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宠难为 第199章

作者:陶瓷朋克少年 标签: 古代架空

  “那杜大人现在……”

  “我已经叫管家送他离开了。”

  白皎然一愣。

  “对不起。”

  韩渊声音低沉,

  “我知道你们三年没见,你大概很想见他一面。但我怕你禁不住他哭。皎然,你心肠太软,何况是面对他。可你若狠不下心,反而会害了他。”

  “你怕我说错了话。”

  “说错了话倒没什么。我是怕你没有说错,却多说了些不该叫他知道的话。陛下性情刚烈,杜大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能保住一个,就别将两个都赔进去吧。”

  “所以杜大人还不知道陛下……?”

  “恐怕他真的不知道。”

  “但是韩渊,之前你不是怀疑杜大人是假死?毕竟那一日的惨相你我是亲眼所见,他与陛下确实都没了呼吸。可杜大人竟然能死而复生,想必有外力作用。能瞒过陛下的人,只可能是杜大人自己,或者那个黄大夫受旁人所托……当然,木清曾经闯进杜大人的房间,也并非毫无机会。但杜大人是自己醒来走出寒潭,又毫发无伤。所以不大可能是木清捣鬼,要么是杜大人自己,要么是苏汝成与他合谋……”

  “你说得很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不都是你告诉我的!我不信,你还一条条给我分析可能性,说得言之凿凿,害我难过得要命——一想到杜大人竟然做了这种事,我晚上都睡不安稳。”

  白皎然垂下眼帘,似乎真的很难过。韩渊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了,也或许是苏汝成瞒着他做下的。你这样想,心里会好过些。我看他的样子,记忆有些恍惚,可能也想不起来假死的事情了。可他竟然会主动回来找寻陛下,说明他还没那么绝情。皎然,这就是我不想让你与他见面的原因。”

  “什么意思?”

  “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做了手脚,他一定都没想过要逼死陛下。或许他只是想了断与陛下的一段情缘,或许是想要下半生的清净。也或许,他还是爱着陛下的,却不能原谅当初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想远远避开……事到如今,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他如何想。但若是被他知道因为他的假死,陛下就这么……恐怕他心中根本接受不了。”

  “你说的有道理。”白皎然有些忧虑,“但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瞒得一时是一时吧。我看苏汝成与他寸步不离,应该不会让他乱走,听到什么消息。再说,明日我就动身送陛下的尸身回京城了。山高水远,说不定真的能长久瞒下去。毕竟,逝者已逝,再不甘心也已经是过去。但活着的人,却总还要活下去的。”

  “嗯。”

  白皎然也是一阵黯然。他长叹口气,轻声道,

  “现如今,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那位苏少主能够跟紧杜大人,却不要真的叫他知道了什么。”

  “……希望吧。”

  ……

  韩渊提心吊胆了一整日,杜玉章那边却没再有什么动静。第二日凌晨时分,他就动身去了寒潭。

  打开两具棺木,一边是空的。另一边,李广宁闭着眼躺在里面,依旧与生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寒潭内冷得刺骨,他眉毛头发都挂了一层寒霜,平白带了莫测神情。

  韩渊深深叹了口气,口鼻中都飘着渺渺白雾。这里冷得不似人间——这一整个离奇荒唐的故事,都让他心里沉甸甸的,想要快些回到红尘人间中去。

  “在下面多取些冰块寒石,衬在棺木下层。然后小心将棺木抬上去。我们即刻启程。”

  很快,车轮滚滚,马车载着韩渊,和一具不知名的棺木,踏上了回京城的路途。

  却不想,还没有完全走出平谷关地界,车队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消息被报送给韩渊的时候,他甚至不觉得意外。他满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该来的总会来。

  就算想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韩渊叫停了马车。

  车队前,杜玉章单人匹马,立在官道当中。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光。韩渊才从那彻骨寒凉的寒潭中出来,可见到杜玉章的一瞬,他却觉得这老友的眼神,比寒潭还让他觉得刺骨冰冷。

  ——毫无疑问,他知道了。

  韩渊下了马车。

  杜玉章也下了马。

  二人四目相对,韩渊直接让开了道路。他伸出手,微微躬身,是一个“请”的手势——事到如今,再也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既然杜玉章知道了陛下已经身亡,既然杜玉章能够这样单人匹马拦在他车队之前,他任何掩饰与阻挠都没有了必要,也更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沉默中,杜玉章跟上了韩渊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载着棺木的那马车前。

  “你们先退下吧。”

  侍卫都听从韩渊的命令走远了。韩渊回过头,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杜玉章没有等韩渊再开口,就掀开车帘上了车。

第5章 -47

  一方棺木。下面不知垫了些什么,散着渺渺白雾。走近些,就感觉到冷。

  杜玉章用尽力气将那棺木上盖推开。黄色绸缎裹着一个人形,安静地躺在正中。

  杜玉章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爱与恨,他痴缠半世的深情与错付,都在这小小的棺木中,这薄薄的黄色绸缎下了。

  “陛下。”

  一声轻呼,自然是无人应答。杜玉章伸出手,压在绸缎下那人的脸上。那么冷,像是触到了一团冰做的火。它灼痛了杜玉章,从手指一路烧到杜玉章心里,将他的心也烧成了一团冰冷的灰烬。

  “陛下……”

  又是一声呼唤,杜玉章的眼泪淌了下来。他站不住了,整个人都软在棺木边。可他的眼睛却不能离开那个人。指尖颤抖,他用尽全力,才能掀开那一片薄薄的绸缎。

  李广宁的脸就这么呈现在他眼前——安静地闭着眼,脸色是黯淡的灰。那一双鹰目已经凹陷了,两腮也不再饱满,皮肤带着青灰。

  再没有生命迹象的一张脸。睫毛上甚至挂了冰霜,那曾经亲吻过他的嘴唇,也死死闭着,凹陷下去。

  杜玉章曾经见过李广宁无数表情。快乐的,得意的,兴奋的……暴怒的,震惊的,冷酷的,咬牙切齿的。可从没有一次,他这样安静地躺在自己面前,失去了一切生的迹象。

  “骗子。”

  杜玉章低声吐出这个词。泪水汹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他又说了一句,

  “骗子。”

  ……

  马车外,所有人都被赶走了,只有韩渊守在车前。

  马车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落在他一个人的耳朵里。他静静听着,抬起脸。起风了,呼呼凉风从他面上刮过去,将地上的落叶一并卷起。

  韩渊许久未动,安静看着远处的树梢被风吹动的影。

  他想起当年他还在朝堂上的时候,是李广宁最信任的“眼睛”。他为皇帝查探那些朝堂下的暗流,那些阴影里的阴谋,自然也包括那些陛下心中极为在意,却不愿让旁人知道的人和事。

  比如那个叫做杜玉章的宰相。在别的朝臣看来是权势泼天,却只有韩渊知道,他不过是陛下手里一个捏园揉扁的玩物,每日苦苦煎熬着度日。

  但对于陛下来说,杜玉章真的只是个玩物吗?

  他难道不是陛下心里的一朵花?

  从东宫到皇宫,用心血供养了那么久,捧在手心里的那一朵花。

  可这朵花却背叛了陛下。所以陛下将那朵花活生生挖了出来,丢在脚下践踏着……心口却留下那么大一个疤,日复一日地流着血,连碰一碰都不敢……疼到了最深处,就成了没完没了的暴怒与狂躁。

  奸猾如韩渊,自然不会将这想法向李广宁说出口。又关他什么事呢?

  若不是白皎然,或许他根本不会太留意那个每每在深夜出入宫闱,然后在宰相府熬个通宵的工作狂。

  但毕竟有个白皎然。所以韩渊加倍留神杜玉章的消息。

  于是他记住了那一次,李广宁酩酊大醉后,突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杜玉章这狗东西……骨头却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你看,朕就算打断了他一身骨头,剩下那些骨头茬子只怕还要一根根向天上立着,没一根肯跪下!这个妖孽东西!”

  ——“陛下,您醉了。杜大人是陛下的重臣,自然只跪陛下,不跪他人。”

  ——“醉?朕没醉,朕清醒得很!杜玉章……哈哈哈,杜玉章!他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就算是在朕的龙榻之上,他依然永远是那一副傲然的架子!他是瞧不起朕么?朕不配做这个皇帝,朕不配做他的陛下?大逆不道,欺君的狗东西……他该死!是不是?韩渊,你说——是不是!”

  ——“陛下,您乃一代圣君。杜大人绝不敢小瞧于您。陛下,您真的醉了。”

  ——“朕没有醉!没有……朕没有!他不敢……他有什么不敢?他哪有什么不敢……若是他当真认可朕,为何当初要背叛朕……老七到底哪里比朕强……为什么他要投向老七呢……他就是心里眼里都没有朕……该死的狗东西……朕该杀了他的……”

  那一日李广宁是真的醉了,爱与恨都喷涌而出,痛苦的低吼几乎淹没了整个寝宫。韩渊跪在下面静静听着,神态恭谦得很,心思却早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李广宁那点心事,韩渊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暗地下了决心,千万要让白皎然离杜玉章再远一些,别卷到陛下和他的事情里去。当真触了陛下心口这块疤,陛下说不准会做出些什么。

  不过,他也暗地生了些好奇——打碎了也不肯弯的骨头?是真的么?那个权倾朝野,盛气凌人,甚至有些独断专权的杜玉章,有陛下说得这样刚正?

  只不过他这天字头一号奸臣头子,除了朝堂上吵架的时候,杜玉章连个眼神也不会给他。所以他根本无从得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韩渊与杜玉章阴差阳错下成了朋友。甚至有幸得了杜玉章一个嘱托,用鸩酒送他最后一程的时候。两个人喝了一夜的酒,韩渊自认为得到了答案。

  陛下说的对。

  不管在何等折辱下,不管受了多大的冤屈,不管被磋磨得如何不像个人,杜玉章的脊梁从不肯弯。没什么能将他击垮,也没能什么能让他认输。就算明日就是他的死期,就算病痛已经叫他坐都坐不起来,他依然不会堆成一滩烂泥,依然要努力直起身子,挺起他的脊梁。

  哪怕拿到那瓶“鸩酒”,面对自己的死期。他在喝下去之前,也要先磨碎了瓶子,好不连累他的朋友。生死当前,丝毫不乱。杜玉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死面前都打不垮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垮下来呢?

  将杜玉章送到苏汝成手中后,韩渊以为这就是那问题的最终答案了。

  ——大概陛下是对的。他就算用尽万般手段,杜玉章也绝不会在他面前垮下来,那一身骨头是打不碎,也弯不折的。

  但今日,韩渊突然发现,原来这答案也不尽然。

  ——陛下,你其实错了。

  在你面前那个永远挺直脊梁的杜玉章,纵使你使尽万般手段也不会垮掉的杜玉章……其实也很容易被击垮。

  ——只要你死在他面前,就可以了。

  ……

  韩渊等了许久。等到日头从东方升到了头顶,马车里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他才掀开车帘走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杜玉章像滩泥一样靠在棺木上,微微仰着头。他脸上泪痕交错,有些已经干涸了,但他眼中却还有新的泪涌出,沿着旧泪痕蜿蜒流下。他眼睛红着,鼻尖也红着,唯一不红的却是嘴唇——哭泣太久,总会有些缺氧。嘴唇也就随之泛了白。

  李广宁的尸身滚在他怀里。杜玉章像是抱着他,又好像根本没有。他的手臂和他这个人一样,已经失却了所有力气。尸体就那么搁在他臂弯中,两条腿拖在地上。李广宁那张早就没了生机的脸别扭地僵在半空,跟身体是一条直线。

  韩渊知道,这是因为寒潭的特殊。李广宁被冻结在死亡不久的状态,整个人好像一座石雕。他只是不明白,杜玉章怎么能有这么大力气,将他从棺木中抱了出来……也或许你在极端悲伤的时候,就能做到些平时做不了的事情吧。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韩渊注意到,李广宁原本睫毛眉毛上的冰霜都已经融化了。他的身体,有从低温带来的僵硬中再次缓化的趋势。他探头看了看棺木内——缥缈的白雾已经消散了不少。是啊,缺了棺盖的封闭,里面的低温散失很快。想来,那些寒潭的石头和冰层,也挺不了多久了。

  “杜大人。”

  杜玉章没有一点反应。韩渊去扶他,他也好像没有感觉。

  “杜大人,我们要将陛下送回京城去。现在陛下的事情还在保密,你也知道,陛下设置的监国机构还没有开始运转,若这噩耗传出去,恐怕会时局动荡。所以我们要快些动身……现在我们还得回到寒潭去再取一次冰石。”

  杜玉章依旧一动不动。他眼睛缓慢地眨动着,韩渊怀疑他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