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蛊 第68章

作者:煤那个球 标签: 古代架空

段忌尘看他一直都没说话,面上终是露出几分慌张来,但又立刻板着脸绷住了,可小动作却仍是显出不知所措,他拿手指轻轻碰碰他手背:“怎么不说话?”说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追了一句,“带我一起回青霄吧,好不好?”

邵凡安也瞅着他,想了一想,答说:“不好。”

段忌尘明显愣住,然后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嘴巴紧紧抿着,可神色里还是露出掩盖不住的失落来。

邵凡安错开眼珠,往旁边扫了两眼,单手拎过一把椅子来,往他身旁一放:“坐。”

言毕自己又挪了另一把过来,放在段忌尘对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段忌尘呆呆看着他坐下了,才慢了半步也落了座。邵凡安抬手拢了把额前的头发,挺突然的起了个话头:“我从没和你讲过吧?我小时候的事儿。”

“我家里很穷,有年家乡闹了天灾,好多人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只能选择往北走,我家也是。当时我爹我娘带了所有能带走的家当,一路向北,想去投奔远房的亲戚。”邵凡安微微眯起眼,陷在回忆里,“我记得……路途很远,长途跋涉很辛苦,又偏偏赶上北方的寒冬,连着半个月都是大雪天气,雪下得特别大,寒风刺骨。”邵凡安想起那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走到一半时盘缠便不够用了,我爹娘把身上所有的口粮都给了我,然后将我留在一条街的街边,便离开了。他们选了条很繁华的街道,兴许是想有好心人把我领回家吧。”

段忌尘听得仿佛入了神,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句话都没有插,邵凡安便接着讲:“但是没有人注意过我,我当时……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就沿着街边走了走,结果在一条小巷子里捡到了一个快冻僵的男人。”邵凡安说到这里还笑了一下,“那男人的脑袋埋在雪地里,头发上全是落雪结成的冰花,我以为他死了,过去摸了摸他脖子,发现他身上还是热乎的,然后我就把他拖到人家屋檐下避雪,又想办法帮他暖暖身子。等他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我就把兜里的两个馒头分了他一个。那时的馒头早就冻得梆硬,我俩啃了一嘴的冰碴儿。”他笑着看向段忌尘,“他就是我师父。”

“后来我师父带我上了青霄……那会儿还没有青霄派呢,就一个小山头,我师父不肯让我认他当爹,说‘没那么老,没我这么大的便宜儿子’,这是他老人家原话。”邵凡安边回想边说,“他琢磨半天,让我给他磕一个头,干脆认了师父。可这师父也不能说认就乱认的,于是就有了青霄派。名字他都懒得起,直接套的小山头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段忌尘怔怔的,“你从未和我提起过。”

“是,话头有点扯远了,我为啥突然想起来讲这茬事儿呢。”邵凡安抓抓下巴,眼睛往下落了落,“我……我家里其实还有个弟弟,弟弟小我一岁,我们那时一起跟着爹娘上路。”他顿了顿,“爹娘把我留在了路边,带着弟弟走了。”

“当时的盘缠保不住所有人,我长大以后也能明白,把我留下,我存活下来的几率会比弟弟大一些。”他慢慢把眼睛抬起来,“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问一句,为什么被舍弃的……非得是我呢?”

他那年也才只有八岁,要不是后来碰巧遇到了他师父,他活不过那年冬天。

他心里有个结。

心结解不开便是一道疤,疤下是不曾痊愈的伤。

想彻底放下一段感情不容易,可要再拿起来同样不容易。

他没绝情绝爱,正相反,他这人重情重义,可就因为在乎,所以才更加没法轻易释怀。

他被自己最亲近、最在乎的人舍弃了一次又一次。

他曾说过,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过去便是翻篇儿了,不该再反反复复的计较,两个人都应该继续往前走。可如今两人若是想要心意相通,那便不是各自向前,而是要走向彼此,是要将两颗心完完全全地融在一处。

可他的心结始终在那里。

白庙里的幻境就是一面镜子,将他的陈年旧伤尽数挖开,将他的午夜梦魇全都映出来。

“段忌尘,我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该你做的、不该你做的,你都做了,剩下是我的问题了。”邵凡安和他实话实说,“我有我的心结,所以我想跟你分开一段时日,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邵凡安,我……”段忌尘忍不住牵住邵凡安的袖口,眼圈儿有些红,“我那时——”

“你那时没做错什么。”邵凡安打断他的话,再三重复道,“作恶的是万恶不赦的苏绮生。”

他至今依然觉得段忌尘那时候的选择并没有对错之分,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不论选谁都会留下遗憾,甚至他还有蛊虫帮着挡去了几分伤害。

可话说是这么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他和段忌尘之间终究是落下了一道很深的坎儿。

心坎儿只能自己迈。

邵凡安明白这个道理,自己昨儿个晚上也想了一宿,但没彻底想明白。他不想自己稀里糊涂的呢,还要耗着段忌尘。

邵凡安站起身来,伸手在段忌尘脑瓜顶上轻轻按了一把:“给我点时间,等我想清楚了,就给你答案。”

段忌尘让他按的脑袋一低,眼帘儿也落着,好半天才跟着站了起来,腰板儿挺得没平时那么直了,看着就有些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不可以陪着你一起想吗?”

“想啥呢。”邵凡安一咧嘴,心说快别了吧,你那张脸太容易把我带跑偏了,便一口回绝了,“不可以。”

段忌尘扁了扁嘴,刚要再说什么,门口忽然响起几声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来了。”邵凡安招呼了一声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竟然站了好几个人,打头的是他师父,师父背后站着药谷谷主杜如喜,再远一点的位置站着段忌尘的师父玄清真人。

邵凡安一愣,没想到自己门外能聚着这么多久日未见的前辈们,赶紧一拱手:“杜前辈,玄清前——”

他话没说完,江五急赤白脸地断了他话头:“别客套了,你先别着急收拾东西。”江五往屋里一探头,皱皱眉,“纪正庭,你别找了,你徒弟也跟这儿呢。”

段忌尘这时候恰好也跟了过来,看见自己师父也是一愣:“师父?你不是在破解黑符吗?”

“忌尘,你最近不要随意单独行动。”玄清真人面容颇为严肃,“苏绮生此次现身,目标是你。”

此言一出,邵段二人皆是一惊。

“果真如此。”邵凡安嘀咕了一句,将目光转向段忌尘,心说苏绮生当年特意潜伏在重华的巡诊队伍里,还在夜里搞过一次偷袭,果然是在打段忌尘的主意。

玄清真人说着又转头看向邵凡安,神态紧绷:“——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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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中秋节快乐!!!

嘿嘿,邵哥:给我点时间让我自己想明白。

天外音:麻麻不许——干啥都要带上狗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记得那时——”邵凡安正想跟段忌尘提鸟面人夜袭他的那回事呢,话说半截儿,忽然意识到玄清真人是在对自己说话,赶忙转过头,“玄清前辈?”他愣了愣,“我?”

邵凡安实实在在地懵了一下,段忌尘天之骄子,不论身世还是天资都非常人可比,被苏绮生选中还不算出人意料,况且之前也早有种种迹象。可要说苏绮生的另一个目标是他,那他委实是没想明白这里头能有自己什么事儿。

杜如喜站在一旁,适时开了口:“诸位,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依我之见,不如移步去我书房。”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出声,江五那张脸明显沉了下来,一张嘴便是没啥好气儿:“在哪儿说不是说,费那么大劲儿呢。”说完一把推开邵凡安的房门,抬脚跨了进来。

他进了门,玄清真人后他一步也跟了进来。杜如喜身形一顿,正要往里走,江五当着他的面直接哐当撞上门。

屋外安静少倾,杜如喜在门口叩了两下门,语气十分温和地喊了一声江五名字:“少栩。”

“少个屁。”江五脸上愈加的不耐烦,没半点儿开门的意思。邵凡安里外来回看看,凑到师父身后,小声说话:“师父,这里好歹是药谷地界,您这么对杜谷主……呃,不太好吧?”

江五眉毛一竖,炮仗脾气眼见着要窜天,段忌尘站在邵凡安身后,这次难得起了些眼力见儿,悄悄摸摸拽了邵凡安衣角一把。

邵凡安让他拽回来半步,侧头看了看他。

玄清真人站在三人对面,淡淡望向自己徒弟。段忌尘让师父瞅了好一会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面皮一绷,眼帘一垂,又默默挪到自己师父背后,板板正正地站好。

“忌尘。”玄清真人伸手在茶桌上轻轻一点,“起阵。”

段忌尘抬步上前,左手拂袖,右手并指,以杯中水代朱砂,动作迅速地在桌上画出一套小小的阵符来。

趁着水渍未干,玄清真人从怀中取出黑符,朝阵眼一掷。那黑符立马悬浮于桌面之上,桌上的水痕激起一层涟漪。

下一刻,邵凡安只觉一阵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本能眨了下眼,只这一瞬,再睁开眼皮,他身前还是站着自己师父,另一边是玄清真人和段忌尘。周围的几个人没变,可眼前却已全然换了一幅场景。

山腹,白庙。

邵凡安马上明白过来,他入境了,是黑符的境。

他扭头四处张望,这幻境中的景物和他当初进山时所见的有些许差别,山中的根木藤叶远没有他们看到的那般繁盛茂密,眼前的白庙也未曾变得衰败破旧。观这其中变化,他在心中粗略推测了一番,判断这幻境应该也是来源于某一段记忆,而且估摸着怎么也得是四五十年前的记忆了。

他在这儿正掐算呢,山中的甬道里缓缓走出一队人马。

那队人约有七八个,除了打头的人是一位信徒打扮的成年男子,剩下的都是些不大点儿的小孩子,看着也就十岁出个头。

邵凡安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们吸引住,挨个看过去,一眼便注意到了队伍末尾的小男孩儿。

那男孩子看身量像是还不到十岁,身上的衣服穿得有些不太合身,偏大,袖子长长的垂在身侧。他的个子是整个队伍里最矮小的,还瘦,跟着前面小孩的步伐赶路赶得颇为费劲,步子迈得跌跌撞撞的。

那队小孩子被领队的人带到白庙前,庙门里陆陆续续走出来好几个信徒,信徒们分列到庙门两侧,而后一位身形极为高大的男子慢慢从庙中踱步而出。

那男人头戴着一顶形状怪异的鸟面具,身后跟着两个侍从。

领队者扬声道:“跪。”

那一队小孩子朝着鸟面具刷刷跪成一片。

领队者又道:“拜。”

小孩儿们又挨个拜倒。

“起身。”那鸟面具开口道,音量未见多大,声音却响彻山腹,“从此以后,尔等便是我无名教的入门弟子了,勤修苦练,方能耀祖光宗。”

段忌尘道:“这便是无名教的教主?”

玄清真人颔首:“当年的无名教行事诡秘,在江湖中鲜少能查到什么传闻,谁也猜不到,他们竟然将庙宇建在这深山腹地之中。”

邵凡安看着眼前那群小豆丁,纳闷道:“可他们既然行动低调,又藏得如此隐蔽,那都是从哪儿找到这么多小孩儿当新弟子的?”

“以长生不老为饵。”江五道,“当年他们号称有能不老不死的丹药,引诱了许多富商和修行者,而想得到丹药的代价,便是将宗族中的幼年子弟送来山中入教修行。”

邵凡安想起苏绮生那张过了几十年都没什么变化的脸,眉头一皱:“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不老的秘药?”

四人说话间,那一队刚入教的小孩子们,被教主身后的侍从带着走向山中另一条甬道,紧接着景象一换,他们四人已然站在一排小庭院外。

“你住这间,你去那间。”领路的侍从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说话和声细语,在给小弟子们分房间,“你是这最后一间。”

个子最矮的那个小孩子抱着包袱走进房,房中置物的柜子有些高,他踮着脚想把包袱挂在木钩子上去,可总归是差了一点儿。

侍从在门口看了两眼,走进去帮了把手。他将包袱里的衣服归整放到衣柜中,讲话很有耐心:“木钩子够不到便算了,拿取都不方便,以后衣服就收在这里。”

小孩子仰头看他,乖乖巧巧地道:“谢谢哥哥。”

侍从低头摸摸他脑瓜,转身正要离去,小孩儿伸手抓了下他衣摆。

抓得很轻,放得也很快。

侍从回过头来看他,他笑得甜甜的,说:“我姓苏,名绮生,哥哥你叫什么呀?”

少年侍从也笑了,面庞清秀:“丁小语。”

邵凡安愣了一愣,刚才入教的小孩儿里可能会有苏绮生,他其实隐隐猜到了,可他没想到竟然会是最瘦弱不起眼的这一个,而且丁小语居然也是这无名教中的人。

段忌尘道:“难不成,这符纸里封存的,便是苏绮生对丁小语的所有记忆?”

“对,几乎都是那两人间的一些记忆片段。”江五搓了搓下巴上的青胡茬儿,“没那么多闲工夫让你们一幕一幕细看了。”他侧脸看了玄清真人一眼,真人一甩袖,眼前的景象忽然飞快地扭转略去。

幻境中的场景来回切转,人影晃来晃去,身后都拖着虚影儿。

下一刻,苏绮生看着长大了一些,约有十三四岁,他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膝头破了,渗出了血。丁小语抱着纱布跪坐在他身前,正拿着药一点点给他擦拭伤口:“疼不疼?修行的事急切不得,你要懂得照顾自己,知道吗?”

苏绮生抬头看看丁小语,张嘴像是要说话,但邵凡安没听到他说什么,这一幕便闪了过去。

场景一变,似是深冬,裹着厚厚棉服的苏绮生追在丁小语身后:“小语哥,小语哥,这个送给你。”他朝丁小语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平安扣,“这是我娘小时候替我求的,我送你,以后它就会护你平安。”他说着话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再等我五年,等我学成出师了,便带你下山到处去玩。”

他这时看着已有十四五岁,身量拔得和丁小语差不多高了,然后场景又是一换,他站在丁小语面前,个子比冬天时又高上一些,和丁小语说话时已经需要微微低头了:“小语哥,我说过的都会办到,你信不信我?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哪怕是他,也不行。”

场景再切换,这时的苏绮生已然是个年轻男子的模样了,他紧紧握住丁小语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小语哥,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你只要把这个——”他塞给丁小语一个纸包,“把这个粉末,在他闭关之前倒在他的熏炉之中,之后的事情我来处理。”他轻轻在丁小语额头上亲了一下,“从此以后,你我便可以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等会儿!”邵凡安忍不住喊停,“师父,这片段跳得也太快了,瞧得我眼晕,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江五重重一咂舌:“啧,你这一天天的好奇心倒重。”他抱起胳膊,一撩眼皮,“你刚才不是问有没有长生不老的药?呸,尽是扯淡,这世间哪儿有这种仙丹啊。这邪教主之所以能不老不衰,是因为他在山里养了一群小孩儿,名义上说是收徒,实际上是拿来充当人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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