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30章

作者:游瓷 标签: 古代架空

  “不错,是朕杀的。前吏部尚书失德无才,不堪大任,朕不愿看到鸠集凤池,故杀之。”渠帝望着他,目光平静如水,“你可知道,工部与刑部、户部三处尚书之位都空缺,朕为何独独杀吏部尚书而推你?”

  方棠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因为……我朝历代丞相,大多皆擢于吏部尚书一职。”

  “爱卿聪慧,一点便知。”渠帝点头,“自朕即位以来,丞相之位一直空悬,朕行此举,乃是有意要让你在新帝继位后,任我朝丞相。”

  方棠急忙辞让:“不,陛下,臣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丞相之位乃国之宰辅、朝之栋梁,恕臣实在难以胜任。请陛下另寻他贤,千万不要授臣以要职,会误国殃民的!”

  渠帝摇头道:“那你可向朕举荐一人吗?怕是你开口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吧。方爱卿,丞相之位朕早先便已属意于你,朕在这世上也没几日好活,你不要再推辞了。”

  “陛下……”

  渠帝没让方棠再说下去,他向方棠招了招手,伏在对方耳边,轻言了几句话。

  “你记住……朕……将此事嘱托于你……”

  “……是,臣谨记。”

  ·

  “西羌要求取公主和亲?!”

  方棠手中的折子重重落到书案上,将砚台上的毫笔甩出去,滚落满地墨迹。

  栗延臻弯腰将笔拾起,抬手扑了扑又放回桌上:“陛下的意思是,前面几位公主都已经成亲,眼下只有六公主正当妙龄,可做和亲人选。西羌人不在乎嫡庶,只要求是皇室公主便可。”

  方棠气冲冲道:“明明是他们请求缓兵,居然还要开口向我朝求娶公主?天下何来为臣者与君上讲条件的道理!陛下如何能同意!”

  栗延臻道:“若是战,自然能再战,只是要劳动大军、耗费钱粮了。可陛下说江南连续三年大旱饥荒,农户颗粒无收,即便几次三番减免课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命我父亲与西羌诸部暂缓交兵,议和谈事。”

  天子在病榻之上下了这道旨意,婚期定在月余后的立秋,且雷厉风行地命礼部着手准备和亲之聘礼车马,仿佛再迟一些,大渠江山就要重新回到风雨飘摇之中了,因此刻不容缓。

  “若是能战,何用再牺牲一个公主……”方棠长叹一声,坐到了椅子上,“罢了,江南旱灾之后又逢时疫,再战下去的确是劳民伤财。原本我还想上一道奏折劝谏,既然陛下心意已决,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想起远在边关的柔嘉公主,如今六公主重蹈覆辙,即将化为茫茫大漠山川中的一粒微尘,再不为人所记得。

  “陛下时日无多了。”栗延臻道,“我们并非打不起,他只是想在残生看着山河安定,即便是假象也好。祸国之君的名号,不是所有人都想背的。”

  方棠处理完手边事务,照例进宫去请安。从奉天阁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名宫女和一名太监等在殿外,一见他便福身行礼道:“方大人,我们公主殿下邀您去御花园一叙。”

  “你们是哪位公主门下?”

  方棠与后宫许多皇子公主都熟识,年少时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赏花作乐,后来他成婚之后便甚少见到这些昔年旧友了,此刻免不得要感怀一番。

  “奴才在六公主宫中。”那太监说道,“方大人还请去见见我们公主吧,她马上要去西羌和亲,再过几月的立秋便要远嫁。公主这几日茶饭不思,每夜辗转难寐,您还是帮奴才们劝劝吧。”

  方棠扑了扑袖子,回头看着奉天阁高耸的楼台飞甍,明媚日光映着碧色琉璃瓦,檐上尚未潲干的雨水淅沥落下,滴在皇宫历经几百年的青灰石砖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带我过去吧。”方棠道,“我与六公主少年相识,如今她要远嫁,我也理当去送送旧友。”

  他跟着太监宫女来到御花园,看到花丛锦簇中坐着一个清丽曼妙的背影,远观如清莲出水,腰肢随风轻摆,婀娜生姿,妙不可言。

  从前他们读诗词歌赋,绞尽脑汁地复原古曲后在御花园中彻夜高唱,唱的便是诗经中的女子、离骚里的美人。在那时的他们心中,美人之美,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餐秋菊饮朝露的神女。

  如今的美人从画纸落入凡尘,才知美人之美乃身不由己,乃家国社稷一己肩扛。古往今来,天子的一旨赐婚,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就连方棠自己亦如是。

  方棠走过去,立在六公主身后,沉声道:“臣方棠,参见六公主。”

  六公主猛地转过脸,一见到他便落泪了:“方大人,多年不见,清瘦了。”

  方棠坐下来,看着公主面前被碾碎的零落花瓣,说道:“臣听说了和亲之事,请公主……不要太过哀伤。”

  “你是这些天里唯一一个没有恭贺我的人,反而是劝我不要哀伤。”公主眼含热泪,哽咽道,“兰杜,你也知我心中有多痛吗?”

  方棠沉默着点点头。

  公主垂下头,眼泪落在花瓣上:“我自小便想着要嫁得如意郎君,不遵父皇之命,一定要挑我喜欢的选做驸马,却没想到,当年侥幸躲过了栗延臻,如今也躲不过远嫁和亲的命运。”

  方棠其实早忘了,自己恰恰曾是临危受命替嫁公主,才阴差阳错与栗延臻成婚,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些啼笑皆非,命运冥冥中使然。

  只是六公主如今就要远去边关,遭受西风摧折之苦,他不忍心。

  “我甚至不知我要嫁的夫君是什么人。”公主道,“我这几日常常想,若是我当初嫁了栗延臻,是不是也好过现在?”

  方棠怔了一下,顿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公主看着他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些年我也听得宫外传言一二,他们说你与栗延臻很恩爱。”

  方棠有些难为情,却还是点了点头:“是,我们……很好。”

  “你很喜欢他?”公主问他,“那他呢?”

  “是。”方棠这句的底气又足了许多,“他也一样。”

  公主愣了很久,半晌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中也说不上是感慰还是失落:“你过得好,我也安心些了,不然我总觉得自己当年害了你。”

  “当年并不是公主的错。”方棠道,“你那时年纪尚小,不愿意也正常,也不知陛下偏偏就在大殿上指了我。”

  公主指尖捻起一片残花,放在眼前看了许久,直到那片残红被一阵风吹了去,隐入丛中不见了。她抬手揉了揉揉眼眶,说:“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去,路上慢点。”

  方棠在石桥上与公主辞别,两人都感慨良多,最终只是化为胸中一声无言的喟叹,两两相对,只感今夕何夕。

  他转身向着宫外走去,依稀听见身后的风吹来一句叹息,似有似无,被席卷着又消散在风里。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啊……”

  方棠回过头,刚好看到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百花深处。

  天边是一团艳丽的流霞。

  作者有话说:

  皇帝老头:方爱卿,朕快咽气儿了,闭眼之前把吏部尚书杀了准备给你升职(老泪纵横)

  吏部尚书:谢谢,但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但你连罄竹难书都用错啊大哥!)

第40章 宫变

  送公主出嫁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方棠和礼部尚书骑马停在城门口,看着送亲仪仗远去,前来接亲的西羌军队浩浩荡荡,似是有意要扬威。

  只是栗延臻早已领兵沿城外大道两侧驻扎,绵延纵横百余里,军威比西羌人更盛,算是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于是西羌军接了公主也并未多逗留,吉时一到,便启程西去了。

  方棠提起缰绳,对礼部尚书道:“大人回去吧,怕是陛下等会儿还要有吩咐。”

  他们刚要骑马回城,忽然听得城门口马蹄聒噪,哒哒踏着飞尘而来。一个内宫禁卫手持宫令快马奔来,停在二人马前,手忙脚乱地滚下来:“二位大人,快,快些入宫吧!陛下不好了!”

  方棠一惊,与礼部尚书对视一眼,立刻策马奔入城去。等到了宫中,二人看到满宫里皆是神色匆匆的宫人侍卫,一拨拨地从他们身侧过,也不知道赶去那里,却处处透露出大事要发生的预兆。

  他们赶到奉天阁门前,见到许多文武大臣已经在外跪地等着了。内殿里传来妃嫔哭泣的声音,只是那些内侍宫女还在忙进忙出。

  大概是天子已到了弥留之际,眼下却并未撒手人寰,只等他清醒时能交待些只字片语。

  方棠与众臣一同跪在殿外,等了许久,殿中哭声渐渐微弱,那些妃嫔们八成也哭累了,只剩下些断断续续的呜咽。

  天色已近黄昏,方棠觉得膝盖跪得疼。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殿里点上的灯烛,抬起头放眼瞧了瞧,见大多数皇子都跪在这里,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都在,却唯独不见东宫身影。

  这时候太子作为即将名正言顺承袭大统的嫡出继承人,是不可能不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此刻他正在殿内陪侍渠帝。

  方棠想着新帝人选怕是已成定局,眼下饶是其他人再怎么争抢,也无济于事了。

  只是此刻殿中躺着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天子、一手将他提拔到如今的伯乐,方棠无暇去想更多旁的,忽然悲从中来,眼中落下热泪。

  殿门开了,打扮肃穆的皇后由侍女拥着缓缓走出,往下扫了群臣一眼,没瞧见栗延臻,便移步到方棠面前。

  “方大人,您只身前来的么?”皇后淡淡问道,“陛下怕是不好,本宫要在殿中守着,若夜间风起,万望大人相助提携,不要让陛下受了寒凉。陛下醒了若要见您,我再来知会大人一声。”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方棠颔首道。

  过了一会儿,栗延臻身边的亲卫匆匆来报,凑在方棠身边小声道:“少夫人,少将军说他先去城外大营整兵,很快就过来,让属下陪着少夫人,也好当心些。”

  方棠点头:“好,我知道了。眼下龙体不豫,还要辛苦你陪我多待一会儿。”

  “无妨,护卫少将军与少夫人是属下之责。”

  那亲卫说着,就陪方棠一起跪下了,见四下无人注意,又对他小声道:“少夫人,属下来时,见到宫门外已被兵部尚书带宫闱禁军团团围住,只许进不许出,并且入宫一应都要搜身。属下是奉了少将军的腰牌,才得以佩剑入宫。”

  兵部尚书已先行入宫,眼下占了先机,东宫之势眼看已经稳了,只需要后续安抚住其他皇子势力,便可无忧。

  方棠压低声音问:“栗安何在?”

  亲卫道:“栗安将军并无动作,属下来前特意打探过,说是今晚东阳郡主府与咱们府上一样,同样是灯火阑珊毫无动静,各自闭户不出,像是要避开今夜之事。”

  方棠若有所思道:“无论栗安是否前来,今夜都是安生不得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宫中更深露重令人昏昏欲睡,殿内忽然传来一声门响,接着便是内侍长泣血呼号、恸彻夜空的悲鸣:“陛下——驾崩了!”

  霎时间,殿内外的哭声一齐响了起来,哭喊声铺天抢地,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嚎哭,也不知各自有几分真假。方棠跪直在一片悲泣的人群之中,呆呆的,一滴眼泪滑过脸庞。

  “少夫人,不要太过悲伤了。”亲卫劝道,“少将军怕是快来了,您再等等。”

  方棠用袖子擦掉眼泪,仰头看着阁中窗子上摇晃的烛影,点了点头。

  等到外面骤然喊杀声四起、火光乍亮的时候,这些哭得惊天动地的臣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宫中安排的帝丧礼仪,起初并未在意。

  然而方棠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宫墙外似乎还夹杂着刀剑厮杀声与利器划过皮肉的闷响,他猛地起身听了一会儿,同时身侧的亲卫脸色也变了,唰的一声拔剑拦在他面前。

  “起兵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奉天阁内外顷刻间一片大乱,所有人都顾不上刚刚殡天的皇帝了,殿内守着的后妃也无暇再讲避嫌之礼,纷纷冲出来四散着逃命,到处都乱作一团。

  方棠被亲卫护着退到了墙角,看着到处奔逃的百官和嫔妃,只觉触目惊心。

  “快,趁乱护送我上去!”方棠对亲卫说,“我要亲眼看看陛下!”

  亲卫说一不二,也不问他原因,立刻在混乱的人群中带着他冲上了奉天阁。方棠一把推开内室的门快步走入,见到太子立在床前,惊讶地回身看着他:“方大人?!”

  方棠不由分说,飞快走上前去,看到渠帝一手紧握成拳垂在榻边,也顾不得哀伤了,拼尽全力去掰那只尚且温热的手。

  亲卫和太子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后者立刻上前试图阻止他:“方大人这是何为?!”

  “让我看看!”

  方棠的语气宛若雷霆般不容置疑,连太子也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后退两步,听着外面逐渐逼近的喊杀声,说:“算了,我还要应付外面,方大人自便吧,只要不辱没了我父皇圣体便好。”

  他说完,转身离去了,丝毫没有犹豫地将渠帝和一个无血缘关系的臣子留在房中。

  方棠用了很大力气才掰开渠帝已经开始僵硬的手,一粒黄豆骨碌碌从那只手的掌心滚了出来,落到方棠脚边堪堪停住。

  他一身冷汗地跌坐在地,脑内犹如晴天霹雳,久久无法回神。

  几月前渠帝连夜密诏他入宫,附在他脸边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方棠此刻全都清晰地回想起来,看着地上那粒平平无奇的黄豆,陷入了无边的震惊。

上一篇:假设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