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春归 第12章

作者:尽余杯 标签: 古代架空

  冯春也如梦初醒一般慌忙转过头去,又慌乱地转过来朝他比划,眼看就要从他身边逃开了去。

  “你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

  这一次裴敏知不愿再放任他逃走了,在他重新缩回壳子之前,伸手拉住了冯春的衣袖。

  “小春,谢谢你!今天这个晚上我会铭记一辈子。”

  冯春还想解释,也顾不上裴敏知能不能看得懂了,两手跳舞一样胡乱挥舞。

  “不是的!公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想必是发烧了。我本想试试你的体温,不知怎的……”

  “得此一吻,此生足矣。”

  冯春红了眼眶。

  “好了,不逗你了。先别走开,肩膀借我靠一下,我真的有些累了。”

  冯春又乖乖坐了回来。

  “小春,别担心。所幸仲夏的夜晚不至于太凉,除了提防着一些蚊虫猛兽,我们这样将就一晚也不算什么。只是谢伯等不到我们回去,不只会急成什么样。谢伯本就身体不好……”

  冯春知道裴敏知细细碎碎说这些,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和羞涩。他愿意说下去,他就愿意听。直到感觉倚靠在自己肩头的身体越来越沉,疼痛渐渐耗尽了裴敏知的体力。

  他把裴敏知的外衫脱下来,盖在他们俩紧紧依偎的身体上。摇摇篝火光芒是有限有限的,冲不破浓重的夜,冯春心头的黑暗却被撕开了一角。

第23章

  风雨施虐花落去,踩踏如泥留清香。

  裴敏知睡得昏昏沉沉,紧紧抓着冯春的手却始终并没有松开。

  冯春帮他擦汗,喂水,观察了好一阵,直到见他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没有持续发起高热,才略微放下心来。本想趁着他睡着起来去寻些吃的东西,又担心把熟睡裴敏知一个人留下不够安全。正在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之间,整个漆黑的山谷忽然被一簇簇火光照亮了。

  冯春寻光抬头望去,只见沿着谷顶边缘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儿高举着火把的人。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便响彻了整座荒山。

  原来谢伯在家左等右盼不见他们二人回来,心急如焚,越想那荒郊野岭越是危险重重。直至夜半十分实在是待不住了,便连夜敲开了老村长家的门,求村长帮忙找人。村长本就对裴公子青睐有加,一听他夜半未归,极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极为重视,立即发动全村人上山寻找。一时间整个沉睡的村庄都被惊醒了,火把接连点起,人心惶惶纷乱嘈杂。

  这郑四混在人群之中见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不免心虚起来。若是那二人被一众村民抢先救起,揭发出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凭村长对那姓裴的热络劲头,必定会六亲不认,让自己吃尽苦头颜面扫地,到那时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村中立足?更何况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叔叔原本就不待见自己。若是自己先找到他们,在事情败露之前见机行事,先下手为强,将冯春落在自己手上的那点把柄好好利用一番,事情兴许还能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反转呢。郑四飞快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当即自告奋勇打起了头阵。

  话说郑叔一行人在郑四的带领下顺利发现了二人的行踪,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困于谷底的裴敏知和冯春搭救上来。裴敏知右腿折断,陷入昏迷。冯春亦是形容憔悴,守在裴敏知身边寸步不离。

  冲在最前面的郑四见裴公子不省人事,冯春又口不能言,放心不少。现在,只需把握住机会先发制人,把这小子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不愁自己不能趁乱全身而退。

  正想着,满脸关切的郑村长急急越过众人,朝冯春迎了上来,激动地紧紧握住冯春的双手。被裴敏知以外的人如此碰触,冯春的脸色白了白,还是强忍着将喉头翻涌的浓重不适感生生压了下去。

  “小郎君,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两个孩子可真是把大伙儿吓坏喽。你们谢伯更是吓得不轻,要不是我看他年纪太大,硬生生把他按下了,他还非要跟着上山来嘞。你说说你们两个老大不小的,好端端怎就掉到那山谷下面去了?究竟怎么回事儿,快跟你郑叔说说。”

  *

  冯春有些动摇。他早就发现了冲在人群最前头,神色有异的郑四。

  他们二人此番平白遭受的无妄之灾,以及裴敏知的断腿之痛皆是拜此人所赐,叫人心中如何不恨,如何不怨?想不到这人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冲在人群的最前头,也不知肚子里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

  可是想到不久前自己还劝说过公子,他们老少三人若想平平静静地在此地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必须将苦水吞进肚子里。 冯春咬牙沉默,告诫自己绝不能声张此事。裴敏知费尽心力为他们换来的宁静生活,万万不能因一时的委屈怨恨,一时的感情用事被自己亲手毁了去。

  谁知冯春沉默的这几秒,却让郑四如临大敌。他生怕冯春会在全村老少面前揭穿自己,当即抢先一步,冲出人群,指着冯春破口大骂。

  “郑叔,乡亲们,你们大伙都被这哑巴给骗了!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斯斯文文的,背地里就是一个让男人玩弄的小倌!”

  湛湛长空黑,密林深处的山谷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这不堪入耳的话语惊得呆了。

  “郑四,你莫不是又喝多了,跑到这里胡说八道?”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打趣了一句。

  这郑四见有人应和,胡搅蛮缠逢场作戏地更加卖力了。

  “我胡说八道?听我说完你们这些家伙就得对我感恩戴德了!这脏东西阴险得很,我今天特意冲在最前边拼了命想抢先找到他,就是为了当中揭穿他的真面目!不然你们大伙还不知道要被他诓骗到什么时候!

  你这不要脸的腌臜东西,有本事就把今天你干的勾当说出来啊!事到如今还敢如此惺惺作态,真是既当表子,又立牌坊,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大家千万别着了这家伙的道儿!”

  听他这么说,众人万分哗然。

  被人当中揭开伤疤,冯春如遭晴天霹雳,踉跄了几步方才稳住身体。

  郑叔面色陡变,厉声呵斥道:“阿四,你发什么疯?!”

  “叔,侄子这也都是为了您老着想。侄子知道您掏心掏肺对待这几个外乡人,全是为了全村的老老少少。可是您也得擦亮眼睛啊,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还奉为座上宾,实在是污了所有人的眼伤了咱村子的风化。”

  郑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扑上去撕扯质问,又被一旁村民给拦下了。

  “你,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这冯春就是一个做皮肉营生的小倌儿!今儿个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脱衣服勾引老子,要不是老子意志坚定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儿。你们大家仔细看看,他哪有一丁点儿正常男子的样子?正值青壮年的男子,生得这般柔魅娇小,整日里深居简出,不是狐狸精又是什么?回头大家都看好自己家的男人,小心都被这狐狸精勾走了魂魄,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叔,不是当侄子的说您,您老人家也不不仔细想想。若不是为了遮掩这等腌臜之事,裴公子那般医术高超的世家公子,明摆着有大好的前程等着,怎么可能甘心在我们这种荒僻山村落脚……”

  “我的老天爷呦!”

  “听他这么说确实有几分道理嘞。”

  “我早就说他长得太妖了,你们还不信。”

  议论纷纷的村民有的连忙用手捂住了年幼孩童的耳朵,有些心思不正的趁乱将冯春从头到脚上上下下视奸了好几遍,有几个对冯春芳心暗许的小姑娘甚至惊得掉下了眼泪。

  郑村长到心烦意乱,不过底是见过些世面的,试图控制住混乱不堪的局势。

  “空口无凭!大家休要要听他信口开河!”

  “对啊,证据呢?你这么说人家,总得拿出证据来吧?”

  “叔,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是不相肯相信侄子,侄子好生心痛啊。我郑四就算再不着调,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证据,我早就亲眼确认过了,就在他自己的后背上。只要脱下他的外衫,你们就都能看到了。要是大伙不相信我说的,不如亲自去确认一番。”

  此话一出,人群又是一阵喧闹,人人心怀鬼胎暗地里面蠢蠢欲动。

  “叔,他是什么样的人,扒下他的衣服一看便知。人是您领进村子里来的,如今无论如何都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吧。”郑四继续煽风点火。

  “对啊,村长让兄弟们扒了他给大伙看看!”

  “让大家看看!”

  “扒了他!”

  “让他说清楚!”

  此起彼伏的声讨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第24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见冯春根本没有要辩解什么的意思,众人群情激愤。不久前还忙着嘘寒问暖的村们,转眼间全部变得面目可憎,凶神恶煞起来。冯春顷刻被一群吵吵嚷嚷的村民团团围住,推搡着,拉扯着。身体如同丢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在猛然席卷而来的狂风中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勉强苟活了这十几个年头,冯春经历过多少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对他来说,生活越是致暗无边,他就越是决绝孤勇。 自己一条贱命横竖不过一死,只要豁得出去,没又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如果不是遇到了裴敏知和谢伯,如果不是自己情不自禁沉溺温情,轻易尝试依靠。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冷到了骨子里。

  耳中轰鸣,胸腔震动,想说的话被封死在喉咙中,毫喊不出声息。

  可是即便是说得出来,他又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呢?

  颤抖的目光,始终寻不到归处。

  冯春跌跌撞撞茫然四顾,四周人影憧憧,火光冲天,这里莫不是人间地狱?

  肩头忽然一凉,他本就破烂不堪得外衫不知被哪只手扯了下去了。随着身上最后一块儿遮羞布被撕开,他本就再也经不起折辱得尊严打碎了满地。有些痛原来永远不可能痊愈,丑陋的不堪的伤口被一遍又一遍地当众剖开,供人唾弃。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不过如此了吧?

  冯春裸露着上身,双腿跪地。他布满伤痕的后背上赫然刺着男娼两个字。

  那是他最初被卖进象姑馆时,因为百般不肯认命而被迫刻下的标记。是他这一生洗刷不掉的屈辱。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看他这样子,不知道伺候过多少男人呢。这表子今天敢勾引我,明天指不定又会打上谁家的主意。

  那裴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才,谁知竟为了做这种事伤风败俗之事利用我们大家的善心,哄骗我们好心收留,供他吃哄他住。要不是我,大家不知该要被欺瞒到什么气候呢。”

  “把他们都带回村去。”事已至此,郑叔再也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他面色难堪至极,一个甩手,负气下山去了。

  *

  裴敏知醒来的时候,已是暑气最盛的正午十分,窗外知了叫得正欢。他躺在自家柔软干净的床铺上,折断的右腿被仔仔细细重新包扎固定过。虽然还是会痛,心里却觉得熨帖。只是这屋子似乎安静得过分了,定是一番和冯春为了让自己安心养伤,婉拒了各位相亲朋友的来访。裴敏知并没怎么多想,一心盼望着那个熟悉的秀色可餐的身影快些出现。一想到昨天蜻蜓点水一般的那一个吻,脸颊又烧了起来。

  有些迫不及待要看看那个人,只有把他一刻不离地放在眼睛里才能稍稍心安。可是左等右等,冯春始终没有过来看他。

  小春儿难道还没起来?昨天折腾得不轻,不仅体力透支受了惊吓,身上也挂了彩。可能不比自己好过到哪儿去。确实应该让他好好休息,自己不该如此心急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小春儿从来不肯贪睡的,不舒服的时候也从来不肯说出来。以前两人人同床而卧,自己还能随时查看他的状态。时间久了,只需看一眼他的脸色,他的神态,便什么都知道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门扉咿呀一声轻响,裴敏知嘴角勾起温柔笑意。

  “小春儿!”

  “公子,是老奴。”

  “谢伯?”

  “公子醒了怎么不叫老奴,也好早些给你送些吃食。”

  谢伯说话气息不稳,略有些喘,似是刚从外面奔波了一番。

  “谢伯,您刚才出门去了?小春儿呢?”

  谢伯忙不迭伸手抹了把额头的薄汗,上前扶裴敏知坐起来。

  “其他的事公子就不要操心了,只管好好养伤便罢。”

  裴敏知心头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点点头,伸手接过汤匙,状似不经意地问:

  “小春儿怎样了,他不在家里吗?”

  “他能有什么事?刚才出门去了。”

  裴敏知当的一声把汤匙搁下,正色道:

  “谢伯,您别瞒我了,您平时素爱洁净,小春儿平日也从不会自己一个人出门!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春儿究竟在哪儿?!”

  听他这么说,谢伯长叹一声,脱力般地瘫坐在了裴敏知的身旁。

  “公子,老奴早就知道瞒不过你。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你也一起去跟着遭罪吧?那孩子那样我这心里也是难受得紧吶……”说着说着,老人家眼中竟然涌出泪花。

  “他现在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