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47章

作者:游瓷 标签: 古代架空

  方棠冰凉的指尖轻轻碰着栗延臻手腕的伤口,说:“很疼吧?”

  他说着还往伤处吹了口气,徒劳地试图让栗延臻好受一些。

  栗延臻见他心疼又故作坚强的样子,轻捏他耳朵:“得夫人待我如此,我死也满足了。”

  他看了眼牢门外,狱卒收了他的好处,果真站得老远,便贴近栗延臻的耳朵,低声说:“我不要你死,二郎。我会向陛下求得保你一命,放心,等着我。”

  栗延臻却摇摇头,说:“保全自己,听话。”

  方棠却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拍拍栗延臻的肩膀,让对方放心,他不会再和任何人成亲。

  休整月余后,方棠再次请旨入宫,皇帝准他觐见,还特意选在了景致不错的重明宫水榭,摆上酒菜和鲜果,邀方棠小坐闲叙。

  方棠举起面前的酒杯,刚要起身,便被皇帝一个手势按下去:“今日朕与丞相小酌对饮,不必拘君臣之礼。丞相从前还在翰林院做编修的时候,常来这儿和朕的皇兄皇妹们对谈饮酒吧?”

  他像是心情很好,却故意勾起方棠触景生情。

  帝王的残忍就是赏玩和豢养,昨日一道圣旨,居然下诏放了栗延臻出刑部大牢,将他软禁栗氏旧宅,吃穿用度俱应供着。旨意刚到,方棠立刻就紧张起来,唯恐皇帝哪日赐予栗延臻的饮食里,有要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仿佛爱看这情景,见方棠心急如焚、面上却还保持十二分镇定的样子,便暗勾嘴角。

  “陛下好兴致。”方棠淡淡点头,饮尽杯中酒,“听闻南武将军——不,如今是大司马了,他在外领兵,已然清退了西羌和鲜卑各部,风头大盛。”

  皇帝点头:“司马大人安邦定国,也是骁勇之将,更重要的是,他对朕并没有篡逆之心。”

  方棠明白他话里话外在暗指什么,也不动声色,道:“不过臣也奇怪,先不说早已被我军大伤元气的鲜卑,那西羌十六部,如何就温顺得如家犬一般?丹措部的首领沙瓦桑悍勇善战,当年几乎侵吞我大渠北境七郡二十四关,先前大军入京,若趁机叛乱则易如反掌,居然也乖乖退走了。”

  皇帝道:“西羌已经是内里空虚,无力与我们一战了。栗安的兵马包围着皇城内外,西羌和鲜卑那不过是残军罢了,他们若想浑水摸鱼,便是自寻死路。”

  当时情势紧迫,栗安的数万岭南军威慑极强,而西羌早已经被栗氏父子杀得几乎溃散,虽然沙瓦桑带兵亲临,但若真的打起来,东阳郡主必定会发狠咬下对方一块肉,西羌却绝然是讨不到好的。

  西羌好像真的顺服了,彻彻底底愿意伏在大渠天子脚下做一条看门狗。沙瓦桑受封昆仑王,耶律瓒铎则领旨为草原王,共同拱卫着西北边境,许诺再不南犯。

  这是新帝最大的功绩,连带着栗安也成了国之重臣,栗苍父子三人曾经的赫赫战功被理所当然地转到了他和东阳郡主麾下,仿佛曾经那拦下西北关隘的猛虎家族从未出现过,不念功绩,甚至不立碑篆。

  栗安在岭南韬光养晦许久的大军,被栗苍压了多年,终于一举北上,顺理成章入了皇城,成为天子麾下最强的军队。

  栗苍和栗延吾父子二人被草草安葬,栗夫人和绛夫人则按一般贵族女眷之礼下葬,冷清至极,且无人扶棺抬灵。全族其余成年男丁斩首,不满十四流放幽牢关与猛虎关,女眷充入教坊或为官奴,许多人在转手的过程中就被人争抢掠夺而去,从此迎来余生未知的命数。

  栗氏的祖坟、祠堂,被皇帝默许着纵使栗安手下的文武拥趸尽数烧毁砸碎,栗氏祠堂那日在城郊燃起冲天的大火,烟云之上不知积压了多少历代老臣和先皇的屈辱与怒火,盘踞朝堂十数年的栗氏终于轰然而倒、一切成灰。

  当日方棠站在城楼上,看着郊外的火光,默默了许久,终究也只是摇头叹息。

  望柳没再回来,和栗舒一起消失在了荒野之中。栗安唯恐栗氏本家留下男丁血脉,日后成为自己的祸害,派了几批人出去搜寻未果,只能暂且作罢。

  但是栗安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栗延臻,他这些年对栗氏本家那些趾高气昂的平辈们恨之入骨,尤其是一直在他之上的栗延臻。那是他前半生蒙尘般的噩梦,今朝彼此沦为天壤之别,自然要狠狠出一口气。

  朝中换了一次血,栗安得偿所愿成了上将军大司马,栗氏曾经那些党羽也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处斩的处斩,与新帝刚登基那年的光景别无二致。

  方棠则继续做他的丞相,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皇帝全然没有因为他和栗氏的瓜葛、与栗延臻藕断丝连就罢官贬黜,甚至还在朝堂上褒奖了他。

  就连酒宴上的酒,方棠都不怎么能尝出味道来。他行尸走肉似的坐在皇帝身侧,举起酒盏,道:“陛下,臣略有些小醉了,今日怕是要就此作罢,还请陛下恕臣扫兴。”

  “不扫兴,丞相如何就扫朕的兴了?”皇帝浑不在意道,“既然丞相醉了,就先行回府吧,过两日再进宫陪朕说说话。”

  方棠放下酒盏,走到堂前跪下,向着皇帝拜别,还没起身就听到头顶传来帝王冷漠得几乎穿透人骨髓的声音:“朕着意礼部酌定婚期,眼下还剩四月有余,虽然丞相并非新婚,却也不能不顾及朕皇妹的颜面,将婚事办得风光一些。只是那栗延臻就难办了,他若还活着,只怕对丞相也是个污点。”

  这话像在方棠心上扎了一刀,他忍住心痛,声音沉稳道:“他已被夺职削爵囚禁,此生再起不能了。陛下若实在痛恨栗氏,要将他流放为奴,臣愿意亲自派人督办此事。”

  皇帝微微笑了笑,摇头道:“他那等虎狼,若真流放边境,那还了得?栗苍便是自边境而起,朕不愿意再看到第二个栗苍了,不知丞相能否懂得朕的心意。”

  他向内侍长招招手,后者会意,转身走下了水榭。

  方棠跪在那里等了半天,内侍长才又回来,手中端着一盏精美玲珑的银质酒壶,壶口镶嵌着宝石美玉,华贵非常。

  “栗延臻虽然是罪臣,也的确罪该万死。但朕也念着他曾为我大渠打下万里江山,若就这么赶尽杀绝,未免被人诟病兔死狗烹,有损朕的声名。”皇帝说,“不如丞相替朕去将这新酿的美酒敬给他,顺带让他知晓朕感念功臣的一片心意。”

  方棠撑在地上的手猛地收紧了,指尖传来痛感,有血迹缓缓沁出。

  他知道天子已然腻了圈禁羞辱的戏码,刀光落下,动了杀心。皇家对栗氏经年累月的恨,终究是无从化解、不死不休。

  “陛下这是,准臣去探望栗延臻了?”方棠艰涩问道,“只是上回臣去见他,已经对他说了许多绝情之语,怕是已被他恨透了。若臣独身前去,怕栗延臻会对臣不利。”

  皇帝手指动了动,问:“那丞相以为,朕要如何做?”

  方棠复又叩首,说道:“臣请陛下口谕,命看守栗府的侍卫与禁军一力护臣周全,若栗延臻敢有半点不轨之心,一切以臣性命为重,切勿激怒栗延臻,惹得他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静默半晌,道:“好,朕准你所请。只是丞相这事要快些去办,免得夜长梦多,反倒生出枝蔓来。”

  “是。”方棠点头,“容臣回府稍作休整,明日人定后,自会去栗府替陛下赏赐这壶酒给他。入夜寂静,此事办来也掩人耳目。”

  他弯腰上前,双手接过那壶酒,沉甸甸的,如同压在他掌心的一座山。

  “丞相乃两朝重臣,朕只相信你,栗延臻也只会对你放松戒备。你替朕杀了他,事成之后,朕会封你为侯,以彰此功。”

  至此,他终于听到了天子褪去所有遮掩和矫饰的真心话,便是一个杀字。

  方棠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栗延臻在狱中鲜血淋漓的模样。

  “……臣遵命,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哈特痛痛……(;???Д??`)

第63章 红烛

  最终被一道圣旨指给方棠的,是先帝的八公主。丞相府大操大办地筹备了两月的婚事,三书六礼已经齐备,只等再过四月后正式大婚。

  皇帝对此事分外上心,从国库中拨了不少做公主的陪嫁,这泼天的恩典,朝中几乎人人艳羡。

  只是听闻公主不太乐意,介怀着和方棠是旧识,两人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乍然成亲,并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事。

  乐不乐意的也无济于事,奉旨成婚便是古来公主一成不变的命运。先前方棠闭门不出许多天,听着从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公主还在乞求皇帝能松口取消婚事,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反复几回之后终于遭到了训斥,被幽禁宫中等待婚期。

  公主是心灰意冷了,但方棠不愿再看到一个年少曾共同沽酒作诗的旧友遭此厄运,只是苦于见不到公主,安慰无门。

  对方大概也不是很想再见自己。

  和皇帝宴饮后的第二日傍晚,方棠在府中准备许久,出府门的时候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斗篷,只带了一名随从,翻身上马遁入黑夜中。他往的是栗府的方向,随从提着食盒紧随其后,相当干练,一句话也没多问。

  方棠勒马停在栗府门前,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动,他立刻又伸手压下去,提灯走到台阶前,马上就有看守的禁军过来盘查询问。

  栗府起初被禁军和栗安的岭南军里外围了三层,即便是战神再世也插翅难逃。后来皇帝和栗安见栗延臻似乎并没有逃跑的意思,便松懈了守卫,由禁军把守着府邸,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出。

  甚至连一个贴身照顾的人都没给栗延臻留,偌大的栗府里只有他一个人,饮食照常,却无人伺候。

  方棠从怀中掏出一纸密令,守门的两名禁军愣了愣,立马也拿出另一封别无二致的密旨来,两相比对了一番,点头退后:“是丞相大人,失礼了。陛下的旨意在此,丞相大人入内不得搜身盘问,但也只能大人独自进入。卑职也是奉旨办事,大人见谅。”

  “无妨,你们费心了。”

  方棠回身冲随从摆摆手,后者拎着食盒递给他,又退到一边。

  “你先回府吧,记得让其他人早些安置,只给我留一盏灯便罢。”方棠嘱咐道,“我做完很快就回去。”

  “是。”随从言罢便上马走了,马蹄声消失在长街,只剩街口一盏风灯在其后摇晃。

  方棠提着食盒缓步而入,他踏上自己曾经不知走过多少遭的台阶,嗅到上面的红烛蜡油、边关风雪、海棠繁花和鲜血铁锈气息。这短短几步的路程,他仿佛踏过了很多很多年,如今正一步步走向他和栗延臻的宿命。

  从很久之前,渠国皇宫的大殿之上、天子亲赐的一纸婚书里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栗府上下从未像这般冷清过,方棠穿过黑暗的庭院和回廊,从前入夜后总会点上灯的木架被枯藤爬满,石桥上铺陈落叶,他依稀还记得这是原先他和栗延臻赏花喂鱼的地方。转过去便是荒芜的梨园,栗延臻专门收拾出来给他写诗作画的地方。

  一朝一夕的回忆,都在眼前零落景中。

  栗延臻被软禁在后院的最深处、他自己旧日的住处里。方棠走到门前,见里面没点灯,便伸手敲了敲:“二郎,我来看你。”

  屋里有声音动了动,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方棠双眼紧盯住门,下一刻那扇门便在他眼前打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数月的脸再次出现,方棠心中狠命地一颤。

  栗延臻见到他的那一刻,思念和悲怆瞬间如潮水浸透眼底。他朝着方棠伸出手,握着对方消瘦了不少的指尖,低声说:“夫人瘦了,怎么回事?”

  方棠解开了斗篷的系带,黑色的衣衫褪去,露出里面大红色的袍服,就像新婚时穿的喜服。他腰上系着栗延臻当年送他的蝠纹玉佩,被擦拭得很仔细,明洁如新。

  栗延臻看得呆了,思绪仿佛回到多年前那红烛照彻天明的夜晚,他掀起眼前的红盖头,看到那惊鸿一瞥便俘获了他的人,进洞房前想好逗弄人的说辞瞬间便通通忘记了,只万千欢喜地吐出一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要不要吃?

  方棠同他一起走进屋里,掩上门后将食盒放到桌上,随手点起了桌边的半截红烛。他沉默良久,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栗延臻。

  “二郎。”方棠颤声叫道,“我来看你了,你抱抱我好不好?你很久没抱过我了。”

  栗延臻反手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那般。若是有办法能让方棠和他骨血交融一体,从此再也没有阻碍地活在这世上,他极其愿意。

  可方棠还要活,和他不同,他不能这样。

  “夫人怎么能来看我了?”栗延臻向来敏锐,此刻也并未被方棠的突然出现冲昏头脑,“是陛下?”

  他目光落到手旁的食盒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方棠点点头,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上去:“不要看别的地方,二郎,今夜陛下许我来看你,待多久都可以。我明早再走,多陪陪你,嗯?”

  栗延臻察觉出他的反常,问道:“夫人怎么了?”

  方棠摇头,继续吻着他,急不可耐。甚至抓着栗延臻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裳。栗延臻纵使心头被撩起了火,眼下也不能不保持着十二分的清醒:“夫人,先等等。”

  “等什么?”方棠有些不耐,“还等什么……”

  栗延臻扳正他的肩膀,看着方棠在灯下闪躲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让你来给我送吃食,夫人怎么就要先安寝了?”

  方棠闻言抖了一下,扶住栗延臻的胳膊,说道:“之后再吃也是一样的。”

  栗延臻却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伸手打开那精致的雕漆食盒,看到里面一盘精致的点心和银酒壶,当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是帝王最简单直白却最有用的法子,从古到今一壶鸩酒葬送过多少功臣或奸佞,而他们栗氏在这两个身份上早已无分彼此,以哪种名义喝下去,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们斗败的代价,从栗苍把持朝政的那一日起,就已然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如今栗延臻将是栗氏最后一个亲手收割这后果的人,今夜之后,栗氏将永远成为史书上背负耻辱的一族。

  栗延臻举起酒壶,被方棠一把夺下,喃喃道:“不行,不准喝。”

  “为什么?”栗延臻忍不住笑了笑,揉了揉方棠的脸,“这酒是陛下赏赐的,若我不喝,夫人也不能交代。”

  方棠仍旧是摇头,执拗地抢回他手里的酒壶,说:“再等等,二郎,我们说说话,好不好?不急喝酒的,不急……”

  栗延臻的目光被方棠软化下去,心脏隐隐作痛。他将方棠抱进自己怀里,两人亲密地靠在一处,贴着耳朵讲话。

  “二郎,你再亲亲我。”方棠仰起脸,对栗延臻说道,“我好想你。”

  栗延臻嗯了一声,宠爱万千地亲他:“我也想你,夫人,只是我不愿你为难。”

  “我不为难的。”

  方棠说完,却又不知道如何接话下去,只能沮丧地垂下头,灰心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二郎。当日我愚蠢至极,还以为能在栗氏与陛下之间斡旋,今日可见,终是我误了你们。”

  栗延臻抚摸他的脸,像两人曾经许多个相处的时刻那样。方棠的脸在鲜红烛火下被映亮,莹玉一般,让他怜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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