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46章
作者:文云木
冯汉广拍拍儿子的肩,道:“爹在那儿有许久未见的兄弟,又是冯家故居,你如今成了家娶了妻,当是过去问候一下为好。”
冯思安知道他爹指的是谁。
冯家的根就在益州,他祖父与父亲都曾任过益州总镇之位,直到新帝拨乱反正后,父亲才被召回皇城,自然旧友都在益州。
他知道那方土地承载着父亲青年俊逸的一切。素闻父亲二十岁执掌益州兵权,西境无一次得犯,他打心眼里都是敬佩。
“您常说的周叔吗?”
冯思安提的是益州总镇周烈文,人悍马烈,踏平西境蛮族,治理得当,从未断过从他爹手中继过来的益州小皇城的称号。
“那小子年轻的时候打死不为将,不入官,性子烈得跟野马似的,倒也不耽误他这二十多年替我在总镇的位置上,坐得踏实。”
冯汉广提起旧友,倒是蓦地一笑,道:“辛苦他委曲求全这么些年了。”
冯思安出去后,又有人推了将军府的门,进来的是护国军副将韩霖。
韩霖进来摘了盔,拍拍上头雪融的水,先说了句:“将军,外头飘小雪了。”
“怪不得今日怎么腰疼。”冯汉广笑笑,坐下歇了脚,把周围人都唤退下,解开面具,给韩霖倒了杯茶水,说:“薄雪,留不住的。”
韩霖随他坐下。他自打益州的时候就是冯汉广手下的兵,跟了将军快有三十年,早都是摸透了性子的人,武将不战时,私下里规矩少,自然也没什么值得客套的,便直直问了句:
“大哥,您可真要带三十万大军去对付个……羯胡?怎不再劝劝陛下!这不是兴师动众,浪费国库的吗?三十万人啊,一路粮草供应都是问题!”
冯汉广淡薄勾唇,脸上疤痕更像淡红的胎记。他把茶杯放下,转身投目到身后整张牛皮的大昭地图上。
“粮草出京后的补给,将由指挥使一路延隰州,代州,丰州征用。但出了丰州,背靠大漠,消耗巨大,供给成问题。一旦丰州断了联系,那这三十万人,就全成了大漠里的沙。不管陛下打的什么注意,这三十万精兵都不是随意拿来周旋的棋子,而是大昭的命脉。因此出丰州,只能取小队战羯胡,大队镇城,皇上是知道我非愚钝,定会如此走棋,才放心要我带全部人马走。”
韩霖不解,问:“那何必带三十万人同行?倒不如一开始就取万人小队,行动方便,也不会浪费啊。”
“不过是让护国军避嫌罢了。”
冯汉广冷笑,却是个蛮不在乎地摇茶,道:“近来有疑似二皇子余党复仇杀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此番让大军出征,便是留了空虚在皇城,一来是为了引蛇出洞,二来,若是真有政派有谋逆心思,他把兵权远远支走,谁都巴结不上我,便成不了威胁。皇城中只有三千禁军,全是陛下死心塌地的人,也好挖出余党,一网打尽。”
“皇上果然还是对您放不下心。”韩霖有些抱怨道:“这么多年了,咱们对他是言听计从,狗屁捧得上天,又是征战四海,战无不胜,全天下哪有比得了您更赤诚的?”
“我早不在乎了。毕竟当年我是怎么帮他赶了息帝下台,今后我也就能如何再把他以同样的法子弄下来。不防我,防谁?”
冯汉广自嘲似的说着,又转了话,眉目微沉,与韩霖道:“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又如何。曾有人为我开路除障,将皇位摆在面前,我也无心摘夺。皇位上坐的人是谁都无所谓,我想要的,只有国泰民安罢了,陛下若想求个心安,不胡闹什么乱世,那我便陪他做了这场戏,也罢。”
韩霖似是想到什么,思绪偶回从前,当年还是益州总镇的冯字狼头大旗,携五万大军从益州一路杀到皇城,直捣御座,胁迫息帝退位,煞气逼人。
甚是有些愕然发问。
“他……当年给您铺的路,难道不只是到护国大将军这一称号?”
韩霖话刚出口,忽地捂了自己嘴。
冯汉广摆摆手,意思他不要再提。
“哪有什么盛名远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头衔,不过都是必承其重的咒罢了。”
三十年前,有人用自己的命,替他铺了条入京成将,掌这一国最高将军名号的路。
他便在这命修成的「护国大将军」名号上,闭口不提,活了三十年。
次日,仍是薄雪踏沙,护国军三十万铁甲出征,天地皆颤。
第45章 戒备
皇城军戒空虚之际,三千禁军入备战状态。
老皇帝这时候想起来唤他的翊卫回宫,派了人往王府去的时候,才知道为何这些时日翊卫的画大人都没来报告王府事宜。
柴东西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应着内侍的话,把吉桃说得一愣一愣,捂着嘴连连倒抽冷气。
桂弘从阶上大步下来,一脚把柴东西踹翻,踢滚到一边儿去,恬一张大言不惭,狂妄无知的狞笑脸,放肆大放厥词道:
“对,人是我逼死的。本王就是看不惯有人监视,管他是个什么身份,孤不自在!没死那都是便宜他。怎么,吉公公有本事为难我王府下人,不敢当面与我对峙?”
吉桃吓得快尿,跪在地上可劲儿磕头说不,慌慌张张揣着手哭,再连滚带爬的回去复命,连画良之的脸都没见着,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桂弘撵走了人,转身进了屋。
这屋子里地龙烧得旺,人没血气的时候就是易发寒。他热得三两下把外袍给扯开,但也只是站在门边上看,没再往里头走。
画良之半倚在床头,带满脸倦容,呆滞盯着红木床笼的雕花顶。
两人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久久都没对话。
到底是桂弘先看见桌上放凉了的鸡参粥,心里极不是滋味,过去端起来,说了句:“我去叫人热热。”
桂弘再进来的时候,捧着热粥,隔着门缝透看画良之在活动缠着绷带的手。五指捏拳,放开,再捏拳,再放开,动作极慢,肉眼见得指尖颤抖,头发披散垂遮,看不清五官,但当是很疼的。
画良之听见人进来,又把手藏进被子里。
“良之哥。”
桂弘坐到榻侧,小心翼翼地开口,把碗端到他面前。
“多少吃点吧。”
他看画良之似是叹了口气,被子都跟着他单薄的下陷,却也转头没看向自己,只是眯眼缓上小会儿,开口时气力明显虚得悬线。
“你就这样让吉公公去禀告皇上。”
桂弘像个犯事儿的小孩似的挠了头,嘿嘿笑道:“你都听见啦。”
“不想做王爷了吗。”
“父皇若真生气,不做就不做,被困皇城这么多年,早受够了。不做王爷,还能出去看看江山,云游四方。”桂弘应得倒是个毫不犹豫的干脆,随后又小声添了句:
“也不用再连累你了。”
“疯子。”画良之骂了句,有气无力,不成威胁。
桂弘笑着应他:“我眼下可不疯,好着呢。”
他说着把粥递过去,看病患没反应,干脆自己用勺子舀出满满一大勺,送到人嘴边。
但这金枝玉叶的王爷何曾照顾过人?也不知先吹吹散热,滚烫的粥就要往画良之嘴里塞。得亏送到一半儿,手抖,全洒在他下巴上。
给画良之烫得浑身剩那么点力气,全用来骂娘了。
桂弘慌里慌张拿手去擦,也给自己的手烫得够呛,屋里侍女都被斥退了下去,没个帮手,连他都被自己这般笨手笨脚给气笑,好歹最后用衣袖给大致蹭了干净,看着画良之烫红的下巴,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下官可受不起王爷照顾。”画良之撑着身子,勉强坐直起来些。他当真没有胃口,又再没心思去讨好他,刚想开口让他把粥放下,就被桂弘一巴掌给按回床上。
画良之瞪着双困惑的眼,见桂弘再舀出一勺,这回学乖了,抖回去些,想了想,又放在嘴边吹了好几下。
“想起小时候你照顾我的事了。”桂弘盯着粥上的热气,认真说:“还有谢公公照料我的时候,也是会这么吹药的。吹过的话,就不烫了吧?良之哥,你再试试。”
这次拿自己的手在勺子下边垫着,怕粥再洒。
画良之看得有一瞬发呆——他那么大一个男人,当下站起来能一把捏死虚弱自己,此刻竟像个小孩学步似的小心谨慎,努力尝试,往自己嘴里送粥。
他一个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照顾大的皇子哥儿。
满眼真挚。
他是真的想让自己活。
画良之撇脸让开勺子,没去看桂弘明显失落焦躁的眼神,只把他手中勺子接过来,扶着床塌才能勉强站起身,挪出几步,坐到桌前。
“吃,我自己吃。”
亵衣松垮披得薄,桂弘视线随他过去,看见他布料下的背后,脊骨根根凸起。
真的很瘦。
“那你多、多吃点。”
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只能说得出这一句话。
他咽得慢,桂弘像头猎虎似的在背后盯着看,甚至不自觉替他使劲儿往下咽。但也就是个三四口的功夫,病患就把勺子放下了。
桂弘正想开口催他吃。
“王爷。”画良之怔怔看着剩的大半碗粥,苦叹道:“我能出去走走吗。府里太闷,压得我喘不上气。”
“不行!桂弘答得斩钉截铁,神色须臾的慌乱,全是担心他再做什么傻事。但又迅速弱了调子,怕被他误会自己有软禁的意思,说:
“你现在都还没恢复好,贸然出去,危险。”
“怎么,外头是水深火热,还是天降刀子了。”
“你得在我眼皮子底下。”桂弘那偏执性子还是改不了,尽管语气听上去已经在尽量压抑强忍地放轻:
“我怕。”
画良之没再跟他争,脾气好得让桂弘头皮发麻。
“那您可好出去,让我自己待会儿。哪有人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被盯着,真是您养的一条狗了。罢了,照这么说,本来就是狗吗,也应当被看着。”
画良之摇摇头,再往嘴里放了勺粥。他多半是吃不下,硬咽。
桂弘听得背后像有虫爬的恶心,狠吞了口戾气,勉强顺从道:“那我出去!你若真嫌闷,把窗子打开就是,人不能动。”
再一巴掌推了窗子,匆匆出去把画良之留在屋里。画良之便瞧着大开的窗子,看窗外王府里绝美的初冬庭院,在木窗一隅围成的画框中,枯叶摇曳,奇石落莺。
体寒不侵风,起身把手边上桂弘落下的白狐大氅披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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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良之被潜王差点逼死了的消息,没到皇上耳朵里,先传进了禁卫里去。还不是吉桃这个小胆儿的怕皇上龙颜大怒,再迁就到自己,第一个跑去禁卫那儿求参谋。
只是这下可好,季春风一不做二不休,当场摘了官帽,火气冲冲奔着大殿就去了。
不过这次秦昌浩可没拦他,甚至喊上詹老爹和项穆清一并,摘了官帽跟着人往大殿下头一跪,把在大殿外头笔直站着的靳仪图吓了一跳。
本来这就是个关键时期,没了护国军,禁卫当下就是皇城最后一道墙,天天忙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怎么还集体摘了帽子,跑大殿底下跪着来了。
都不干了?
吉桃没想到这几个大官爷反应这么厉害,他跟在几个冲得猛的武将后头,跑得魂儿都追不上,还哭得满脸鼻涕泪,快要混泥。
“陛下!禁卫乃是皇家颜面,国之将帅!潜王此番目无章法,逼死翊卫首领,是在挑衅皇权!画大人忠心不二,宁死不屈,为护禁卫尊严宁责自绝,也不甘沦丧家犬,臣等今日,亦舍命奏请陛下做主!”
“——恳请陛下为画大人做主!”
“——请陛下为画大人做主!”
哄声绕在宫墙飞檐下久经不散,北风吹得山水盆中枯草簌簌,再是险阻,有些事必要做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