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侠 第8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悬疑推理 相爱相杀 强强 古代架空

  他最不爱学课,也不耐有人来训教他,可此时此刻,他却忽而希望能永远躺在这一方小院里,再也不移半步。

  “你哭甚么?胜负乃兵家常事,才输一局便哭天抢地,今后如何了得?”男人见他眼里忽而滚出豆大泪珠来,无奈笑道。

  但金乌哭的不是这事儿。他只是忽然间难过极了。这是做梦么?他也不知何为现实,何为梦境。在此处他是金乌,在别处他又是谁?是候天楼的刺客,是黑衣罗刹,是金五?

  “你骗我。”小孩儿开始揉眼睛,可眼泪却越揉越多,喉头哽咽了一下。

  金昊哭笑不得:“怎么骗你了?”

  金乌道:“棋是死的,可人也没活成,你和娘都是,我…我亲眼看见的。”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微笑着看着他。这一定是找不到驳斥之言的表现,因为这些话都是真的。

  金乌摇摇头,用眨着眼盯着他,潸然泪下:“爹,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口像被剜去了一块般空落难过。“我终于能……回来了。”

  似有人在心里开了道口子,彻骨的悲痛似洪流决堤般翻涌而出,化作千言万语堵在他喉头。

  宁远侯伸出两指轻轻敲了一下他脑门:“说甚么胡话。我是忙些,过几日又得去伏羌门守着,现在才得闲来看你这小猴精儿。”

  说到此处,男人又气又好笑,可眼神却是慈爱温缓的。“幽芳说你在家时成日游手好闲,只知吃睡,连门槛都不愿往外挨一步,怎有这一说?”

  脑壳似裂开了般疼,但心里更痛得难过。他置身此处,却又不在此处,天地之大,却无立锥之地,回嘉定的路遥漫,是他一辈子也回不去的归所。

  他已经很久没落过泪了,落泪是怯懦,是软弱,是黑衣罗刹不能做的事儿。可现在他是金乌,只有这时才能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泪水滑过面颊,他先是低声啜泣,随后失声痛哭。宁远侯在对面坐着,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然后只是无奈苦笑。抽泣良久,他呜咽着唤道:“爹。”

  “怎么?”

  “我不想杀人了,也不想作恶事了。”金乌抬起眼看他,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哽咽着道。“让我回来,好不好?”

  眼前的景象像流动的墨彩,时而清晰可辨,时而蒙眬模糊,似真似幻。微风里飘来热花红的清香,墙外搭着舞楼,班子的铜锣与胡琴声喜庆地涌来,撩人心弦。他记起小时常爱攀着海棠树爬过墙去偷看外头的光景,看粉墨搽面的戏人打拍板,舞短刀。嘉定山水相依,花明柳暗,夜里却是星灯万点,蹄走暗尘。

  他以前总想离开这里,随他爹金昊一起去边军里混日子。宁远侯自西北归返,却也不得卸甲歇马,转回镇守城。

  领参将的夏伯伯告诉他那儿有孟屯狂风,陇山银雪,还有持竹矛、负板楯的凶戾羌人,羌民像群狼厮咬般在河沟里冲杀,只留一片云愁雾惨,血海尸山。可金乌不怕,他从小便以为自己以后会随着他爹一块儿在沙场上杀敌,最好能当个威风八面的小将军,这样便没人能说闲话,骂他是碧眼异相的西胡狗。

  但一切都似水流花落,命数难料,谁都已没法再奢求当初的念想。

  宁远侯微笑着问:“会回来的。”

  金乌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海棠花纷扬如雪,一片片地叠在天井里,渐渐似海潮般将两膝淹去。

  “你在这里落了根。”宁远侯道,“纵使枝叶如何被摧剪,终归会回到此处。”

  “可我杀了很多人,手上沾了好多血,如何都洗不净……”

  “作爹的哪里有不许自己儿子入家门的道理?”宁远侯苦笑,“你这小魔头,脾气比你娘还犟,若是真想回来连三头牛都拉不住。”

  “你会一直在这儿吗?”他有些不放心,“娘也会在吗?”

  “会,我们都在。”

  “那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能回来?”

  白雾从四处升腾起来,像帐幔般笼住了天地。斜阳的余晖消散了,晚风,曲箫声,铜锣声,海棠树,四合头,一切都隐没在茫茫的光里。但温煦的感觉仍是在的,似是有人将他细细地裹在衾被里,将所有伤痛寒冻磨去。

  男人在光里温和地笑,神秘地向他竖起指头:“…总有一日。”

  ——

  玉求瑕正抱着膝盖坐在棋线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元台上的金五。金五一直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棋子,每动一枚便牵动头顶木鸢不住飞动,如阴云般时散时聚。他也不好出声打扰,握着刀警戒何处会有机关发来。

  洞里似是有些冰寒,玉求瑕觉得奇怪,他在天山混了七年,下山后不曾觉得寒冻,今儿倒瑟瑟发抖起来。他咳了几声,却忽觉不对,摊掌一看,借着天光瞧见手心里都是红艳的血水。

  玉求瑕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先拿衣角小心地擦了,又摸出那毒针上的布条来看:“一相一味”。

  “中毒了?”他自言自语道,拍拍自己的身子,却觉得筋骨行气依然如初。于是他又抱着膝坐好,愣愣地想,这阵时日不能跟着他家少爷一起吃辣椒了,免得嗓子出血得厉害。

  最后一枚棋子落毕,先前纷飞的木鸢瞬时一动不动,凝固在一片死寂里。洞窟里静悄悄的,似是针尖碰在地上都听得见。

  玉白刀客赶忙向天元台上望去,只见黑衣罗刹缓缓站起身来,木然地望着落着棋子的方圆。

  “玉求瑕。”

  罗刹鬼唤道,可还未等他应答,便又改口道,“王小元。”

  那神色与先前似乎无异,却又迥然不同。

  一时间玉求瑕愣愣瞌瞌。他心里忽而空茫一片,像天山下的雪原,什么也没有。他眨着眼,张着嘴杵了片刻,才迟钝地搜肠刮肚,想要找些甚么应答的话语。

  金五摘了铜面,青碧的眼珠子缓缓挪过来,看着木然而无神,可眼眶却是发红的,似是泫然欲泣,又似是曾落泪一场。

  罗刹鬼面倏地滚落在地里,清脆作响,斑驳地染了尘灰。黑衣罗刹的手像泄了力气般垂下,指尖颤动。

  “我以前的名字,”他缓慢地问,“…是叫金乌吗?”

第115章 (三十)年少意疏狂

  人有时就是古怪得很,有些话平日里能絮叨千万遍,可真到了该说时却死活也吐不出一个字。

  玉求瑕发懵地望着金五,他往时叫这人少爷叫得可勤了,但现在却骨鲠在喉。金五想起了过往,他心里感到却不是欢喜,而是害怕,怕他家少爷知道自己成为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两人重逢的那夜里,他便已心如刀绞过一回。七年前他入天山门,立誓与候天楼为敌,寻到金乌下落,可没想到六年后金乌成了金五,成了罪贯满盈的黑衣罗刹。

  他觉得的心是分成两半儿的,一半还是嘉定金府里的仆役王小元,纵使杀身殒命也要救得他家少爷,可另一半却是玉求瑕,天山门的掌刀人,既是候天楼的眼中钉,也该是罗刹的死敌。

  玉求瑕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先前纹风不动的木鸢竟开始格格发战,一时间满耳尽是满天盖地的竹篾擦动声,像海潮般此起彼伏,喧声鼎沸。有几枚细线倏时崩断,牵动鸢身上的连弩扳机,于是只见先有数十只木鸢两翼微张,蔴弦弹动,猝然间射出密雨似的箭矢来!

  “少爷,当心!”

  黑衣罗刹神色一凛,伸手去腰边摸刀,却碰了个空,这才想起先前落下来时将刀抛给了玉求瑕。于是情急之下往棋盒里摸了把棋子,抬手掷出。黑子如出笼长蛇,飞旋着在空中将弩箭生硬拗向一旁,箭羽丛生在地里,像泛着冷光的密林。

  金五忙去看那棋盘,他明明已破了棋阵,木鸢却不知怎的不听使唤,倒要起他与玉求瑕的命来了。他一眼瞥见了棋子系着的细线上竟蠕动着条长虫,那是丹烙的毒虫!虫獠尖利,磨起了棋子的细线,不一会儿便将麻线一一噬断。

  “那老毒物……”罗刹鬼骂道,抽身从天元台上跳开。

  他想起自己摸刀时手上滑凉感,原来那是虫身游过的触感。先前他抽刀斩下巨虫头颅时,丹烙趁机要这长虫缠在刀鞘处,竟也没教他与玉求瑕发觉。

  银线一根根散落,绷断声不绝于耳。铁扳子清脆的响动四处迭起,木鹊花彩的纱纸条下藏着寒光凛然的望山口,尖利的箭矢迫不及待地如雨蹿出,漫天遍地疾驰而来。

  刹那间玉求瑕握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出鞘,一刀飞斩而出。

  ——第一刀,完璧无暇。

  这是金五最常见他使的刀招,以守式为主,看似简浅,却深不可测,似柔实刚,似短实长。这一刀飞出,便如拨云见日般荡开漫天箭雨,万镞损折。

  黑衣罗刹记得两年前在海津时他也曾出过这刀,那时便已炉火纯青,臻于境界,教自己甘拜下风,可此时更发无与伦比。金五看了只面色煞白,心道两年前他俩刀法便有云泥之别,两年后依然如天冠地屦,难以企及。

  金五跳到他身边,手里捏着把从棋盒里摸来的棋子,问。“能出几刀?”

  “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玉求瑕苦笑道,“三刀。”

  黑衣刺客斜睨着他:“忒不中用了,又少又难用,让我白学这刀法都不要。”

  玉求瑕笑道:“对啦,可真难用极啦,还不如若我去后厨里学几招切剁劈拍有用。不过我学了三式便是天下第一了,看来刀是难使,可要成人之上却不难。”

  他俩说话时倒不像初见时那般疏隔了,那时玉白刀客笑得生分,黑衣罗刹眼中霜凉。玉求瑕望着金五,欲说还休。眼里既盛着希冀,又满溢着慌忙,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少爷,是你么?”

  他总觉得自己找到了金五,却一直寻不回金乌。在他印象里,金乌与金五迥然不同,眼神没那么凶戾,不但是条好吃懒作软骨头,还爱耍脾气欺凌人,是个讨嫌鬼。金五救了他几回命,可终归是个贯盈恶稔之人,他家少爷可不会作恶,不会杀人。

  金五回过眼来,却缄口不言。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定定地望着玉求瑕,两眼蒙在阴翳里,像两潭染墨的浊水。

  罗刹鬼缓慢地开口,每个字都似是重逾千斤。

  他问:“我是谁?”

  刹那间,岩洞中风狂雨骤。风是笋羽破空掀起的烈风,雨是迎头盖脸的铁镞。一只只木鸢将身上连弩发狂似的倾泻而来,然后轻飘飘地在绷断的银线处坠下,在地里四分五裂,木壳子弹跳着打转,仿佛溅起了水花。

  金五抬手飞掷,如散花般投出十数枚圆棋!每一枚都似是长了眼睛,轻灵矫捷地铩落飞啸的铁箭。

  料是玉白刀客时常在江湖间游荡,纵览千帆万人,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利落高绝的暗器手法。看似漫不经心,可指尖上弹出的飞棋却各分东西,与每一箭毫厘不差。

  “五心之技?”玉求瑕一面用刀斩落飞箭,居然还有闲情一面来望向他家少爷。

  这法门与玉女心法截然不同,甚而可谓背道而驰。玉白刀需专心一意,心无二用,将全神凝贯于刀口。可五心之技却是将心分数处,处处留神。这法子先是习一心二用,用石子分打二处,后来便是三心、四心,五心为最。

  传闻国手过文年是五心之人,可玉求瑕今日还是第一回 见到活生生的五心法门。

  黑衣罗刹没答话。玉求瑕有所不知,候天楼各部前十皆不是按功法气力排列,毕竟能跻身前十之人各有所长,有时倒也难较高下。正如颜九变为水部之首外,“金五”的“五”字倒不是指他排第五,而指的便是这五心之技。

  罗刹鬼想了想,还是闷闷地道:“听过四心么?”

  玉求瑕见他终于肯与自己搭话,忙道:“我去青沟禅院耍过,听那儿的堂头说,佛有四心照拂于人,便是那悲无量心,慈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

  金五手里捏着黑棋,头却微微往下埋了一些。

  “五心是‘四心外一心’,可五心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杀人。”

  话音落毕,又是数子纷飞而出。罗刹分起心来却丝毫不乱,看似散乱地弹出数子,却可在箭雨中无拘无缚地穿梭。

  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脸色格外煞白。不知怎的,玉求瑕觉得他像是倏然间被掏去了脏腑,如同一具失了生气的空壳。往事如狂风骤雪般在脑海中回转,金五愈发心冷,只觉眼前晦暗一片,若说先前他还能无所挂念,现在可真便是寸步难行。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怔然地望着箭雨飞来的天顶,忽而想沐浴在这森冷的箭光里,教铁箭刺穿胸膛,攫去性命,如此便不用烦心于他究竟是候天楼的黑衣罗刹,还是在嘉定无忧无虑过活的那个小少年。

  玉求瑕的声音似是从远方传来,却带着几分欣喜:“洞口在那儿!”

  木鸢似云般翻涌,竟渐渐四散分逃,露出通向穹顶的小口。丹烙的毒虫虽咬断了银线,可棋位终归是对的。

  白衣刀客踏着落石迫不及待地跑了两步,回首一看,却见罗刹鬼木然地站在箭雨里,棋子自指尖滑落,滚了一地。有铁箭疾射而来,他也不避,任箭锋在面上、臂侧擦出血痕。

  金五望着他,居然难得的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生硬之极,一个本该是要哭的人,笑起来定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你走罢。”

  “那你呢?”

  “我就在这儿,哪里也不去。”金五的目光发颤了片刻。

  玉求瑕紧蹙着眉头,“为何?少爷,出口就在那儿呀,你只消迈几步,后半辈子依旧能好吃好喝,过得舒舒坦坦,而不是尸骨在这儿挨老虫子啃。”

  他像连珠炮般吐了一连串话,心里却慌得七上八下。金五的神色宁静而木然,但玉求瑕却觉得这人内里有只凶兽在横冲直撞,直将脏腑撕扯得鲜血淋漓,仿佛连最后一丝生气都已断绝。

  罗刹鬼说,“我回不去了。”他一抬手,三枚黑棋弹出,两枚打掉了射向玉求瑕的弩箭,一枚擦着矮筒靴没入地里,惹得玉求瑕赶忙往后跳开几步。

  金五望着他,像看着忘川河另一头的人,疏隔生分,道。“出去后你可以尽管向天山门请赏,说候天楼罗刹已葬身于此,从此世间海晏河澄,天下太平。”

  头顶笼罩着阴云似的木鸢,随着洞口里传来的轰隆响动,自天顶边落下细密沙石屑,像水瀑般倾泻在岩地上。金五在那阔大的沙尘间一动不动,身影像一朵细小飘萍,仿佛随时都要被这狂澜噬去。

  玉白刀客却用刀身顶落箭雨,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回他身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着他的后领走。

  金五没料到这一出,愣愣地被玉求瑕连拖带跑地从弩箭间穿行。回想起往事片段后,他本想以这窟洞为棺,瘗葬于此,若不是念及天山门门规有令不得杀人,他还想让玉求瑕一刀斩下自己头颅,了却性命。

  只听白衣刀客道:“我可是天底下最坏的骗子了,不仅爱赊账,还总爱瞎三话四。休说要赏我,听我说这话,谁肯信?倒不如你与我一块儿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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