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40章

作者:游瓷 标签: 古代架空

  “丞相大人且慢。”知府笑吟吟地拦住他,说道,“丞相若要散粮,且待下官叫人搭好围台、召集官兵驻守后再说。这些刁民饿了许久,见到吃食犹如饿豺一般不管不顾地下手争抢,当着丞相和侯爷的面儿,怪没规矩的。”

  “人都要饿死了,讲什么规矩。”方棠道,“无妨,分给他们。”

  知府见他执意为之,也不阻拦了,只是意味深长地和通判对视了一眼,规规矩矩地送方棠去了朝廷命官下榻的馆舍。

  方棠一进去,就觉出这里布置的富丽奢华来。馆内陈设一应俱全,幕帘葳蕤,灯盏错落,甚至连那灯罩上一丝落灰也没有,显然是临时摆放上来,专门做给方棠看的。

  “我竟不知原来闵州如此富饶吗?”方棠斜睨了知府一眼,说道。

  知府躬了躬身,说道:“丞相与燕幽侯奉陛下圣诏亲临赈灾,下官有失远迎,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委屈了二位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提点,下官定当竭力。”

  方棠见知府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到馆舍安置下后,借口自己舟车劳顿,将知府和通判都遣了回去,又转头和栗延臻去了屋里,把门一关。

  “末将去叫人烧些热水,晚上亲自伺候丞相大人沐浴更衣。”栗延臻替他揉着肩,暧昧无极道,“丞相喜欢就好。”

  方棠靠在他怀中,往后仰着头看了看他,兔子一样的眼睛笑意贯盈:“燕幽侯会侍奉人吗?”

  “侍奉人的确不会,但哄丞相高兴,这些年也是学了不少的。”栗延臻亲亲他的眼睫,“末将愿意尽力一试。”

  方棠好喜欢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自小欠缺的安心感,在栗延臻这里都能尽数收回来。栗延臻就由着对方闹腾,任凭方棠作破了天,他也只是满眼宠溺。

  只是方棠一到了闵州,便发现问题比先前上报给朝廷的情况还要严重。他晚饭只吃了几口,闻修宁就送来了闵州当地的粮米课税簿子,说是知府衙门里能找到的所有簿子都在这儿了。

  先前方棠他们从北城门进,闻修宁便拿了栗延臻的腰牌,先一步从西门入城,猝不及防地去了知府衙门。是时那些文官主簿正在搬迁这些账本册簿,被闻修宁尽数截下,拿来给了方棠。

  方棠边喝着粥边翻看那些账簿,很快清点完了,疑道:“只有这些么?先前的呢,为何没有?”

  “禀少夫人,听那钱粮主簿说,去岁之前的都在洪灾中轶失了,未来得及抢救。”闻修宁道,“虽是搪塞之语,却也尽数归于天灾,无可奈何。”

  方棠道:“的确如此,无论是被水冲了还是被鼠吃了,总之不是他们的错。知州早就想好法子应付我了,我又能如何?这现成的簿子又滴水不漏没有差错,要找端倪,还得细查。”

  栗延臻冷笑:“粮没收上来,钱也花完了,这些年无论朝廷拨下去多少给这些贪官污吏也无济于事。陛下要让我看民间疾苦,可这疾苦也是来自这些害群之马。”

  “明日知州自会再来,我有话问他。”方棠道,“闻修宁,你先去用饭,今晚得劳烦你与婵松跑一趟,看看这城中情势如何。”

  “是。”

  ·

  入夜已深,卧毯旁燃着炭炉,时而溅开哔剥的火星。一缕白烟悄然隐散,带出细小的炭末。

  方棠伸手在炭炉前暖了暖,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簿。他手边的灯盏刚刚又续了半支蜡烛,栗延臻怕他看得刺眼,往下落了落灯罩,摆动的流苏扬起一层飞灰。

  “很晚了,夫人还不睡?”栗延臻替他端来温茶,坐到一旁陪他熬着,“这些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方棠摇了摇头:“闵州境内各郡县的受灾情况我还不甚了解,先前已经遭过水灾,大雨之后又逢大旱……不止闵州,钱塘那边也是连年颗粒无收,再加上多年积攒的赋税繁重,百姓过得竟如此水深火热。”

  “夫人推过新政,已经比从前要好上不少。”栗延臻道,“我父亲在朝中及各州也有不少人,其中利益勾连、官商相护要比夫人所想复杂得多。若想一朝根除,怕是不大可能。”

  方棠叹道:“我知道单凭新政无法根除这些弊病,不过扬汤止沸罢了,若要釜底抽薪,也得陛下首肯才行。可如今陛下哪里管得了这各处贪腐,连京中都已然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更别说远离京城之地了。”

  栗延臻道:“陛下未必不知。”

  这话倒是一语中的,也只有栗延臻不稀罕天天净拿些漂亮话哄他,若是换了别人,谁敢用自己脑袋开玩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轻狂之语。

  方棠没再说话,默默喝了栗延臻端来的热茶,也有些犯困了,不多时便靠在栗延臻怀里打起盹来。

  栗延臻将人抱上床,轻手轻脚脱掉外衣,再将被褥的四角掖好,随手熄了灯。

  第二日方棠起得晚了,睁眼时栗延臻已经起身,正在替他端洗脸的水。

  方棠翻了个身,伸出手划了划,叫道:“二郎,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栗延臻道,“夫人醒了就来吃早饭。”

  方棠不情不愿地下床,腾挪到水盆前,弯腰洗了洗脸,稍微清醒了些,被栗延臻按着擦脸,无微不至地照顾。

  他自知自己不算一个勤勤恳恳的官,睡懒觉这种事更是常有。大概是年少时风流倜傥惯了,方棠并不喜循规蹈矩的死板生活,反而越是享乐越使他快活。

  当年与他同批的进士皆是如此,只不过年岁长了些,都变得沉稳了。

  方棠用过早餐后,知府早就在门外等着了,恭恭敬敬的,还穿了崭新的官袍。

  “丞相大人昨夜睡得可好?”知府一进门,便殷勤地问。

  方棠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道:“还好。知府大人既然来了,那本相刚好也有些事要问你——这些账本我昨夜粗略看过一遍,做得天衣无缝,看来大人手下的主簿人才济济,连本相都挑不出错来。”

  知府笑道:“丞相谬赞了,小小山野之城,怎担人才二字。丞相若是对过账本,下官就让人将这些簿册搬回去了。”

  “这倒不急。”方棠道,“听闻去岁的账本遭水灾损毁,连一页都未曾剩下,倒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没有账本也不耽误算账,本相随身带了三年内朝廷拨给闵州的钱粮之数,粗略算过,若无大的天灾,现成的粮米支撑到开春三月绰绰有余,却不知道为何街上还会流民成群、饥声遍地?”

  知府听罢,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答道:“丞相可知,闵州境内多有硕鼠出没?那畜生个大伶俐,甚至连一般的花猫都不敢奈何它们。这些硕鼠不仅啃食账簿,也偷吃粮食,粮库内原本充盈济济的米粮,去岁因疫病和鼠患,几乎折损了大半。”

  方棠抬起眼:“哦?昨夜本相睡得不错,怎么未曾见到什么硕鼠?”

  知府道:“眼下天寒,且有贵人奉皇命过境,那些畜生受天子之威感压,这会儿自然不敢出来乱窜了。”

  方棠心想这人不愧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熬到如今这个位置,吃得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倒是有几份圆滑的真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答如流。

  须知他的新政受阻,除了朝中那些老臣和贪官污吏,便是地方这些州郡最为难啃。方棠用了个把月,都没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州尽数清理干净。

  看来不是难啃,从一开始,这些地方就是连在一起的、一块腐朽的枯骨罢了。

  几人说话间,闻修宁从前厅进来了,若无其事地向方棠和栗延臻行过礼便上了二楼。方棠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看向知府:“大人不如说说,要根治这鼠患要如何?”

  知府欠了欠身,道:“回禀丞相,鼠患与时疫自古有之,来时汹汹,去时却是悄无声息地,人力难为,还请丞相大人恕下官无能之罪。”

  方棠将手边账本往地上一掷,冷声道:“的确无能,一州之父母官都如此,还指望哪里有天道王法可言?我看眼下闵州灾荒,非鼠疫之患,实乃人心之患。”

  作者有话说:

  和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本文2月10号从21章开始倒V啦,先和大家说一下,看过的各位不要买重了,因为倒V之后就算是已经看过的章节也要重新购买才可以看,大家不要误买。

  感谢追读的各位一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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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贪心

  方棠打眼看上去或许是个脾性软的丞相,知府也是没想到这个在朝堂中被传得兔子一样的丞相,气性居然如此之大。

  而更让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的是,同行的那位据说是活凶神的燕幽侯,居然在方棠丢出账本之后,乖乖地起身给捡了回来。

  知府:“——!”

  惹错人了!

  哪个挨千刀的丧门星告诉他丞相和燕幽侯当年婚后一直不睦的!

  闵州偏远,向来够不到栗氏的半边门槛。知府原本以为自己能借此次机会巴结一下栗氏,至于这个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丞相大人,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燕幽侯居然对丞相如此百依百顺。知府当即就出了一身冷汗,扑通跪下去,战战兢兢道:“丞相息怒!”

  方棠愤怒的目光缓缓沉下去,开口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知府大人,若天下百官都说,所掌州郡的文书账本毁了丢了,今日交不上账、明日拿不出粮,敢问陛下如何治理天下?”

  “是,是下官失职……”

  “当然是你失职!”方棠怒道,“你这知府做到头了是不是!”

  他怒气上涌,恨不得现在就磨墨写奏折,立时参上这知府一本。明目张胆地贪赃枉法至此,鱼肉百姓,不顾黎民死活,简直枉为人臣。

  “丞相息怒,请听下官一言。”

  这回说话的是先前一直默默无闻的闵州通判,此人长得还算端正,面相上看不出奸邪之兆,开口时却十分从容不迫:“丞相大人,如今天下鼠患横行,非我闵州一处。丞相为何不放眼天下,熙熙攘攘、利尽往来,又如何是一己之力所能扭转的?”

  这话说得直白,倒省了方棠弯弯绕绕与对面打哑谜了。

  通判又道:“丞相大人,可认得京都蒙子坚么?”

  方棠听到这个久违的旧名,不由得一怔:“蒙易?”

  通判点点头,道:“正是,丞相大人的旧友、旧太子党羽蒙易。这人曾经在闵州当过几月通判,可丞相大人又知道他做得如何么?”

  “如何?”

  通判道:“爱民如子、两袖清风。”

  方棠稍微正色:“那是必然。”

  “蒙大人为人恪守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之道,深受百姓敬仰,所到之处必然是歌功颂德。”通判道,“可百姓爱戴他,州官却恨他,且恨之入骨,因此陛下处置之时,才有那么多人上表参奏他为人不正。因为他在这里,连知府都要整日清汤寡水、吃糠咽菜,家中子女妻室皆穿粗麻布衣裳,过得比老百姓还清贫,以至于羞于见人、不肯抛头露面。”

  “那又如何?”

  通判笑道:“症结便在于此了。丞相以为,天下士人为何寒窗苦读,挤破了头也要登科进名、绯袍加身呢?”

  方棠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通判继续说:“为官者若是都要过两袖清风的苦日子,那天下士子谁还肯当官?若无论百姓、官员、皇亲与天子都一样,那天下人还有谁会去攻读诗书、会去治国平天下?”

  栗延臻在一旁静静地听,倒没什么反应,方棠却已经沉下了脸,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丞相啊,或许您与蒙大人天生便是圣人,不求名利,但求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可您这种人,世上实在是少得可怜,十未有一。”通判摇头道,“为官者,贪心不足,十之八九。蒙大人倒是清廉,可落难之时,那些百姓无法为他在天子跟前儿说上一句话,平时受他清廉之苦的官员们却可以。喉舌杀人,易如反掌。”

  “胡扯!”方棠怒而拍案,“你好大的胆子,在本相面前,如此放肆。”

  栗延臻这时轻轻握住了方棠的手腕,摇了摇头,低声道:“丞相莫要生气,这些账簿怕是积弊不小,我想让闻修宁仔细去查探,之后再定分晓。”

  等闵州知府和通判走了,方棠冷着脸回了二楼。闻修宁已经在房门外等着,见到两人,先欠了欠身:“少公子,少夫人,东西拿回来了。”

  栗延臻昨晚让他去找的东西,是闵州知府宅院中搜出的信件。据说藏在他小妾房中的枕头底下,闻修宁做得天衣无缝,还掉了包。

  若是那知府和小妾警觉,常常会检查床铺,粗略一看也是看不出问题的。

  婵松闻言看了看闻修宁,疑道:“你还进了人家小妾的卧房?”

  闻修宁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婵松的关注点会这么刁钻,有些无措:“我,我去时并没有人。”

  婵松轻轻哼了一声,走到方棠身旁,不再说话。

  “这是闵州知府和栗安府上往来的书信。”方棠看过几页,讶然道,“我说他二人为何如此有备无患的模样,原是朝中有人撑腰,还是陛下身旁炙手可热的武将。”

  “栗安那废物是一层,东阳郡主是他身后一层。一是重臣,二是皇亲,若说闵州通判这中饱私囊的嘴脸不是借了谁的气焰,又有谁会信?”栗延臻慢悠悠道,“他有如此权贵撑腰,夫人一时怕是也奈何不了他。”

  方棠低头沉思,心想栗延臻说得不错,即便栗氏本家再手眼通天,若说为朝野权势,倒还说得过去,可栗氏如何会帮自己惩奸除弊?

  别忘了,栗氏自己可就是当朝第一的大奸大恶。

  方棠觉得很头疼,又看了一眼栗延臻,泄火似的拿那书信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心烦。”

  “夫人等下还要去城门赈灾施粥吗?”栗延臻揉着他右肩,手劲恰好,“不如夫人在客舍休息,我替你去。”

  方棠摇了摇头:“不用,休息片刻,我与你一起去。户部的人已经到了,要快些开仓放粮,我要在旁盯着,免得谁又伸不该伸的手。”

  闵州城的百姓快饿疯了,一见有人支摊施粥,便都红了眼往上挤,比婵松那日散粮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兵好容易才稳住局面。方棠站在施粥摊前,抬眼看着挤满了长街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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