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34章

作者:游瓷 标签: 古代架空

  宫中传召的旨意送到丞相府的时候,方棠正在栗延臻身下死去活来,颤颤巍巍地从床帐里伸出手:“等一等,二郎,我要接旨……啊……先放那里吧,好生送公公出,啊……出去……”

  门外的内侍很是不满,他不知道方棠在屋内干什么,又叫了一句:“请丞相大人应召入宫吧,奴才好回去复命。”

  栗延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抓起手边一封奏折丢到门上:“回去报陛下,本侯与丞相在商讨国事,丞相晚些才能过去,明日上朝时本侯再向陛下请罪!”

  没人惹得起栗家人,那内侍官闻声色变,没想到栗延臻也在,只能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好不容易歇一歇,末将定要伺候满意了,否则就是误国事。”栗延臻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洇湿在枕边,“陛下会体谅的,对吧?”

  方棠出口的话被撞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道:“二郎,二郎,你停一停……你怎么不听本相的话……饶过我吧,栗将军——燕幽侯!啊……”

  栗延臻一笑:“丞相大人再等等,不可半途而废啊。”

  ……

  方棠总算从床上逃下来,见天色不早,便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准备进宫去。栗延臻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看他,边把手炉递过去:“丞相大人早些回来,末将还有些事情要请教,请千万不要推辞。”

  “你早些回去吧!”方棠接过手炉,愠道,“若是宫门下钥之前赶不回来,我便留宿宫中,明天再回来。”

  他系紧腰带,匆匆出去了。栗延臻翻了个身,看着身侧凌乱的床褥,以及床头挂着的衣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闭眼假寐起来。

  方棠走进暖阁,习惯性地向西暖阁看了看,发现桌案后空无一人。玉玺放在案上,旁边是几道摊开的奏折。

  “丞相这边来。”

  皇帝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方棠转过身,朝着那边走过去:“陛下。”

  皇帝卧在罗汉床上,手边放着一盏尚且温热的银耳莲子羹。他掀开盖子,轻轻在碗沿上刮了刮,说:“爱卿,朕召你入宫相谈,听朕身边的内侍郎官说,燕幽侯也在你府上?”

  “是。”方棠答道,“燕幽侯闻臣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哦?只是来看望?”皇帝挑挑眉,“你们每日都见,平时夫妻密话,都说些什么,能不能讲给朕听听?”

  方棠的脸腾的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他没想到天子居然会喜欢听这些东西,觉得有些话对着外人实在难以启齿,一时进退维谷起来。

  只想探听栗延臻是否向方棠透露过栗氏谋反之心的皇帝,此刻同样不解其意:“难道朕不便听吗?”

  “陛下,这,实在有些……伤风化。”方棠吞吞吐吐道,“还是不要污陛下圣听了。”

  皇帝一愣,随即失笑:“爱卿会错意了,朕不是要……咳,不是探听你们夫妻床笫之事……罢了,你坐过来。这盏银耳羹你拿去喝吧,朕晚膳吃得太饱,喝不下了。”

  方棠犹豫着走过去坐下,皇帝将银耳羹往他面前一推,说:“爱卿病了这半月,朕挂怀得很,今日见爱卿气色不错,朕也放心了。”

  “多谢陛下体恤。”方棠点头道,“臣这几日不能上朝,陛下恕罪。”

  皇帝道:“朕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在朕心里已经压了许多年了,希望爱卿与朕说实话。”

  方棠:“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当年先帝赐婚你与栗延臻,是否成婚是假,而令你入栗府为耳目是真?”

  皇帝一句话,将方棠问得僵在了当场。

  他没有想过除了先帝,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栗家人另当别论,这件事原本应该由先帝带入陵寝,永不再被提及,而方棠也做好了将此事永远烂在腹中的准备。没想到今时今日,从这位新君口中,这个秘密再次如鬼魅般浮现,令他胆战心惊。

  “看丞相大人的表情,朕应该是猜对了。”皇帝轻笑道,“那么朕的父皇,当年将此事托付给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方爱卿,你可否再对朕实话实说,先帝给你下的密诏,是否令你做耳目监视栗氏一族,但凡栗氏有丝毫谋反之心,即杀无赦?”

  方棠低下头,冷汗津津。他看着桌角刚上过漆的锃亮雕花,以及面前青花瓷的碗盏,不知该如何应对。

  “今日朕上早朝,对栗苍提起朕想将他手中一营的兵力收归皇城,以做拱卫王室之用,他却当着百官的面拒绝朕,说勤王之师自有宫中禁军担任,他带的兵自是要征战边疆的——这是何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是天子,难道连自己的臣民都使唤不得吗?!”

  皇帝说这话时,脸上带了些阴厉的神色,仿佛咬牙切齿一般。

  “近年我朝与西羌龃龉不断,边关数次危急,也的确是用兵之际。”方棠道,“只是天下兵马应尽归陛下,褚阳公理应从命。”

  “爱卿也是如此觉得,可这天下士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道理,他栗苍却不知道。”皇帝冰冷道,“先帝被他挟持了二十年,朕看着栗延臻从与朕一般大的学语孩童,到能随他父亲上战场、论兵事,他们父子几人数年间过得何其潇洒快活!可是朕与先帝,二十年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年行宫出猎,僭越已极,甚至不知谁为君,谁为臣!”

  方棠闻言却在想,栗延臻孩提之时是什么样子,也这般不好惹吗?还是软乎乎的,任人揉捏?

  还好他及时绷住了嘴角的笑容,才不至于在御前失仪,致龙颜大怒。

  “朕知道栗苍父子等人野心勃勃,所以不敢用,只敢倚仗栗安行事。朕大可以都告诉你,从一开始,栗安就是朕安插在故太子身边的人,就和先帝当年将你派去栗延臻身边一样。”皇帝说,“朕那些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一旦觉得你有丝毫威胁,便毫不犹豫地下手除之。那些大臣骂朕残害手足,殊不知朕的手足更比朕狠毒千倍万倍。”

  方棠手指抚摸着瓷盏的托盘,愣愣听对方说下去,将数月前那场惊心动魄、尸横盈野的宫变真相抽丝剥茧摆在自己面前。

  “朕不得不在兄弟们面前做小伏低,装作百无一用、最无威胁,然后忍辱负重地步步筹谋。只有栗安将军和东阳姑母相信朕、愿意助朕一臂之力。”皇帝说,“于是,在他们和东宫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朕胜了他们所有人。朕就是要让栗安和姑母看到,他们押对人了。”

  “所以……”方棠喃喃问道,“如果当日陛下举事不成,栗安将军还是会辅佐太子,而杀陛下?”

  答案不言而喻,即便自己不问,也该知道,当年这位六殿下赌的,是个一旦失手即死无葬身之地的局。

  如方棠所见,他赌赢了。

  皇帝叹道:“爱卿,朕坐在这龙椅上,其实也是怕得很。天下看似是朕的天下,可栗苍唾手可得,他圈养、禁锢着朕与先帝,只看他哪日腻了,这天下就要姓栗了。”

  方棠如梦初醒,赶忙起身跪在床边,说道:“陛下,若有人图谋皇位,臣不会姑息。也请陛下放心,臣在,栗氏不会反。”

  “朕信你,深信不疑。”皇帝说,“可栗氏父子乃虎狼,他们不讲纲常道义。爱卿,朕想把先帝遗志再托付给你,栗氏,朕早晚必除。”

  方棠的手抖了一下,沉默地伏下身去,额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

  那一瞬间,方棠心中在想,眼前的天子,是否知道那个因痛骂国贼而被他满门抄斩的大夫蒙易,曾经在一个雪天与自己醉酒敞怀,只因栗安对东宫说了一句六殿下的坏话,便愤慨不已,替他申辩。

  原来从一开始,所谓中伤与嫁祸,都是栗安为六皇子布下掩人耳目的棋局罢了。蒙易所哀伤与愤怒的,在他人的谋算之中,都微不足道。

  赤诚士子之心,隐没在风雪里的眼泪和泣血,无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糖好像领导在上面开会训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憋住的社畜。

  糖:怎么老上司和新上司都爱听人八卦啊?

  啊啊,好喜欢写糖糖被那样那样得乱叫盐的各种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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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想问下大家会对我有些章节结尾和下一章开头的转场感到不适应吗?因为前后两章首末衔接的转场是很常见的手法,但我不确定自己写出来的效果会不会让大家一头雾水,看到有读者留评说,觉得某章的开头接不上上一章的结尾,所以来问问(??_?`)大家可以多提提意见,我个人文笔和写作技巧还是有很多不足的,希望最终呈现的东西尽可能让各位觉得舒适。

第45章 擒王

  高台上月色憧憧,树影被风吹得欲静不止。沉香的气息蜿蜒幽微,沉沉落在碧瓦宫墙的每一处角落。

  方棠身穿朝服,手中举着象牙芴走上高台。高台之上朱衣的人影转过身来,熟悉的声音对他说:“方爱卿,朕终究是没有保住祖宗江山啊……”

  先帝的面容在眼前清晰无比,语气中满是痛心。方棠跪下去,无力道:“臣无能,愧对陛下。”

  “杀了栗苍!”先帝抽出腰上的天子剑,仰天悲愤长泣,“杀了栗延臻!”

  惊雷闪电划过夜空,月色霎然遁入乌云之后,滂沱大雨如山洪铺天盖地涌来。方棠看着自己手上多出那把染血的天子剑,一股血腥气直冲而来,他颤抖着转过身,看到了满身是血倒在一旁的栗延臻。

  “不——”

  方棠从梦中挣扎醒来,大汗淋漓。床帐外的炭盆将熄不熄,一点明灭的红光透过纱帐,和他梦中的血色重叠。

  他伸手摸了摸,抓到栗延臻的手臂,贴了过去。栗延臻睁开眼睛,将人抱进怀里,声音带着半梦半醒的惺忪:“怎么了?”

  “抱着睡。”方棠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样子很乖。

  “好,抱着。”栗延臻轻吻他的额头,“是不是又梦魇住了?”

  方棠点了点头:“梦到你不在。”

  “不会不在。”栗延臻安慰道,“不要怕。”

  五更天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方棠再次醒过来,栗延臻不在身边。他爬起来叫了几声,没人应答,顿时有些慌神,还以为睡着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中。

  门外,栗延臻手中捏着一枚密信,问面前跪着的闻修宁:“连夜送信之人是谁?”

  “陛下身边的内侍郎。”闻修宁说,“刚刚送来,说是十万火急,请少公子立刻过目。”

  “你看过没有?”栗延臻问。

  “属下不敢擅自拆看。”闻修宁道,“一接到信就给您送过来了。”

  “今日陛下那边的动静如何?”栗延臻问,“他还是想要暗自扶植自己的朝臣势力?”

  “老爷的人在看着,陛下是想动手,但没机会。”闻修宁说。

  皇帝是想提拔自己的人,做梦都想,这是每一任新君都想要做的事情,只是栗苍不会让他这个愿望实现得太痛快,如今朝政依旧由栗氏把持,帝王如笼中鸟一般。

  栗延臻点点头:“下去吧,好好守夜,明早去大营整兵,你也好多历练历练。”

  “是。”

  闻修宁跳上了屋顶,照例守夜。栗延臻举起手边的油灯,将密信拆开看了看,眉头缓缓皱起来。

  “燕幽侯亲启。昨夜陛下召丞相大人入宫,秘密商讨铲除栗氏之事,言先帝遗命相托。丞相不置可否,万望燕幽侯当心行事。”

  栗延臻看了那封信许久,轻轻折了起来,举着信笺靠近油灯,火舌很快燎卷上来,将密信烧得一干二净。

  皇帝身边新提拔的内侍长与他从未有过交集,栗延臻不知道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会连夜给自己传递密信。方棠那夜之后并未提起过一字半句,而他也全然没问。

  他只是相信方棠,义无反顾地相信。

  ——无论发生什么。

  他看着飘散在雪地里的纸灰,沉默良久,转身进了厢房。

  方棠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发愣。栗延臻放下油灯赶快走过去,给他披上被子:“躺下,别冻坏了。”

  “是宫里来人了吗?”方棠问,“我听到有马车声。”

  “是,军中的事,无妨。”栗延臻说,“睡吧。”

  ·

  皇帝看罢手边厚厚一摞文书,放到一旁,赞许点头道:“丞相替朕草拟的这些新政措施甚好,朕甚至觉得可以一字不易。丞相尽管将这些政令推行下去,若有人敢阻挠,你就搬出朕的意思,令其心服。”

  “臣多谢陛下厚爱。”

  方棠直起身,对上皇帝深沉的目光,一愣。

  “爱卿若想谢朕的厚爱,就不要忘了朕和先帝对你的嘱托。”皇帝说,“卿乃两朝重臣,使命重大。”

  方棠艰涩道:“是。”

  他转身走出暖阁,看到了冬日里有些清冷的日光,觉得在暖阁里闷得久了很是头痛。刚好婵松走过来给他系斗篷,顺口问了一句:“是回咱们府里,还是去找少将军?”

  方棠想了想,说:“栗延臻这会儿应该在大营整兵,你陪我去看看。”

  婵松扶他上了车,吩咐青槐驾车往城外军大营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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