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65章
作者:蜜月
阿绫知道他是调侃,可却提不起半分与他玩闹的兴致。
“啧。”看他情绪低落,阿栎挠了挠后脑勺,颇有些懊恼,“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在意……”
“没有。”阿绫拍拍他的肩,率先替他将东西拎进屋子,“不过,日后我不在,你这张嘴的确要谨慎些。别人的事少插话,更不要插手。见不惯的就当看不到,千万不要强出头。”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阿栎的屋子竟也已经收拾了个七七八八,摊了满屋的宝贝话本子全都不见了,桌上放着两个打好的大包袱,床榻上光秃秃的,连地都扫得一尘不染。
阿绫诧异地看着他,指腹摸着窗台边沿走一遭,依旧是白白净净:“你,要搬走?”
“嗯,回排屋。赵主事已经替我重新安排了,还住我们之前那间,一个人住,今晚就搬。”
“……殿下又不会赶你,眼见着天要凉了,排屋那么冷,你……”
阿栎一条胳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我哪有那么厚的脸皮。以后你与太子没瓜葛了,我自然也不能赖着不走不是。”
说没瓜葛,就真的这样干脆地没瓜葛了么……
眼见着一个月了,自那日御书房仓皇一面,哪怕日日进宫,他也再没见过云珩。
阿绫回头看了一眼开始落叶的梨树,心中也是一样冷清空荡。
兴许,这辈子都难见了吧……
“好了好了别想了,吃过了东西呢,你陪我把这些物什搬去排屋。”阿栎拖着他往外走,“今日给你践行,哥哥我豁出去了,走,去枫香居!”
想到明日要动身,阿绫克制,一坛子罗浮春只浅饮半盅,剩下的都叫阿栎一个人灌下了肚,也不知这算是谁给谁践行。
“人长大了啊,总是要分开的。你也不必太难过。”阿栎喝了酒倒是显出几分正经,“过年我便回去,我阿娘和绣庄,你替我多担待些。”
“家里不必顾虑,你照顾好自己。若……真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没人商量,就去找找忍冬姑姑或者四喜公公,他们能帮你的,定会帮你。”阿绫始终不大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京城里。
“得了吧。”阿栎白了他一眼,“是不是还要我顺带给你递太子殿下的消息啊……阿绫,可别死心眼了,你这厢恋恋不舍,人家明日可是要娶亲的,美人在怀,八成没多久就将你忘透了……”
阿绫笑笑,他倒是巴不得云珩能将他放下,安安稳稳做他的储君,有朝一日顺利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治出一派休明盛世。
这些日子,他时常这样想。
只要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成为一代明君,万人敬仰,心里的不甘不舍便也能平息许多。
半夜里起了妖风,伴着骤落的一场大雨,阿绫本就睡不着,听着幕天席地的雨声发呆,雷鸣间隙,忽闻东厢的窗子被一阵狂风吹开,吱呀作响。
厢房里的桌椅都是名贵木头,经不住泡,他慌忙起身,胡乱穿件披风冲到院中。
中秋过后的雨没半分温柔,甫一出门,密集的冷雨淋得人睁不开眼,不过几步路衣裳就半湿了。
阿绫进了东厢,将一扇扇窗子从里头栓牢,关门转身的刹那,一道惊雷劈下,天地骤白。
风雨声太吵,他甚至没听到大门是何时打开的,一条孤零零的人影正淋在雨里。
第93章
阿绫愣了愣,急忙冲过去,将披风脱下撑起,遮住二人头顶喊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四喜呢?”
成亲前夜,他不好好呆在宫里等天亮行礼,竟冒雨跑出宫来!
“跟我走。”云珩不由分说,拉起他便往外跑。
“等等!”阿绫心觉不对,他身上酒气萦绕,“下着雨,殿下要去哪里?”
云珩不答,阿绫拽着披风,只剩一只手拗不过他,在雨中踉踉跄跄被他拽出了大门,一抬头便是一架马车,是他们第一次一同出宫的那辆。
四喜满面愁云,冒雨坐在车梁上,忧心忡忡看着他。
云珩率先迈上去,对阿绫伸出手,“上车。”
只淋了这么半刻,他的头发就湿得丝丝缕缕,粘在颊边,好不狼狈。
阿绫不愿他醉酒又淋雨,看了四喜一眼,便跟着上去了。
他用披风替云珩擦淋湿的头发,又再追问:“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云珩怔了怔,继而一笑,“无妨,去哪儿都无妨,你怕冷,我们就往南走。阿绫,我不做太子了,我带你走。天涯海角,还怕没有一处容得下我们吗。”
“……你!”纵使知道这是醉话,可阿绫也还是被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只道云珩是喝醉,忤逆圣意来送他,不想竟是要带他私奔,“殿下胡闹,宫里若是发现太子丢了还不要翻了天。”说着,阿绫将车厢木门开了个缝隙,对四喜道,“四喜公公,我们快些回宫。”
“不回。往城外走。”云珩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罔顾面露难色的四喜,“就当我八岁那年被人伢子拐走了,云璿想做太子,就让给他做好了。若父皇不喜欢他勾党结派心地不纯,还可以培养云璋,实在不济,还有云璟……”
“什……什么……”阿绫结舌,车里太昏暗,他实在看不出云珩到底几分清醒。闹出这么大纰漏,万一明日的大婚出了差池,谁担待得起。
“殿下……你听我说……”
“不是殿下,以后都不是殿下了。阿绫……”云珩埋头在他侧颈,“那些东西我本也不想要。我们躲一阵子,悄悄过活,日子久了,知道我没有威胁,他们自然会放过我们吧……”
还知道要躲,看样子,他并没有彻底喝醉,只是心中郁结太深,借酒劲闹脾气罢了。
车厢里什么都没有,别说南下,他们怕是连外城的门都出不去。
阿绫给四喜使了个眼色:“公公不要坐在这里,去避避雨先。”
四喜会意,替他们关上厢门,跳下了车子。
阿绫静静给他抱了半晌,眼见着四喜的影子消失了才低头轻声问他:“云珩,你不要做太子了是么……要与我远走高飞?”
云珩下巴磨着他的锁骨点头。
“那,木棉四喜要不要做宫人,熊毅要不要做侍卫?他们知情不报,协助你出宫,谁来护晞耀宫一宫人的性命?”
那双勒着他的胳膊一抖。
虽然是下人,但云珩与宫里其他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的主子们不同,常常嘴上说要惩戒,可晞耀宫的小丫头小太监们,从不曾因为鸡毛蒜皮受责罚,差事办不妥顶多思个过罢了。而陪他最久的木棉四喜更是家人一般真诚相待,他怎么可能弃这些人性命不顾。
“你就这么跑了,你外祖兰家被你牵连,日后还要不要在朝中立足?”阿绫低声谆问,“你当真不在意这一切,要让他们平白为我们丧命,为我们断送大好前程?”
云珩默然,阿绫知道他在听。
“倘若上面追究下来兰家尚且能自保……可是以皇上的脾性,身为工匠的阿栎,还有好心收留我,授我技艺的老师和绣庄,难保不会被迁怒,对于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这无疑是灭顶之灾。”阿绫皱了皱眉,“殿下,我又何尝不想不管不顾,与你一走了之算了……可不行啊,你让少师教我读书做人,我又怎么能做这样背信弃义之人?这样的后半生,我们良心何安?”
云珩没有动,阿绫侧颈倏忽一热,夹带着热意的泪像断了线的珠串,纷纷滚进了衣领。
不知这眼泪他独自忍了多久。
阿绫推开云珩,用被雨淋到半透明的袖口替他擦眼泪:“殿下这样待我,我感激,知足。也请殿下知足,珍重自己和身边人……”
云珩不住摇头,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懂:“我只是想要你……难道连这也算奢望……”
阿绫看着他哀恨至极的眼,鼻子一酸,终于也忍不住与他一起掉了眼泪。他无奈笑笑:“云珩,诗里不是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吗……是你的,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你的。”
云珩闻言一愣,周身那些不安尽数融化,继而阖上双眸,探头吻住他。
阿绫细细舔舐着他唇间存留的酒香,恍惚中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向后闪开,这并不是个好时候。明日他们一个要成亲,一个要返乡。
可云珩却不依不饶的贴上来,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吻在眼角,饮下他积蓄在眼眶的泪,另一手主动解开衣带,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问:“阿绫不要我了么?”
他动作草率蛮横,可语气却是在乞怜。
不知是那人喝过酒的身体温暖,还是自己只穿了一层湿乎乎的寝衣被风吹透了,太冷。阿绫像条被冻僵的蛇一般钻进他敞开的胸怀中取暖。
“阿绫等我好不好,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好,我等你。”阿绫吻他湿热的眼角,吻他颤抖的嘴唇,也吻他炙热的胸口。
心跳与声声叹息重叠在一起,阿绫分不出身上是谁的眼泪谁的汗水。
车顶被大雨冲刷着,他们又变成与世隔绝的两个人,云珩醉意朦胧地盯着阿绫,乞求天就这么一直黑着,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见阿绫只身下车,四喜讶异道:“殿下他?”
阿绫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睡着了。劳烦公公快送他回去……若是宫里问起,就说他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四喜松了口气:“总算是能睡下。这都一个月了,每日也就睡一两个时辰,总一个人在书房发呆,好容易熬到天亮,御前便会来人带他去御书房,他想偷空去看你一眼都不成……”小太监忍不住叹了口气,“每日回到晞耀宫,他一言不发,谁都不理,云璋殿下都给他晾在一边好几回。那些来送贺礼的更是门都不让进。”
“今夜是谁与他喝酒?是云璋吗?”云珩身边除了这个放纵惯了的弟弟,似乎再没什么不知分寸的人了。
不想四喜摇头:“没谁……”他叹了口气,“今夜是奴才们见他实在难受,劝他睡一睡,养一养精神才能应付得了明日……他说睡不着,便自顾自开了一壶酒,说醉了自然就睡了,结果喝完就谁都劝不住了。”
雨势间歇,阿绫去屋里拿了把伞:“公公,快回去吧。”
四喜撑开伞,走进雨幕。
阿绫目送着他上了车,心里忽然揪成一团,疼得他只得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吃了一肚子冰冷的夜风。
“等等!”他跑到车前,“四喜公公,等等。”
说完,他三步并两步跑回屋里,又折返回来,与四喜罗里吧嗦叮咛道:“日后若是他再睡不着,去找太医开安神散,你偷偷加些到书房的桦烛里,到了时辰一起烧一会儿他便会犯困……酒也少喝些,你们若是劝不住就藏,他明白是为他好不会计较……睦王党羽众多,眼下只是一时安生,千万别掉以轻心……明日,是他的大喜之日,公公记得替我说一声恭喜……”
阿绫冲他拘一礼:“先前的诸多照顾,阿绫记在心里,多谢公公。”
四喜动容,也郑重还礼:“阿绫公子放心。奴才们,定拼死护主子周全。”
阿绫轻轻打开车门,将那只软绫小老虎塞进云珩怀中,悄声道了一句:“殿下保重。”
第94章
成了婚的日子似乎与先前也没什么不同。
方淳容通常起得比他迟许多,那日云珩下朝与她同用午膳,席间一向无话的太子妃忽然问他,可否将后殿的西配殿辟为自己的书房,云珩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这些杂事,你自己斟酌便可,我都无妨。若遇到丫头们做不了的力气活,尽可以差遣小太监们。”
“多谢太子殿下。”方淳容微微一笑,用完膳便带着贴身丫头和小太监们跑去后殿,张罗着她书房的事。
原本云珩心中歉疚,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更何况自己注定要辜负她。
新婚之夜,云珩坐在桌前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该对她有一句交代:“容儿,你我自幼相识,有些事,我不想瞒你。先前私下里我也与你说过,这婚事,我是不想答应的,奈何父皇一意孤行……我……我心里有人,所以不能与你……”
不想方淳容见他吞吞吐吐,绷了一整日的神色一松,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臣妾明白,殿下莫要为难,更无须担心。但今夜不可。外头那些皇上派来帮衬的公公姑姑都盯着呢,殿下就受累留在这寝殿里读读书,写写字吧。至少等到臣妾归宁日后再挪出去。”
云珩颇感意外地点点头,不得不说,他昨夜醉酒闹腾了一夜,今日也没少喝,眼下脑袋里昏昏沉沉,亏方淳容思虑周全。
只见她安排几个丫头将屏风拖到桌与床之间,放下了床帐,竟是自顾自在里头睡了。
云珩与四喜面面相觑半晌,才指一指书房,示意四喜拿笔墨来。
方淳容醒了,云珩便会合衣睡两个时辰,虽说困倦,可来拜会之人皆以为是新婚燕尔不知节制所致,且方淳容冰雪聪明,话少却妥帖,在人前,与他更是拿捏得恰如其分,一副相敬如宾的和睦之像,先前满朝议论纷纷的流言没几日便不攻自破。
等到归宁日后,那些来“帮衬”的生面孔纷纷从晞耀宫撤走,云珩终于能松一口气。
晞耀宫为工字型的前后双殿,云珩想了想,干脆将整座后殿让给了方淳容,自己歇在前殿东暖阁,毗邻书房。每日二人只午膳在正殿明堂碰个头,余下的时间里相安无事,方淳容倒与云珩想象中的大家闺秀大相径庭,听四喜说她午前读书,午后却是坐不住的,这几日在后殿院中带着宫女们烤栗子,放风筝,还教她们认字。
如此甚好,至少是住进来一股活气,也不需要谁费心思陪她。
用过膳,云珩独自回到东暖阁稍作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