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15章

作者:游瓷 标签: 古代架空

  方棠脸红道:“我没有,我只是路过。”

  “哦。”栗延臻表情微妙地点头道,“夫人要出府,还是要回房,都不必经过这里的。难道夫人是要去我父亲母亲院里,用不用我陪你去?”

  方棠推开他:“你少嬉皮笑脸的,我等下是要出府,你去叫闻修宁给我备车。”

  “去哪里?”栗延臻问,“今日似乎不必上朝,是陛下有事召你?”

  方棠顿了一顿,抿了抿嘴唇。这些日子渠帝是找过他几回,他也自知避不开栗家人,干脆坦然觐见。

  左右渠帝不会明着交代他事情,两人每每在宫中相见,都是闲谈,栗苍安插在宫中的耳目即便把话传回去,也不会怀疑些什么。

  他与渠帝联络,只通书信,且阅后即焚,不会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蒙易听说我病愈,昨日传了信来,请我今日到府上小聚。”方棠道,“左不过他闲人一个,年前也无事要忙,我去见见他。”

  栗延臻揉着他的头发,宠溺道:“去吧,早些回来。”

  ·

  栗延臻敲了敲栗苍书阁的门,低声道:“父亲,是我。”

  “进来。”

  他推门而入,闻到房中很重的药油味,不禁皱起眉:“父亲,可是旧伤又发作了?”

  “无妨,陈年旧疾,天冷易犯,贴几味膏药烤烤火便无事了。”栗苍坐在桌前,手边是一幅墨迹尚未凝干的字,“你大哥这两日回京述职,留在府上过年,你提前准备着吧,别让你大嫂一个人太忙。”

  栗延臻道:“儿子前几日就接到兄长书信,已经在着手准备了。方棠上心,不等我安排人,自己就先去办了。”

  栗苍点头道:“做事还算利落。我还在观察此人,想着若是可用,假以时日便可慢慢拉拢到我们这里,你以为如何?”

  栗延臻道:“父亲是否想听实话?”

  栗苍望向他:“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栗延臻道:“儿子以为,此事不宜如此打算。方棠在朝中既无师长亲友扶持,也无家业,可谓全无根基。父亲与其费力培植他,不如让旁人以为,方棠身后有我栗氏撑腰,结交他便是结交栗氏,如此施恩招揽,总好过威逼利诱。”

  栗苍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正色,盯着栗延臻:“景懿,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为父看不出来吗?”

  栗延臻低头不语,心虚地看向别处。pp

  “你若真想保他在朝堂上数十年安稳无虞,就不要牵涉他入这是非之地。”栗苍道,“朝野之争,并非儿戏,他不会安于做我们的附庸。”

  栗延臻点点头:“明白了,是儿子没想到。”

  “去吧。”栗苍摆摆手,“年前记得一切打点好,春节一过,我们即刻起行。”

  虽说到年关还有六七日,但真的准备起来倒是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一堆,剪不断理还乱。栗延臻向来不擅长这个,除了整军训练得心应手之外,其他的一概不通。

  方棠从蒙府回来,就看到栗延臻屋门口摆了三四个大箱子,里面乱七八糟塞的什么都有。他走过去看了看,朝屋里喊:“栗延臻,你在干什么?”

  栗延臻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捧着一堆衣服:“准备年后北上的行李,有些多,我还没理清。”

  “你这叫行李?我以为你要丢出去呢。”方棠从箱子里拎出一件银色军甲,抖了抖,“皱成这样,我先给你熨一熨再……这上面怎么有墨?”

  栗延臻抬眼一瞧,神色立刻变了,三两步跑过去把衣服抢过来,目光有些闪烁,将那副军甲囫囵裹了一团抱在怀里:“知道了,我来吧。”

  方棠很疑惑,不知道一件衣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栗延臻在边关饿着冻着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要他帮忙正好,他还乐得清闲。

  “房中晾了姜汤,记得趁热喝了。”栗延臻说道,“我午后还要去大营一趟,你有事就找闻修宁,或者我贴身的几个亲卫。”

  方棠闷闷不乐,又站了一会儿,看栗延臻忙得无暇跟他说话,便转身走了。

  他回屋喝了姜汤,又照例去栗延吾夫人那里帮着打理府上的年货。

  按规矩方棠该称她一声长嫂,可小探花脸皮儿薄叫不出口,总觉得这是代表他和栗延臻乃至栗家人亲密不分的称呼,旋即又想到栗延臻平日里如何对他,每每都会脸红。

  栗延吾的夫人看穿他的心思,也不在意,让他唤她出阁前的名号绛夫人就好,还常常调笑方棠,问他和栗延臻房中感情如何,非得把方棠问得面红耳赤才作罢。

  不过今日她见方棠心不在焉,便笑着随口问道:“兰杜,可是又与景懿拌嘴了?”

  “没有……”方棠趴在檐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池中的鱼,“我这几日总不见他。”

  绛夫人道:“延吾最迟明日也要回京了,在家待不了几天就又要北上守关,辛苦得很呢。”

  方棠叹气:“边关很远吧?”

  绛夫人想了想,说:“千里之遥呢,就算一人快马也要几天几夜,更别说领大军北上,怕是要半月之久。”

  边地终年唯有酷寒酷暑,就算没去过的人也该有所耳闻。方棠从前读那些边塞诗词,总觉得边关只是诗中的漫天黄土与连城飞雪,却不想那些兵士以双脚丈量,要背井离乡地走上多久。

  “你这几日正好可以多陪陪景懿,他年纪尚轻,又有了家室,离了京必定会思乡。”绛夫人说,“许多戍边将士的妻妾都会将闺名缝在丈夫战甲之中贴身而藏,暂寄相思,以慰边关苦寒。你若是放心不下,我来教你如何做针线,你也好亲手缝就。”

  她缓缓说着,方棠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件被栗延臻匆匆忙忙抢走的战甲,似乎有些墨迹,现在想来,却像是什么人写上去的字。

  ——有人在栗延臻的战甲上写过字?!

  方棠心绪一下子乱了,也没听绛夫人继续说些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件银甲。

  栗延臻贴身的战甲上会缝入别人的名字,被他日日贴身穿着,几乎片刻不离。

  甚至,栗延臻都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个人是谁。

第19章 家书

  春节一过,栗氏父子又在皇城待了三天。待到四大营兵马整备,粮草齐聚,传令的亲兵快马沿着军营高呼三圈,将即刻行军的命令传下去,命众军士打点行装,巳时起行。

  渠帝率领百官出城送大军北上,为栗苍壮行。方棠也在其中,身骑白马静静看着大军列阵,号角声随风而起,响彻晨时的皇城上空。

  栗延臻同样骑马在阵前点兵,一身白色军铠倒映寒光,方棠仿佛能从其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气,犹如边关风雪吹了他满脸。

  三声军号吹过,大军便要动身,黑压压的军阵踏着白雪沿大路向北,车马扬起沙尘与飞雪,与天边朝霞水乳相融,似一团灼烧天穹的烈火。

  栗延臻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送行的队伍中有一抹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影,穿一身朱红色官服骑在白马上,清瘦寂寥,仿佛与身侧其他人隔绝。

  只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栗延臻甚至可以想象出对方脸上此刻的表情。

  前几日他便感受到方棠心情不佳,尤其是除夕那夜,他提着灯笼走出房去,看到方棠呆呆坐在台阶上孤寂的背影,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捏紧。

  那晚方棠很罕见地钻进他怀里入睡,手指按了按他心口,像是想确认什么。

  “怎么了?”栗延臻轻轻捉住他的指尖,问道。

  方棠没有说话,只是喷吐的气息很灼热,打在栗延臻脖颈上,他险些没有控制得住。然而他只是低下头,在方棠额发上吻了吻,和平常一样:“快睡吧,明日初一,还要出去走动。”

  那之后方棠似乎依旧没有高兴起来,一直到今日送行,栗延臻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大军缓缓消失在大路尽头,方棠牵了牵缰绳,手指被冻得发僵,低头呼出一口寒气。

  栗延臻走后,生活似乎没有变化,方棠每月除了休沐便是按时上朝,也没有栗延臻再来烦他到半夜、第二日早起不来了。

  只是他时常需要出面会见一些栗府不得不应付的访客,每日下朝回府,就听婵松等人来报,说客人在前厅喝茶,碧螺春都换了三壶了。

  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去前厅会客,喝着他平日里很不爱喝的碧螺与毛尖,与对方真心假意地交谈几句,一来二去也能摸清每个来栗府的人各自是怀着什么心思。

  一日傍晚下了大雪,方棠用过晚饭便坐在院中赏雪,不多时青槐跑着来报,说宫内遣使到府上,传达天子之意,令方棠入宫议事。

  方棠马上就明白渠帝有要事交代,立刻披了斗篷备车入宫,出门前特意嘱咐婵松守好府上,有什么事情即刻来报。

  马车停在宫门口,方棠匆匆下车的时候,又遇到了刚出宫的六皇子。对方今天身边连一个仆从也没带,与方棠打了个照面,很温和地一笑,拱手道:“方大人。”

  方棠欠身行礼:“见过六殿下,这是要出宫?”

  六皇子点头:“入宫向父皇请安,正准备回府。”

  两人也未多说,彼此施过礼之后便分头而行了。内侍带着他穿过暮色笼罩的甬道,身旁经过几队提着灯笼的御前侍卫,斜长的影子映在宫墙上,看得方棠有些出神。

  “方大人,到了。”

  内侍一声轻唤将他拉回来,方棠整了整衣袍,低头穿过内侍掀起的暖帘,走进烛火幽微的昭明殿。

  渠帝垂首立在紫檀博古架前,抬手抚摸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镇纸,头也不回地对他道:“方爱卿,你来了。”

  “臣叩见陛下。”方棠在暖阁正中央的织花氍毹上跪了下来,垂下头去。

  “平身吧。”

  渠帝转过身看着他,眼神中倒映跳动的火烛,“栗氏贼子总算暂离京城,朕也能自在些,不用日日活在栗苍的阴影之下了。”

  方棠站起来,道:“陛下进来龙体可好?”

  渠帝点头:“栗苍走了,朕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只怕是那贼子一旦回城,朕与你,又要不得安宁了。”

  “臣不能为陛下解忧,是为臣者无能。”方棠叹道,“我如今在栗府主持家事,大将军信得过我,我倒也无事。”

  渠帝看着他,缓缓走近,手中举着一方白玉雕琢的玉玺:“你可知这是何物?”

  “龙尊玉玺。”方棠道,“玉玺传国,以传社稷,千秋万代以此为尊。”

  “是,以此为尊。”渠帝颓然地笑了两声,“可这玉玺,原本就是祖宗从他人手中夺来的。祖宗能夺别人的江山,那别人就能夺朕的江山啊!爱卿,朕当如何啊!”

  “陛下安坐九五,反叛平乱之事,自有臣等为陛下劳其所忧。”方棠道,“若真到那时,臣甘愿以一死安定我大渠江山。”

  “爱卿啊,你可知道,朕身边如今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渠帝按住他的肩膀,痛彻心扉到了极点,“朕真的是无人可用、无人敢信了。你可知道,那栗苍手眼通天,朕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他全然知道!你以为他们父子三人离了京便真的无虞了吗?栗苍他留了七万精兵驻在几里外的徐陵,只要栗家人勾勾手指头,大队军马立刻便能踏平皇宫!朕只是痛心,百万勤王之师,居然尽数落入国贼之手,唯那国贼马首是瞻啊!”

  方棠沉声道:“陛下……”

  “方爱卿,朕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背叛朕。”渠帝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几乎是急切地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朕?答应朕这个孤家寡人?”

  方棠只觉得心头仿佛被这番话狠狠凿了七八个口子,痛苦与愧疚倾溢而出,深入骨髓折磨着他。

  “臣……为报陛下,情愿一死。”方棠咬了咬牙,坚定道,“即便粉身碎骨,臣也定当万死不辞。”

  “好,好!”

  渠帝后退几步,玉玺重重落在桌上,暖阁中响起“咚”的一声,在寂静寒夜里宛如正砸在方棠心上,他整颗心乃至整个人都无声地震颤起来。

  “得此忠志之士,朕——死而无憾了。”

  方棠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出宫的了,只记得那晚皇城的风冷得刺骨,仿佛将他按入冰水中浸彻骨髓,逼迫着他非得断筋剜骨不可,否则这痛苦便一日没有尽头。

  天子的龙威压着他,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回到府上,一言不发将自己锁进房中。内室的烛火点得很旺,方棠恍惚想起了自己大婚那日洞房里的花烛,烛泪那样殷红如血,凝在烛台上霎然醒目。

  桌上放着一封信,方棠愣了愣,走过去拿起,发现是栗延臻寄回来的家书,封套上认真题着“方棠亲启”。

  他还没见过栗延臻写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身,举着家书凑近红烛。

  跃动的火苗染上封套一角,很快就要蔓延开来,然而此时方棠却如梦初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将封套上的火焰扑灭,顿时扬起满屋的纸灰。

  那封信终究是没有烧完,方棠默默地拆了信,只见首句便写:“念吾妻安,闻皇城天寒雪骤,疫病又起,望家中各安,汝与家母长嫂添衣御寒,并以花椒盐水泼洒府中,以防时疫。问吾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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