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 第12章

作者:常百两 标签: 朝堂之上 天之骄子 强强 古代架空

  韦鹏叩首道:如果您意在张君,臣与杜将军仍可以成为您的肱股之臣,甚至于整个国家仍是您的力量,因为您的行为符合天道,所有的士兵将会为您踏上战场,并且不惜流血牺牲;如果您只是在愤怒,只图一时之快而不能够总揽全局的话,臣与身边这一万人的性命也只会成为一捧沙,从您指缝里滑落。

  他又道:杜将军届时又能怎样?他会从其他人的遭遇上意识到,走向您会是死,离开您则会是生!臣是文官,只能说些有用或者没用的话,生或者死,都只是一粒沙;将军则是武将,他是一支箭,一柄枪,或者是一把剑,锋利的剑若是也从您指缝里滑落下来,则会斩伤您自己的身体。

  韦鹏再次叩首道:臣从未踏足战场,人轻言微,但只有一事心存疑惑,不得不向陛下请教。您说这一万府兵缺乏训练,前段时间令大多数人驻扎在此地,您单独领了几十人深入到了两军交战之处探查情报,这究竟是出于何意?如果只是探查情报,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他们原先的将领。四皇子并非没有安排合适的领队,就算经验不足、历练有限,也不该换成您亲自涉险!

  他抬起头,道:您离开京城之前,因为成功让前宰相孙骏腾被抄家而大呼痛快,似乎那令您短暂地忘记了这几年的失意;您现在是否又在寻求那种足以麻痹神志的痛快?血溅于面的瞬间,令您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还是——

  ——韦鹏。聂先生一字一顿道,你说得太多了。

  韦鹏恭敬道:臣确实该死。大概是因为臣已经死了一次,对性命的重视程度便高了一些;而陛下也曾面临过死亡,臣希望陛下也珍惜您自己。

  聂先生怒道:士兵如果都只顾着珍惜性命,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韦鹏:臣现在侍奉的不是士兵,而是皇帝!皇帝为何要去当士兵?!您甚至不需要指挥士兵,只需要指挥将领,由他们去率兵出阵便可。说真的,您如果真的被压抑得狠了,臣可以带您去钓鱼……

  聂先生气得笑了,咬牙道:——钓鱼算什么!

  韦鹏道:钓鱼怎么就不算什么了,臣也曾钓起过一尺半的黑鱼……

  聂先生摆了摆手,实在不想再谈下去。他对杜将军的忌讳,韦鹏猜对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属于是少数人才知道的隐秘,韦鹏自然也无从得知。

  但关于他这几日的涉险,韦鹏猜得八九不离十。重回战场,确实让聂先生感觉非常好,他不用想太多,不用顾忌被梦魇追上,只需要遵循本能的畅快和刺激;他是在征服别人,而不是别人在征服他。在这个过程中,他杀了一些人,俘虏了一些人,欺骗了一些人,他的身体始终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使得他的意志变得更强。

  虽说在张君那儿遇到了一些情况,但这次他并没有被折磨到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不输不赢吧。

  聂先生道:韦鹏,朕如果拥有满朝文武大臣,自然不用亲自涉险;现在朕培养的臣子不是被贬就是被杀,朕也需要培养一些新人。而这些新人到底能不能用,终究是要朕亲自了解才行。

  韦鹏:您似乎对四皇子安排统领府兵的人不放心。

  聂先生点了点头。他示意韦鹏站起来,然后道,朕的儿子,朕自然是了解的。四子没有经历什么磨炼,文采武功都不出众,手底下的人未免就是忠诚的。与其用他们,朕还不如在俘虏中提拔一些能干的。这一次的几名俘虏都属于北国,背景更单纯,用起来也没什么后顾之忧。

  韦鹏内心叹了口气。他已经尽了力,但帝君对他人的猜疑仍是根深蒂固的。这个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如果后期杜将军会与他再次共事一君,他将不得不面对一个帝将二人剑拔弩张的紧绷局面。

  这样吧。韦鹏想了想,说道,陛下曾允诺过,会听从臣的劝告。那么臣愿意为杜将军担这个责任。他虽然承认了新君,但从未减损对陛下的忠诚。如果您决心要与杜将军联络,这封信送出后,请您牢记“用人不疑”。

  聂先生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接受了劝诫,将那颗蜡丸捏碎,烧掉了原先的信,道,杜将军未来如果当墙头草,韦相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韦鹏只是笑了笑。他心想,就算杜将军未来不当墙头草,最后被你算账的时候,难道就跑得了我么。

  前朝时期,将相帝三人相互牵制,各方面还是比较稳定的。现在一切都乱了套,未来,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应该帝和相联合起来对付实权骇人的将军,还是将相两人达成默契制衡这个心思深沉的皇帝,就要看他们各自的智慧了。

  第二日清晨,韦鹏把熬夜写好的信交给聂先生,聂先生看了一遍,道,杜渐一看就知道这是你用朕的口气写的。你是不是想气死他。

  他哪能这么容易气死。韦鹏道,您放心,就这么写就行,将军也知道陛下跟臣在一块呢。以臣这多年弹劾他的经验,这个程度他能承受得住,但又会有些坐不稳,再适合不过。

  随你的便吧。聂先生把信交给韦鹏,不打算改了。他说道,你一边竭力担保他,一边刻意惹怒他,你也是有毛病。如果杜将军到时候来了直接削你脑袋,朕绝对不管。

  您哪能不管。韦鹏道,您得救我啊。

  聂先生懒得再跟他讲下去。韦鹏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多了。

  他们二人按照昨日约定的,去跟六名北国的俘虏一一面谈。这六人年龄最大的二十七八,最小的刚刚成年,昨日被聂先生收为亲兵的呼延五,年龄居中,刚刚二十四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南方官话说得也好,确实是这几人中最机敏的。

  聂先生道:我知道你们对张君和他的军队恨之入骨,这正是我收你们几位的目的。对付张君,我们的目标相同;但我不属于北国,所以你们几位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过几日,两国再交战,你们将有机会和这儿的将领一样,率领一部分士兵从侧翼冲击张君的部队;但是我要求你们做到点到为止,只制造混乱,不陷入太深;而且在面对北国的危机时,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去营救。能做到的话,就留下,做不到的,就走人。

  没有一人要走。这几个人很明白,所谓的走人,跟去死其实是一个意思。

  你们有可能也会被张君的队伍追上。聂先生又道,如果真被追上,发射信号,附近的队伍会设法营救。但没人能保证能救出来,所以在冲击张君部队的时候,要做好万全准备。还是那句话,只制造混乱,不陷入太深。

  聂先生自己才是会陷入太深的人,只可惜现在是他在教育别人,不是别人在教育他。

  这儿没人敢教育他。

  这六人其实并不知道聂先生的身份,他们发现这个营寨的人都是称呼他“先生”,但很明显这是个假名。

  呼延五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甚至发现那位“韦大人”也要对“聂先生”客气三分,更不用说本该领兵出阵的将官。这儿将官几乎沦为了普通的训练官,而真正能领兵出阵的,都需要这位“聂先生”一一首肯。普通士兵浑浑噩噩,能吃饱饭就行,营寨中并没有人讨论这些事,以至于呼延五的疑惑,逐渐变成了一种好奇。

  ——这实在是,诡异地有趣。

  这六人的问话、信息核实、位置调整以及送信事宜,前前后后消耗了一整天时间。最后,年纪最小的那位,被安排和原府兵中四皇子的一名亲随一同前去京城,天色将暗,韦鹏带走二人,去他房中交代一些细节。

  呼延五跟上了聂先生。他问道,晚饭是否还需要叫上韦大人?

  聂先生回道:不用,让他自己去忙。

  呼延五心神领会,将饭菜整理齐备,带入聂先生房中。进入之后,他发现聂先生正重新整理伤药,给左臂缠绷带。

  呼延五说道:先生是否需要我帮忙?

  聂先生抬头看了一眼,道,你当过军医?

  没有。呼延五道,养父在山上打猎采药,有一些是卖给医馆的,后来为了补贴家用,让我在医馆当了一段时间下工。

  聂先生道,好,你来。

  呼延五便重新为他上药,说道,先生如果想好得快一些,不妨内服一些药。只要没有其他内伤,内服的效果很好。

  他搭在对方手腕上,道,您应该是没有内伤……

  他突然僵住了。

  聂先生猛地回过神,他一把揪住呼延的领子将他掼到地上,扼住呼延五的咽喉。

  好小子……他双目赤红,道,你没有说过你会诊脉。

  呼延被猛地按到地上,后脑直接撞到地面,发出一声巨响。他眼前金星直冒,立刻感到口鼻流出了血。呼延意识到自己察觉了不该察觉的东西,在被扼住咽喉之后逐渐无法呼吸,他惊惶地挣扎道:我——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不会告诉别人什么?嗯?——

  聂先生扼着他。如果不是因为左臂尚未痊愈,他已经能够扼杀这人。

  聂先生这几个月来从未找过郎中,哪怕在回营之后也没有去见军医,要了一些伤药之后自己处理,这种心情,无非就是讳疾忌医。他虽然偶尔呕吐,但那只是偶尔,只要少吃一些,便会好转;他甚至还能杀敌,还能欺骗张君,在与之对峙时不完全落于下风,所以怎么可能会……怎么可能会……

  我活着对您是有用的!——呼延竭力挣扎,他越发不能呼吸,脸因为缺氧越来越红,拼命道:我不是军医,但懂得一些东西——您无论想留还是不想留,我都能——

  他已经说不出话,眼前逐渐被阴霾笼罩,然后某一瞬间,他被松开了。

  呼延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他鼻子里的血还在流,感觉胸腹都是一股浓重的血味。

  他在对方的眼神下拼命爬起来,跪伏道:我也可以替您去问军医,没有人会想到您身上……您不想让周围人知道,我也能做一些努力……我是有用处的,我对您是有用处的……

  聂先生:你再诊一次脉,确定时间。

  呼延浑身颤抖,他再次搭在对方手腕上,痛苦道,我……我水平有限,真的没法确定,只知道时候已经不短了,怎么也得好几个月……

  聂先生:哪怕是好几个月了,也是能拿掉的。

  呼延:……那您要吃不少苦。这好歹是在战场上,在那之后您势必得卧床休息,如果这期间战事变化,实在是……

  聂先生阴沉着脸凝视着他。呼延无处可躲,痛苦地跪在原地,感觉嘴里的血味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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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军医听到招呼,回过头,看见一个士兵在门口,那表情真叫一个纠结。

  进来吧。军医笑道,我们这不歧视俘虏,更不歧视外国人。

  士兵走进来坐好。他的长相与中原人确实有些不同,但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士兵小声道:我,我有个朋友……

  军医的眼中流淌着智慧的光辉: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士兵:真是我朋友……

  军医:好好好,你朋友。你朋友怎么了,是痔疮还是脚气,该说的说,我见得多了。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阴晴圆缺,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都是自然的规律。

  士兵:我朋友——的老婆,怀孕了,我朋友不太想要,我想问问对于这事,你们专业人士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军医眯起眼:你朋友的老婆怀孕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士兵:……啊这。

  军医大怒,腾地站起身来:你一个士兵在外作战,竟然有胆子与朋友的内室私通!外族人礼仪道德竟然已经淡薄到了这种程度?!这放在我们崇文尚礼的国内,是要被当众鞭笞投入大牢的重罪!你还有胆子来寻医问药?——你好大的胆子啊!

  士兵大惊:我不是,我没有!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也是受人之托,说真的难道我就很想来问这种事吗,我才是最不想掺和进来的——

  军医冷笑一声:那你来我这儿,究竟想干什么?我告诉你,生命之孕育乃天地之大事,除非那孩子的生父或者生母亲自来问我,否则你休想从我这得到哪怕半味的药材!

  士兵:……那我刚才撞到了头流了不少鼻血,能给我开点药吗。

  军医坐了下来:这个可以。

  呼延五回到聂先生面前,主动跪地。

  军医今日身体不适,我没见到人。他痛苦道,改天我再去一趟。

  聂先生:今早我看见军医跟其他士兵一同领饭,领了三大碗。

  呼延五镇定道:那就是吃撑了。他这个年纪的人,吃多了腹痛也是正常的。

  聂先生凝视着呼延五。呼延五坚强地跪着。

  聂先生:你自己的医术,到底能到什么水平?

  呼延五迟疑片刻:给猫接生,母子平安。

  聂先生:——我问的是你医人的水平!

  呼延五:……这种事我怎么敢隐瞒,我虽然在医馆当过下工,学了把脉和最简单的药方,但连学徒都算不上,学到的东西,只够给附近骨折的猫狗打个夹板,上点伤药。这种水平去治人,也就只够我治治自己的头疼脑热……还不一定能治好。

  聂先生冷笑:那我留你到底有什么用。

  呼延五恳切道:有用有用。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方案,比来回去找军医试探要强得多,您想想,无论您想留还是不想留,后续都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休养,就算找了军医拿到药物,如果没有靠谱的人看护,不还是要糟?我是医术不行,但我认识医术高超的人,也能带您去一个稳妥的地方。

  聂先生:你是不是想说北国。

  呼延五道:按地图上来说是在北国境内,但当地人并不承认北国的君主,北国拿这块土地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那里被外面的人当成化外之地,距离红山丹脉也很近,路很难走,也有很多野兽毒虫,但是熟悉的人自然有办法抵达当地人居住的村落。我的养父在村里有一些威望,他认识村里最好的医师,您会需要我的带路。

  聂先生找出一份地图,展开来指向山脉北侧,那里有一片茂密森林。

  聂先生:夔地?

  呼延五点头道:是这儿。看来您是知道它的。

  聂先生沉吟不语。他知道这地方,是因为在被褫夺皇权之前,他曾经与杜将军一同探讨过攻打此地。夔地虽然蛮荒,但出产不少名贵草药和传世珍宝,如果能收入囊中,对国库大有好处,也能继续拓展领地。然而杜将军并不想出兵,说夔地虽好,但当地人极难管理,盲目信仰他们的神灵而不信律法,战士凶悍异常,不如留着在国境边缘,用来阻挡北地。

  宫廷事变之后这么几年,当年想要的这块土地竟然已经被北国收了,未免是一种遗憾。

  聂先生:夔地险山恶水,村峒互不相连,你又是哪一村哪一峒?曈螟?……或许是龙嵠。你说你曾经下山去医馆,那必然是距离外界比较近的一峒,那就是龙溪。

  呼延一愣,他发现这个姓聂的家伙知道的东西比自己想象得要多。有一些人确实能知道峒,但很少有人对各峒的地理位置如此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