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19章
作者:蜜月
他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云珩?”
后知后觉……
第23章
阿绫拎起绣完蟠龙的赤色常服抖了抖,盘在绣图中的金线迎着透窗而入的夕照闪动,华贵夺目。
四下无人,他偷偷将袍子藏起的肩线压了到自己的双肩上,低头比了比,下摆差一点蹭到地面,似乎稍稍长了半寸。
这样看来,如今的云珩仍旧比他高那么一丁点。
算了,阿绫默默将衣袍折好,放回原处,才十四而已,一定还有的长。
他默默一叹:“原来你就是太子啊……”
太子遇刺这等大事,大家茶余饭后定是不会放过。
眼下无需夜以继日赶工,绣娘们用过午饭后便不紧不慢围坐在院角,你一言我一语,交换从各处打探来的零散消息,当做消食提神的余兴活动。阿绫在一旁默默听着,也分辨不出哪句是讹传。
如今他只能确认两件事,一件是云珩的确遇刺,京城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这第二件,也是尤为重要的,太子殿下总算是有惊无险,无性命之虞了。
那就好……
阿绫不禁想起当年叶家老太太感叹的那句:皇家的孩子,难养活。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不但要一步一凶险地长大,如今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居然也危机四伏,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阿绫?”
眼前忽而出现一双黑色官靴。
吃饱了便容易晃神,他一抬头,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散去的,吴大人正站在面前。
他慌忙起身行礼:“大人。”
“你也听说了吧……太子的事……”吴和洲伸手扶一把他的胳膊肘,免了他的礼。
“是,听说了。”织造局早传遍了,过几天,大概全玉宁的人都会知道,还会衍传出各种不同的版本。
“真是没想到,当日见他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从玉宁赶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刺客……”吴大人摇摇头,庆幸道,“据说几个太医养了好久,如今总算能下床了,真是万幸啊,不然圣上若是追究下来……唉……”
“从……玉宁赶回去……?”阿绫略一思忖,猛然想起先前吴大人曾询问过他与太子的渊源。
可,他们那些过往,本该无人知晓啊……
“大人,云……太子殿下他,上月来过玉宁?”
“嗯?考核那日,你不是见了么?他还……那个……绿豆糕……”吴大人欲言又止。
阿绫怔了一怔,他的确记得自己吃过绿豆糕,却无暇顾及是谁喂给他的,当时一门心思扑在那只青鸾上,还以为是个杂役呢……
“你竟没在意么。”吴大人恍然大悟,“唉,你这一专心起来就不管不顾的性子啊可得改改……你绣完便昏睡过去,是太子殿下亲自送你去房中歇息,又吩咐我好生照料你,还不忘差人去沈氏绣庄报平安。你睡得沉,他等到午后,没忍心叫醒你便自行离开了,谁想到夜里留宿客栈时竟会遇刺……”
堂堂织造监督,每提一句“太子殿下”,双手便不自觉要在胸前合握一下以表尊崇,脸上还带着些惶恐,仿佛谈及什么洪水猛兽。
太子殿下这称谓很遥远,可阿绫脑中浮现出的云珩,却是亲近的。
小时候的云珩会拼命藏起眼中的畏惧,谨慎地在人前撑起一副坚硬的躯壳,可同样也会万念俱灰地钻进狗洞,会不情不愿穿起女孩的褙子。
三年前的天碧川边,他们匆匆重逢又匆匆分别,云珩带他脱离重重险境,临别时,还亲手替他挂上包袱。
谁能想得到,这样待他的人居然就是当今太子,国之储君。
“阿绫?其实……也不必太担忧,毕竟,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在宫里,何况如今敢让这消息放出来,便是太子身体已大好了。”吴大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是,大人。”
他总算理解,为何这正官拜正五品的织造监督平日里会对自己百般照拂了,定是误以为自己与太子有什么深交,可这事着实不好解释,于是他只拱拱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嗯,你去忙吧。”
太子的婚事一经耽搁,便没了下文。那几身赶制完的新衣送去了京里再没消息回来,阿绫时不时想起,倒也好奇地想看看云珩现今是什么样子,穿上那件威严富丽的蟠龙袍子合不合适。过去他们每每意外中相遇,云珩穿的都是素净的便服,也不爱佩戴什么彰显身份地位的奢华之物,除了那与生俱来的持重谨慎与雍容气度,倒也与普通权贵人家里的骄矜公子没什么两样。
除夕到初五,织造局不开工。阿绫和阿栎难得都留在绣庄里,与沈如及她年事已高的母亲围坐在碳炉前闲聊。
沈如照例包了个大红包塞给给阿绫。
“阿娘……我的呢?”阿栎愤愤不平。
“满十六就是个大人了,去年给你已经是破例。你看别家十七八岁的小子都成家当爹了,你啊,不往外掏银子罢了,还有脸跟我讨压岁钱?”沈如瞥他一眼。
阿绫慌忙把红包又放回桌上:“老师,我也不用,俸禄够了……”事实上平日里他也没有什么花销,吃在织造局,穿工匠统一发放的袍子,白住在绣庄,哪还好意思伸手要钱。
“拿着吧,也不多,十六岁之后就不给了。沈嬢嬢给你压岁钱是压祟的,图个吉利,希望阿绫这一年里,能平平安安,事事顺遂。”
借此吉言,阿绫新的一年,果真在织造局愈发如鱼得水,上到监督下到杂役,无一不对他赞不绝口。
临入秋是每年例行的院内考核,不限时,自选题,所有人都要在截止那日上交自己的绣品,结果会左右现有的评级。
最低的三等绣匠人最多,月俸一两。升到二等,便涨到一两四钱。
至于人人都觊觎的一等绣匠,月俸有三两之多,整个绣院统共只八个名额。要知道,正经的八品官员,一年也就不过四五十两俸禄,再多几石米粮和几匹丝绸而已。
僧多肉少,几百人抢八个席位,众人摩拳擦掌,甚至擦出了不小的火药味,原先姑娘们亲亲热热谈笑的气氛也在这个月暂时消失,每个人都埋头在绣绷前,忙完了公家差事之后,全情投入到考核中去。
阿绫没他们那么深的执念,于他而言,来日方长,只是,自己在织造局好赖也混了一整年,该借此机会试试自己的手艺。
下了工,阿栎约他去船集吃酒,说最近河边开了家新酒馆,里头有“幻人”,会仙术。
“你傻呀……哪有什么仙术……”阿绫从小就不大信这些江湖骗子。
“哎哟小古板!当然不是真的仙术了,谁不知道那些个什么‘三仙归洞’、‘仙人摘豆’是假的,但看着有意思啊。”阿栎拖着他一只胳膊硬往河边拽,“走啦走啦,你天天坐在屋子里不闷得慌啊,我请你吃花雕鸡!”
听到花雕鸡,阿绫有些犹豫了:“……那,吃完就回去……八月十五之前要交东西上去,你也没织完吧?他昨夜去他房间里瞧了一眼,阿栎手头正织一块轻薄的织金妆花纱,底色是鹅黄,月兔金桂银蟾的细致纹样分布其上,熠熠闪烁,华美精妙,还迎合了中秋的寓意。
“哎呀还有半个多月呢,急什么,铁定能织完。你呢,还没想好绣什么?”阿栎问道。
阿绫摇摇头:“想不出,能绣的似乎都绣过了,没意思。”
他绣过花鸟鱼蝶,绣过龙凤麒麟,甚至还绣过阿娘的小像。此次时间充裕,他不想再重复这些。
玉宁的秋,傍晚最是热闹。
桌上的酒叫“琥珀汤”,温了喝,品得出糯米桂花香。
那个会“仙术”的人就站在一块屏风前,身旁带一个女弟子协力。他抖一抖红色的绸子,下头接连变出瓷瓶,火盆,最后是一大缸金鱼,周遭惊叫四起,掌声连连。
“阿绫你看到没啊!别总看窗外!看仙术啊!”阿栎没正形,拿一根筷子隔桌敲他杯子,若是在家中铁定要被数落。。
“看到了。”阿绫按住他的手腕推了回去。他早就注意到,那“幻人”自始至终不肯转身,只以同一角度示人,八成是宽大袍子的背后藏了玄机。不过无妨,大家看的热闹便好。
“仙术”演完了,师傅退场,留那年岁不大的女弟子捧个小盘挨桌讨要赏钱。
阿栎兴致勃勃准备了几个铜板早早捏在手里,谁料收了钱,那姑娘说句多谢后,竟转身对阿绫开口,柔柔叫了一句:“公子……”
“嗯?”阿绫正看窗外的天碧川,酒杯才刚送到嘴边,闻声缓缓缓缓转过眼。
这一瞥让那女孩呆了好半晌。
“有事吗?”阿绫见她迟迟不开口,放下酒杯问道。
“啊……”女孩这才缓过神,耳根一红,忽的就从袖笼里端出一只冬青的小碗捧给他,阿绫低头便是一惊,一条金红的珍珠鱼正游得欢实。
“祝公子连年有余。”说完,她不等阿绫拒绝便跑了。
“哎?”他满头雾水捧着小碗,“又不逢年过节,这是跟我闹得哪一出……”
“啧啧,小公子,这小娘子怕是看上你了吧……”阿栎长叹一声,“惨啊,给赏钱的明明是我……结果得了连年有余的却是你。哎不过她刚刚从哪里把这鱼掏出来的?真厉害啊……”
“你喜欢就拿去啊。”阿绫把碗往他面前一推,拿起筷子吃鸡。
“给你的,我才不要。”苦主端起杯一饮而尽,“总有一天会有姑娘只喜欢我。”
阿绫笑笑,陪了一杯:“你不要,我也不要,那别拘着它,放了吧。”
坐在酒馆二楼的窗子边向外看,天碧川里星影灯影交织成一片,摇摇晃晃,像阿栎织的那块金光闪闪的薄纱,如梦似幻。
喝完酒,他蹲在河边,看那尾拇指大的小鱼一下子没进一片光影里,阿绫忽然产生了一丝幻觉,觉得自己其实还未长大,中秋的时候,能牵着阿娘的手吃一块月饼,放一盏船灯。
无数摇曳的烛火带着无尽的思念顺流而下,将天碧川映成一条浩瀚的天河,浮光跃金,绵延去远方。
“阿绫?阿绫!!!”阿栎在耳边一吼,“发什么呆啊!”
他揉了揉耳朵,扭过头:“我要回去。”
“哎?现在?不是说逛一逛吗!”
“我知道要绣什么了。”
中秋那日,阿绫不负众望,以一卷长逾两尺的绣画《天碧川河灯》一举夺魁,十五岁的年纪便坐上了一等绣匠的位子。
“最近没怎么睡吧。”老绣匠拍了拍他的肩,“眼底下乌青的。哎,年轻也要爱惜身子。”
吴和洲宣告结果时,反复强调他是织造局史上最年轻的一等绣匠,那副绣画也拿上好的绫裱起,摆在了织造局最显眼的前厅里。
可没想到这位置才坐了三个多月,他便要准备收拾收拾离开。
进京>_<
第24章
年末赶上宫里的御用造办处来织造局挑人,一织一绣,手艺需得顶尖,但年岁不得超过三十。进了宫给御前办事,虽没有品级但也算是个未入流的官职了,自然需得年富力强,厚禄可不养闲人。
吴大人召集了所有符合条件的一等匠人,年岁一卡,统共也没几人。
织院里,阿栎靠罕有的妆花技艺入选。
绣院这边,除阿绫外的两个绣娘皆已成家,生儿育女。她们宁愿月银少些,也想留在家人身边,不愿背井离乡。
“那我去吧……”阿绫见吴大人为难,主动送上门去。
他只身一人无牵无挂,天大地大水阔山高,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实属难得。
他不知入宫谋职算不算是有出息,算不算是圆了阿娘的期望,但眼下他的确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前不久,他才刚刚坐上一等绣匠的位子,蚕丝商顾老板就得了消息,立马摆了桌酒宴,请沈如上门一叙。
沈如心中有数,将阿栎和阿绫带在身边一同赴宴,果不其然,顾老板明面上打着告谢多年关照的幌子,实则带了小女儿作陪,意在让她与阿绫见上一见。
席间顾老板三番五次叫女儿给客人斟酒布菜,好好的一个富家大小姐从头至尾没怎么动过筷子,阿绫也不落忍,连连婉拒:“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