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33章

作者:池也池 标签: 古代架空

  苏时稔闻言微愣,随即拧紧眉头起身拜礼,“臣不敢妄言揣测陛下圣意,但眼下京中形势严峻,禁军南军军队如数出动,恐怕要生大事,臣感念殿下当年提携之恩,结草衔环都不足为报,今夜违背效忠之主来此,就是为了提醒殿下,如若已经闻到了禁军调派的风声,那么此时请速速出城,走的越远越好。”

  闻濯搀扶起他,温声道:“旻谢过阁士此行不顾安危来提醒,不过旻还有一事,想要请教阁士。”

  苏时稔抬眸看向他,“殿下请问。”

  “阁士认为当今的朝廷,还能够苟延残喘多久?”

  苏时稔面露难色,半晌未答。

  闻濯接着又道:“一个混乱的朝廷,一个混乱的君主,一群混乱的朝臣,这样的坍塌在即的危巢,阁士还有什么摸不准不好说的?”

  “旻感念阁士为民为国之心,也惋惜阁士满腹经纶、经世致用之道无处可施,今夜阁士既然愿意为了区区提携之恩,不怕牵连来此通风报信,想必也是想好了返朝之后,被定下与摄政王府谋逆同谋的奸佞之名,学士既不在乎污名生死,又何必要为了眼前腐败的政治,做一个噤若寒蝉之人。”

  他眸光坚定的像是穿透黑夜的一柄剑,直射到人身上,好似能斩断人周身缠绕的种种枷锁——

  “阁士,纲常伦理立设之本质,是为政治清明,三尺之正,芸芸安乐,所谓的君臣,倘若在这三样都不满足的条件下,就算阁士再怎么坚守本心、尽职尽责,那也叫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旻本不喜评判旁人立世处事的标准,可阁士之心澄澈如镜,旻不想一场政争,要阁士无辜丧命至此,所以阁士…不如就此抛弃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走另外一条路。”

  他的话极其具有说服力,苏时稔听后难免会有所动摇,不过沉淀下来,又定稳了心神。

  “殿下之意,臣已知悉,殿下之恩,臣也无以感激,”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选择一条新的路,臣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新的路势必还要进行各种尝试,今日之朝廷就是最好的例子,臣今夜来此,无论生死骂名,只为荷恩。”

  闻濯微微抿唇,“今夜阁士无论回不回朝,都是与逆党合谋的罪名,回去生死难料,不回去,兴许还有一命。”

  苏时稔摇了摇头,“倘若殿下只是举家远离京城,那么逆党之名就是世人强加而来,倘若臣今日弃主跟随殿下一同,那么殿下逆党之名则板上钉钉,臣不畏生死,只愿回去还能用这残身继续替百姓谋福,用这区区三寸之舌替殿下辩驳污蔑,如果臣天命如此,今日即死,臣也无悔矣。”

  闻濯半晌未言。

  他知晓苏时稔的话中有漏洞可钻,可以由他继续劝说下去,但望见他那纵使风霜肆虐,也不加屈折的眼神,又不忍再多说半句了。

  “阁士,珍重。”他嘱道。

  ……

  苏时稔离开王府,是由濂渊亲自护送。夜里禁军值班不如白天那样严密,一路行程少有人知。

  王府夜里陷入寂静,只有府门之外禁军巡逻的脚步声清晰,沈宓立在外院的院墙之下,看着墙上缠满的鸳鸯藤,伸手捻了朵黄白的花芽。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他会如何选择,所以才一直没有开口?”闻濯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静静看着他和他手中的花。

  沈宓扭头冲他笑了笑,抬手将花别到他发间,“苏阁士那样的君子,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无怪乎此,不过他身在内阁,消息灵通,今夜此来劝告,怕是真到了摄政王府的危急时刻…”他微顿看着闻濯面露笑意,“我的殿下,你怕不怕?”

  闻濯趁着月色透下来的光线看清他的绮丽的面容,顿然觉得一阵宽慰,随即摇了摇头,“不怕,你在我跟前好好的,我就不怕。”

  ……

  院中夏夜多蚊虫,又是藤丛底下,沈宓没留神被咬了好几口,闻濯便拉着他回了屋里上药。

  几个院子的距离隔绝府外声响,关上房门,好像还跟从前一样。

  “你怎么没问?”闻濯道。

  “问什么?”沈宓低眸看着他认真涂药的神情问。

  闻濯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的打算。”

  “禁军自长靖末年起就有南北两军,南军底下羽林、虎贲(ben)为天子手下一把刀,北军八支禁兵空闲京中,鲜少经人提起,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回京受封摄政,除了那支金乌卫以外,还掌握了在朝并不显眼的北军。”

  沈宓在他惊诧的眼神中笑着抬了抬下巴,“去年七月凤凰阁之变前夕,我曾向濂渊求证过你手中私兵的所在地,且以白叶寺做饵暗示,但或许当时我与钟自照的筹谋太过冒险,他作为一个效忠于你的侍卫,并未同我说实话…”

  “后来得知你在庐州遇韩礼围剿受伤,除了那一支金乌私卫之外并没有别的救援,我才彻底排除那些兵力分散在支州的可能,不过这个结果也正常,毕竟你一直都不屑真的争夺什么。”

  “直到七月凤凰阁事起,我自阁楼之上望见你带兵从宫门直入,溃破那条宫道之上埋伏的叛军,才真正确定你背后的那些兵力在哪里。”

  沈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定定道:“就在皇宫里,就是北军那八支禁兵。”

  “啧,”闻濯抬起身难以言说地看着他,咂了咂舌,“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日后我还怎么敢藏事儿。”

  “你还想藏什么?”沈宓抬脚不轻不重踹上他的膝盖。

  “我说笑的,”闻濯握住他脚踝,“不过话说回来,你既然知晓,为何一直不问?我了解你与苏大阁士是一类人,身上都有文人忠于气节的风骨,可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真的拉着你谋反?”

  或许近日这种危急的形势越来越逼近,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字眼,听着也觉得没什么感觉了,沈宓甚至都没想要捂他什么都敢说的嘴,沉思片刻抿了抿唇说道:“怎么会,你想要的东西,从来也不是那个皇位。”

  闻濯沉沉地看着他,启声明知故问,“那我想要的是什么?”

  沈宓与他对视良久,什么话也没说,只垂眸往他唇上落了一个轻吻。

  不昭而宣。

  ……

  作者有话说:

  沈宓:除了我你还想要什么?

  注:“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出自宋之问《题张老松树》。

  三尺:古代律法的别称。

  禁军:起初分南北两军,南军分别下设御林、虎贲(ben),因为御前护卫常随君侧,所以比较受重视。

  北军下设八支禁兵,这里不过多赘述。(伏笔位置具体出处在上卷六十章之后)

第131章 日沉楼(五)

  虽京都皇城已经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但到底还没有起事。

  倘若摄政王府先按耐不住有了动作,那必然是要让皇宫上下震动,北军八部守卫宫城,轻易带领不走,闻濯要是想逃,绝非是如同过街老鼠一样举家远迁。

  他若是要背上谋逆之名,还不如直接就把这罪名坐牢实的好。

  “不如再等等看。”沈宓劝道。

  闻濯抬首,“等什么?”

  “倘若皇帝果真是要清除摄政王党,那么苏大阁士来过王府的事情,定然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虽说他对皇帝并没有不忠之心,但今夜之为却是事二主之象,皇帝不可能会留他性命,”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如再等等消息,如若真的如苏大阁士所说,皇帝此令是为对摄政王府不利,那么最多不出明日,苏时稔就会被追查问罪,禁军也会正式起攻王府。”

  闻濯敲着小案的手指停下,直视着他问:“你在赌?”

  沈宓神色复杂,“近来诸事如此密集,东厂纠察之行,朝中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举太过急功冒进,而且内阁每日还上奏劝谏告文数十册,皇帝不可能一册都未翻阅过,”

  “世家的根基随他们与寒门对峙的心一样摇摇欲坠,他前后停止对寒门的提携,放缓改制的脚步,甚至对世家略有补偿,态度也有回暖的迹象,朝廷动荡他根本是心知肚明,身居天下共成之位,他没有道理自掘坟墓,”

  “况且,在这样四面楚歌的处境之下,逼摄政王府造反,要么他是不想活了,想最后拉着我们一起覆灭,要么他就是还有我们没猜到的意图。”

  他看着闻濯沉思的神情,劝道:“反正早动手和晚动手,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只有一个——”

  “那万一等错了,最后也不是我赢呢?”闻濯打断他问。

  沈宓静默须臾,微微张了张唇,“那也有我陪你一起倾覆。”

  闻濯松了杯盏,沉沉望着他,未只一言。

  半晌无声。

  沈宓只好又开口接着方才的话题,补充说:“皇帝此举的意图并非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今夜苏阁士前来通风报信也多有疑点,此前东厂纠察来的太过突然,指派方书迟担任纠察巡抚一职也有些说不通,这些我们都不曾谨慎考虑过。”

  “为何皇帝非要用方书迟?他只是都察院的一个五品文职,背后的世家利益也微乎其微……”

  “或许当下情形,是只有方书迟最为合适。”闻濯补充道。

  沈宓抬眉,“怎么说?”

  “方观海寿诞在即,方书白回京在即,这两桩事一压,全京城的视线都会放在方家,这时候倘若方二失踪,死不见尸,闻钦定然要因为世家这层关系上心,于是,在皇城底下布满禁军的举动便合情合理。”

  “世家以为他还是在挂念着世家中人,朝廷以为他是为了忠良安危,没有人会质疑他今日之举动是为逼反摄政王府,等到事成之后,只有摄政王趁乱谋反之名板上钉钉。”

  沈宓笑了笑,“所以啊,殿下还要不要听我说的,再等一等?”

  闻濯不满地撇了撇嘴,“好似我迫不及待要反一样。”

  “少装委屈,”沈宓神色轻松地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挪开杯盏,从案前站起身,问道:“既已答疑解惑,那殿下要不要与我一道去宽衣沐浴?”

  闻濯朝他伸出手,“要。”

  沈宓好心矮身去拉他起来,却被他故意拽进了怀里,抵在案前严丝合缝地厮磨了一个深吻,分开唇时水色纠缠,被他抬手抹去,揉了揉沈宓的后颈,“还要你同我说个实话。”

  沈宓微愣,喘息渐缓,“什么?”

  “你是不想任何人谋反,还是唯独不想我谋反?”

  他的这种疑问在后面半句的加持下,果断变成了一种质疑,沈宓不知晓他是如何会斟酌到这里,皱了皱眉,“闻旻?”

  闻濯继续道:“你好像不在乎自己做皇帝,也不想要我沾边,好像只要上头的人是闻钦,你总能多些耐心,这两年前后,你的衷心到底是给了谁?”

  沈宓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么不善言辞过,他哭笑不得,“你从哪里得出来的这种谬论?”

  闻濯看见他嘴角的笑顿时有些不悦,报复性地凑上去咬了他一口,疼的沈宓一颤,连忙一巴掌扇到他肩膀上,痛骂道:“你属狗的吗!”

  闻濯彻底沉了眼神,“你咬我的还少吗?”

  沈宓不晓得他是真在拈酸吃醋还是为了些别的,抬手抵开他肩膀,从他和茶案之间溜出,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半句也没解释。

  闻濯恼的不行,穿过屏风去捉他手脚,帮他剔了多余的衣衫,“你还没说。”

  “说什么?”沈宓制住他乱摸的手。

  他这么理直气壮,气的闻濯牙痒痒,“你说呢!”

  沈宓有时喜欢他这样锲而不舍的恒心,有时又实在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的好,于是好声好气同他说道:“但凡我不想在天子脚下生事,与过往成个不一样的活法,便是对别人的衷心吗?”

  闻濯不听他这样模棱两可的解释,硬是指尖翩跹地在他衣衫底下胡作非为,逼的沈宓脸色发红,恼然道:

  “闻旻,你再胡闹今夜我二人就别待在一起了。”

  闻濯终于噤了声。

  两人一起入屋后的浴池,相对无言地靠在一处岸畔,他眼底的不痛快,在温和的水雾之中,也难以释怀。

  沈宓将此情尽收眼底,心下却也明白,他今夜到底为何如此。

  与他不同,闻濯生来从未觉得皇权是他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今夜也并非是质疑他的衷心——

  他只是被这从前圈不住他的天地,变相囚禁地快要憋不住了,他生来流的是王室中人的血,就算再怎么无意皇权,却也不想被人压在权力的脚下随意拿捏试探。

  他的手段谋略,远远超过那高位上的无数人,可哪怕他自愿鸟尽弓藏,也还是得不到那些人的理解和友睦。

  他活着本无罪,但旁人若看他不顺眼了,觉得他的存在威胁到自己了,便要用尽手段逼他锋芒毕露,逼他拿起刀剑兵刃相接,去争一条本来就该是他的活路,去争一个史书上本该清清白白的名声。

  他毫无过错,凭什么不能毁了这样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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