛮不讲理的恳求。“玉求瑕,杀了我。”

  ——

  木爪勾住桩子,小舸悠悠靠了岸。左三娘趴在船缘等了好一会儿,眼皮困乏得打架。她盯着黑漆漆的三合院,莫说是火光,连一丝响动都没有。竹枝从墙边探出来,在地上落下墨痕般的淡影,可这影子也很快湮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戏楼歇了,梆子声在直巷里回荡。地上还散着些彩纸,贴在漆门上的囍字已剥落了一半,蔫蔫地垂着,仿佛白日里的喜庆不过幻梦一场。

  木十一跃上岸,像猫儿般悄无声息地钻入阴影里,耳朵贴在墙上。“静得古怪,无一刀剑相交声。”

  三娘打着呵欠。“死人哪里提得动刀?五哥哥定是把那人痛快杀了,现在正偷闲打瞌睡哩。”毕竟处了数月,有了些交情,她不觉为那姓玉的哀怜片刻,心里祝他莫要冤魂不散缠着金五,又飞快从船板上挺起身来,趾高气扬地指使道,“木十一,去里头瞧瞧。”

  暗卫女子向她俯首躬身,正欲提身跃起时忽而神色一顿,又往墙边一贴,手中拔开泛着寒芒的短刀。“有脚步声。”

  木十一戒备,三娘却喜出望外,心里直道:莫非是她那五哥哥?金五向来履险如夷,虽说总负伤披红,可总归是厉害的。杀个江湖榜上二十开外的小弟子,于他而言定是信手拈来。

  砖道上渐渐浮现出人影,脚步声凌乱沉重,墨黑的门洞里突然现出青绿官服的一角。三娘眼瞳骤缩,霎时一惊,却看见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槛木边绊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人。

  她立时看清了那被抱着的人的模样,一身皱巴巴的金线袄子,胸口盖着张被划破的罗刹铜面。金五似是失了神智,紧闭着眼,仰着脑袋断续地呼吸,平日里惨白的脸泛着潮红。

  “五哥哥!”

  左三娘赶忙从船板上跳起身,沾着一身水花心急火燎地爬上岸。木十一见状如箭般蹿到她身边,警戒地护卫。她奔到金五身边摸了把额头,烫得吓人,非但如此,他全身都是滚烫的,像在沸水里滚了一遭。

  抱着他的那人喘着气道:“他…是不是…身上带了伤?忽然便昏过去了。”

  三娘探了鼻息,又仔细捏按他身子。当触到胸口时金五忽地浑身震颤,险些像鱼儿一样从那人臂弯里跳出来。她蹙着柳眉道:“唉,这死倔鬼,又不与我说,骨头又断啦。伤上叠伤,从未停过,也不知哪日能养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他怎就不知悔改?这辈子只能当个短命鬼啦。”

  可她忽又觉得古怪,这热症不似寻常症结,倒像是什么稀奇淫/药下到了身上,顿时心生疑窦。

  这时她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人,抬起头时却惊愕地撞进那人眼里。他两人对视半晌,皆觉得对方面熟,同时大惊道:

  “…玉甲辰?”

  “三娘?”

  他俩大眼瞪小眼,又指着对方惊骇地异口同声道,““你怎地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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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叭…是有车的,但因为年龄原因就不开惹

第104章 (十九)桃李醉红妆

  三合院本就是候天楼这段时日里落脚的地儿,左三娘拍着手一唤,木部、水部的随行刺客便从暗处现出身来。

  先前偌大空落的院里顿时跪了五六个黑影。他们扫了彩纸,清了白日里的喜妆,院落总算重归往时面目。

  水十六从敞着的雕花窗处一跃而下,跪在左三娘面前,禀道:“三小姐,二楼的厢房已用不得了。四处毁损,一片狼藉。”

  原来先前金五与玉求瑕打闹得厉害,不仅毁了床椅窗门,还将欢水情香泼洒了一地,甜腻的香从门板缝里丝丝钻来,惹得刺客们捂着口鼻绕道而行。

  左三娘听罢,好不生气。她叉着腰往身边一瞪,嗔道,“瞧你干的好事!厢房统共就那么几间,这下好啦,咱们得挤一块儿住啦,手足相抵,耳轮碰耳背……”

  玉求瑕蹲在檐边的石板边,怔怔地听她骂。他还没想明白,头脑一片混沌。金五说三娘被他杀了,可这姑娘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对一众黑衣刺客颐指气使。

  “姑娘也是…候天楼…?”他愣头愣脑地指着三娘问。

  三娘挺起胸脯,傲气地答,“对,我是候天楼的人。”她指着在院落里忙活的刺客,“她是,他也是。”又忽而一指玉求瑕,“…你不是。”

  “你是天山门的弟子,是咱们要杀的人。”女孩蹲下来,笑眯眯地望着他,眼里似要淌出蜜水来,“你瞧瞧四周,这里是瓮,没一条任你逃的道。玉甲辰,你这小王八插翅难飞啦。”

  玉求瑕觉得头脑依旧昏昏胀胀,他诚实答道,“在下名叫玉求瑕。”

  左三娘尚在气头上,道:“我管你叫甚么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你可把五哥哥害惨啦,你等着,我得想个法子来整你。”她想了想,张牙舞爪道,“扒你的筋,抽你的皮……”

  “是抽筋扒皮。”玉求瑕老实地纠正,惹得女孩气得要上来挠他。他心思不在三娘身上,眼睛总往院里头乜斜。木骨门边铺了张藤席,金五被放在上面,身上盖了张单薄的寝衣。他闭着眼,深深浅浅地呼吸,像是睡着了一般,可脸上红潮未散,时不时发出难受的呓语。

  一个青花瓶儿忽而掷在他怀里,玉求瑕接了,抬头望见三娘蹙着眉望他,撅着嘴道。

  “压春宵散用的药。我只会用毒,作差了些能包你上吐下泻,作好了能要你一命呜呼。”

  “姑娘可是在说些反话?”玉求瑕哭笑不得。

  三娘笑盈盈道。“唉,唉,你欺五哥哥太甚,我又偏生是个记仇的人。不过你放宽心,你不是那甚么玉甲辰,咱们倒是没杀你的缘由,要把你养好了来慢慢寻仇哩。”

  今夜这姑娘对他不知怎地频频恶语相向,玉求瑕寻思着是他在哪处怠慢了三娘,却不知这女孩心里只惦记着金五,若是她家五哥哥有恙,顿时翻了脸不认人。左三娘本还对玉求瑕心生怜意,不忍杀他,如今却恨不得给他腾块墓穴出来。

  黑衣刺客们在庭院里逡巡,三娘叫住了一位,带着天真的神色问道:“喂,你。告诉我,玉求瑕是谁?在天山门排几位?是打薪的,烧饭的,还是跑腿的?”

  那刺客恭敬地抱拳躬身:“回三小姐,是天山门门主,玉白刀客,江湖榜上第一。”

  三娘愣了片刻,旋即斥道:“胡说八道!欺负我没出过山门几回,不问武林事儿么?自个儿掌嘴去!”

  玉求瑕捏着那小瓶,倒出枚朱色药丸来,左瞧右瞧。他现时仍有些神智昏乱,但毕竟修的是静心平气的玉女身法,倒还抵得住催情香。

  他忽而奇道,“姑娘,那位金…公子中的春宵散要比在下重得多,怎不先解他药性?”

  “试毒呀。”左三娘还在寻思方才那刺客的言语,停顿了一下,接着格格发笑,“你若不尝,我怎知五哥哥服了是否有恙?”

  她望着玉求瑕时似是笑里藏刀,透着阴狠;可当目光撇向金五时,顿时化成春水涟涟,情意绵绵。

  “怎地,不敢服了?”

  “倒不是,在下信得过姑娘。”玉求瑕摇头,把药丸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再来在下命硬,阴曹一时半会还收不走在下。”

  三娘哼了一声,起身踏着小碎步跑到金五身边,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地盯着他昏厥过去的面容,用绢帕子细细抹去他额上汗珠,又去整好凌乱的衣衫。她打量金五半晌,忽而气得跳起来,“玉…求瑕!”

  惨白的脖颈上留着几点红痕,像落了一串细碎的梅花瓣,暧暧隐入金线衣底。左三娘一想房中那流连不去的甜香,又一想他俩中了甚么药,顿时回首瞋目,磕巴道,“你…你,你办了他?”

  玉求瑕吞了那药丸,只觉除了有些胸闷气短,头昏目眩,那萦在周身的热潮已渐渐退了。他没听清三娘在说些什么,只眨着眼含糊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给个准话儿!”

  “没…”玉求瑕道,“不过在下也记不清,像做了场梦似的。三姑娘,在下觉得你给的药丸且试无碍,能拿去给少爷…金公子服下了。”

  左三娘见这人昏昏沌沌,脑子不甚灵光,再一瞧他俩皆是衣衫不整,情态暧昧,也不知是否已行了夜合之事。

  她望着昏倒的金五,觉得时机正好,忽而大喜道:“你若没办,我来办他!”说着便张牙舞爪,如饿虎觅食般地要扑上前去。

  玉求瑕看得呆了,他往日看左三娘和气亲善,怎知她算得个候天楼里的小魔头?

  所幸木十一这时忽地从旁闪来,一把捉住三娘后襟,把这女孩儿放到青石阶上,又眼疾手快地把舂桶往她手里一塞,冷冰冰道:

  “三小姐,少楼主的伤还未愈,制伤药乃当务之急。”

  “木部的人不会制药么?”三娘愣愣地问。她现在满心都是如何扑到金五身旁,心里躁得很。

  “自然会,”木十一神色平静,道,“不过三小姐百治百效,非我等能比肩。”

  她欠身行了礼,重新悄无声息地没入影子里。

  三娘蹲在石阶边气鼓鼓地捣着药,望着不远处的金五,又看看发着愣的玉求瑕,心里愈想愈不是滋味。如此想来,这夜与玉求瑕拜过堂的人是金五,若往后再与她家五哥哥混作一块儿,还不被嘴闲的刺客在背地里笑她作姘妇?

  虽说金五定是不在意,仿佛除了应付左不正外,世上无一能再让他在意的事儿,因而也常独来独往,落得一身遭人风凉话的话柄。三娘有些气不过,可也实在管束不住刺客们暗地里开阖的嘴巴。

  这时玉求瑕爬起来,扶着阑干在回花廊里踉跄地走。他挪到木骨门旁铺着的藤席边,忽地像抽干了力气般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金五,心中不由得怅然。金五阖着眼,歪着脑袋挨在木枕边上,眼下有道狭长的血口子,现时仍往外渗着几丝殷红,看着狰狞可怖。那是玉白刀法第二刀的杰作,透过罗刹铜面在这人脸上留了道痕。

  七年了,自分别以来已星移数度,事过境迁。他总觉得七年很长,寸阴如岁,一日三秋,更何况要捱过六个岁首。可当见了金五的面,他忽又觉得一切恍如昨日,还有转圜余地。

  玉求瑕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碰上了用帕子裹着的金五的手。他摸到了指节上的茧与凹凸不平的疤,是常年使剑杀人留下的痕迹。他不敢握得紧,怕扯到他家少爷手上的伤,又不肯放松,生怕金乌下一刻便如烟一般从指缝里溜去了。

  见他作此举动,三娘抛了石钵子,急冲冲地奔过来硬是将他俩的手扯开,没好气道。

  “谁许你碰他啦!你这色呆瓜,小浪蹄,咱们账还没算全呢!今儿你连动也不许动一下,待五哥哥醒了,咱们再算定如何整你…”

  “在下不会走。”

  玉求瑕喃喃道。休说是走,他连半步都不想挪,七年来踏破芒鞋,寻踪觅迹,好不容易才捉到这人,着实不敢轻易放手。

  “不走?”三娘惊诧,“咱们要把你剕了,剖了,你还不跑?你是胆儿肥,还是心大?”

  往日她在房里养些药人,论谁皆是急着要往笼外钻,要逃出这苦海刀山,可现在却有个傻子甘愿留下来挨她的千刀万剐。

  玉白刀客摇头,他眨着眼看了金五好一会,恍如隔世。夜风轻拂,海棠纷飞,轻灵地落在金五的肩头发上,像掩了层薄雪。月光如水般在罗刹鬼往日里那凌厉的眉眼流淌,涤净了戾气血污。

  他心想,这是他少爷啊。既非极恶穷凶的候天楼刺客,也不是遭天下人鄙愤唾骂的黑衣罗刹。世事难测,命数无常,一切似已天翻地覆,却又好似依然如故。

  玉求瑕仰头望向三娘,皎柔的月华盈在眼里,眼仁像墨玉般漆亮,恬静平宁。他嘴角边勾起了个浅笑的弯儿,道。

  “…这辈子都不愿走了。”

第105章 (二十)年少意疏狂

  ……

  临水酒肆里忽而鸦雀无声。戴着食花鬼面的黑衣男人原本懒洋洋地瘫在桌上,现时却已精神抖擞地爬起身来,拈着瓷杯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板。万事通叙完了一段玉白刀客的往事,不觉有些舌燥,往柜边取了只圆壶斟了水喝。

  土一听了万事通所言,不知觉中来了兴趣,伸着耳朵撑起胳膊肘来,先前的粗词儿都丢到一旁。他摩梭着下巴的胡茬,若有所思道。

  “万先生,照你如此一说,那玉白刀客与咱们那…少楼主把臂相欢,要…连枝共冢?”

  他倒听说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是对不共戴天的仇家,狭路相逢定会杀个眼红,两年前那断崖一战不知被说书人翻来覆去嚼烂了几回。有人道他俩为情结怨,有人言二人间负着血海深仇。可在万事通的言语间,他俩不仅并非对头,还狎昵得很。

  万事通神色木然,他叙起故事来倒有模有样,神采飞扬,歇了口便忽地又成了桩木人儿。只听他淡淡道:“万某说不得假话。”

  土一却先往地上啐了一口,暗骂道:“这小崽子。”也不知是在骂谁。他挠着蓬乱的脑袋,又问。“万先生,这些事儿听着隐秘僻奇,你从何得知?”

  他寻思着万事通莫非乐得听房,在旁人行事时趴在瓦上墙角支着耳朵偷听,这才事事皆知。

  “万某无事不通,自然知晓。”

  书生又道,神色无变。此人看着文文弱弱,神情木滞,称不上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却不知怎地教人只觉深不可测,从他口里吐出的每个字都令人心服口服。

  “哈,老子倒没想到他俩是这等干系。”土一像噎着了般干笑,“唉,说来也是金部不屑理咱们这些弄粗活的泥瓦匠,老子一年半载都没见过少楼主一回,要不这些害臊话儿早传开了。”

  天山门与候天楼的人撞了面,便只能以血洗血,那俩人竟也能搂搂抱抱,来个尔汝之交。若是说书人得知这段往事,准要吞声忍泪,将话文批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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