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3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茂广林颔首,又问:“若有子嗣呢?文画扇若有子嗣,你可就算和她绑在一条船上了。”

“老师啊——”梁长宁笑起来,眼神不屑,“夫有尤物,才足以移人。文画扇那点姿色……她这个美人计在我这里,不如二百两银子来得痛快!”

茂广林这才放下心来,缓缓对他伸出手。

梁长宁不解,与他击了个掌。

茂广林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把我学生的文章还来!”

梁长宁将书卷递给他,“你这学生叫什么名字?明年开春闱,若是他真能闯出来,倒不如来给我做幕僚。”

“区区幕僚,委屈他了。”茂广林眸色渐深,“他那个心气儿,得放到庙堂之上才能成才,再说等殿下坐上了那个位置,哪儿还需要幕僚?”

“老师说的是,”梁长宁颔首,“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见他为时尚早,且再等一等吧。”

茂广林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诓他去闯,他愿不愿意去,还尚未可知呢,你倒是先挑起来了。”

梁长宁挑眉,诧异道:“还有老师都说不动的人?他若是想入朝为官,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难不成他非寒门子弟,能承袭爵位?”

他说着又摇摇头,否定道:“但若是世家子弟,怎么会来你这破落私塾读书?更何况朝廷党派分明,一家不投二主,谁敢轻易当墙头草?”

“文沉的儿子,确实没几个人知道。”茂广林把书卷收起来,缓缓道:“不过名分不太正,若是走科举,卷子少不得要从内阁手里过一道,早晚还是要落到文沉手里的。若是受恩荫,这无名无分的,又进不了国子监。我这学生,无路可闯啊!”

梁长宁皱起眉头来,不太赞成道:“父子一脉,文沉养大的儿子,老师也敢用?”

茂广林摇摇头,“此话不然,英雄不问出处。更何况他近水楼台,指不定我这学生手里就握着什么了不得东西。他能在丞相府活到现在,一定是对文沉有些用处的。”

梁长宁若有所思:“希望如此。”

夜色渐深,梁长宁徒步走回自己府中,半途下起了雪,他头都淋白了。下头的小厮连忙替他拂去头上的细雪,打开伞来替他撑着。

张俭早就在门内等候多时,知道他从哪儿回来。见他进门立刻就接过了伞挥退小厮,小厮不情不愿地退下,走到拐角处却停下来悄悄靠墙偷听。

张俭拔高了声音:“哎哟我的王爷,您这是到哪儿去啦!怎么自己走回来的?外头的马夫呢?您可别着凉了,这么大的雪——”

“行了,”梁长宁不耐烦道:“嘴怎么这么碎,备水去,我要沐浴。”

“得嘞,我这就吩咐下去。”张俭听着小厮确确实实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王爷,宫里的探子传出消息来,说是三月前咱们押回来的使臣……死了一个。”

梁长宁眼睛一眯,语气骤然沉下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人好好地住在怀远亭,怎么就敢弄死一个?”

张俭望了一眼前头的安鸾殿,放缓了步子,“说是周将军家的小公子杀的,为了个女人。”他顿了顿,又道:“周小公子抵死不认,大理寺已经把人抓了,刑部和督察院三司会审,周将军想要进宫面圣,被文丞拦在皋门之外。”

梁长宁神色晦暗不明,“怕是盯上周锐手里的兵了,文沉吃相还真是难看。”他把张俭手里的伞推给他,语速极快道:“把他拦下来,这风口浪尖上,谁稳不住谁就输了!”

张俭没接伞,飞快地退进了黑夜之中。

文沉不仅想当丞相,还想当宰相。宰相宰相,能主宰大局的才称得上宰相。

文官势力再大,也不如握着兵权的武将。

梁长宁磨了磨牙,缓步踏进了安鸾殿。府医早就等着回他话了,梁长宁懒得听他说些闲话,“人多久能醒?”

“这……该也快了,估摸着最迟晚上就能醒了。”

梁长宁从外头带回来的药果然是好东西,两根参须下去,闵疏就吊住了命,脉象逐渐趋于平和。

梁长宁向屋内看了一眼,不急不缓地说:“醒了就叫人来报,利诱也好,屈打也好,总得吐出点什么来给我。”

他本意是想将闵疏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细细审问,不过使臣被杀,情势由不得他再耽误时间,先前一个月的拷打已经很浪费时间了。

文沉一派扩张迅速,他得先从闵疏这个小细作身上下手。

一个时辰后,张俭带着周将军回了长宁王府,还未通报就慌张闯了进来。

他一身重甲单膝跪地,急促地说:“殿下!我儿是无辜的!那使臣非他所杀,其中必有隐情。殿下为何不让我进宫面圣?!”

梁长宁冷笑一声:“进宫面圣?我那皇兄如今都是泥菩萨过江,你求他不如转道丞相府,他们这一招摆明了就是逼着你去殿前认罪,好夺你虎符。”

周锐愤恨道:“虎符真是烫手山芋,怀璧其罪,我真是,我真是——”

梁长宁正想说话,下头的小厮就来报,说闵疏醒了。他微微皱眉,还忘了内室睡着个要死不活的探子。

周锐不明所以,还以为闵疏是梁长宁圈养的什么小宠。

周锐脸上不好看,低声道:“殿下,此事——”

“此事是个计。”一只消瘦白皙的手撩起帘子,缓步跨了进来。

他声音虚弱,面无血色,边说边掩嘴咳嗽。

周锐止住话头,眯起眼睛来打量他。

少年一双眼睛越过他,看向主座之人。他生得好看,叫人心里难免有些轻视之意,可他神情并无半点娇柔,看久了也能觉出两分清傲来。

周锐平生最看不起这等以色侍人之物,更何况他早就听说有些兔儿爷恶心至极,为了富贵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嘴我和殿下谈话?”

闵疏并不理会,而是绕过他,跪匍在梁长宁脚下,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头,“兵权不能交,只有兵权在手,他们才会投鼠忌器,不敢伤了小将军。”

梁长宁抬手想要挥退他,没料到闵疏又道:“文人当杀,但武将不可杀,王爷保小将军,不如祸水东引,找个文臣挡刀!他们要争,那就看谁死得快。”

闵疏抬头盯着梁长宁,一字一句道:“——我对王爷忠心耿耿,王爷千秋大业未成,奴才绝非挡路之人!”

不怪周锐把他看做了小宠,闵疏一张脸精致得过分,此刻看梁长宁的眼睛坦诚直率,说的都是真话。

“老子就这一个独子,你拿去比谁死得快?”周锐怒极反笑,一脚踹在他的肩上。

闵疏本就受了伤,绷带之下的伤口裂开,鲜血很快就浸了出来。

梁长宁并不阻拦周锐动手,他略略思索,饶有兴趣道:“说说看。”

闵疏知道他这是听懂自己的意思了,也知道这大概是唯一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他梁长宁不甘为人之下,要谋权篡位。不管是什么刀,只要能替他杀人,都算是把有用的刀。

闵疏要想活下去,只能当这把刀。

“不如放出风声,就说将军为救儿子,与王爷暗中达成协议,欲将手下兵马尽数交付给王爷,自此卸甲归田,永不入朝。”

“这样一来,文沉一党为了兵权不落入王爷之手,最好最快的法子就是安抚将军,把小将军送回来。若能再找个替罪羊反将一军也或可知。”

周锐一双眼睛锐利,存了半分疑惑地看他。

梁长宁提起兴趣,又问:“祸水东引又是怎么个引法?”

闵疏膝盖发红,仍旧跪在地上,说:“此案既然交由大理寺,自然大理寺要拿出个凶手来给皇上看,”他顿了顿,“使臣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死因是什么,谁说了算?”

张俭低声道:“王爷,大理寺插不上手,但刑部咱们却能做得了主。”

闵疏颔首,“屈打成招也好,威逼利诱也好,随便抓个碍事的文臣,只要拿得出罪状,这局就有七分赢面。”

梁长宁挥了挥手,张俭立刻退下去办事了。

梁长宁这才把目光看向闵疏,道:“做事挺阴毒。”

闵疏微微一笑:“不过是主子怎么做,咱们做奴才的就怎么学罢了。”

他这话像是在暗讽梁长宁对他的拷打审问,梁长宁不置可否,道:“我做事只要结果,不求形式。”

“奴才也是一样。”闵疏立马接上,“王爷野心不小,是个有所图谋的人。奴才从前是做什么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做什么。”

梁长宁懒洋洋地笑起来:“丞相府倒是教得好,你这番话,是王妃让你来说的?”

闵疏低声笑起来:“……王妃?王爷既然查不到我的出处,也知道我的嘴巴有多硬,今日我告诉王爷一句明白话,王妃还不配当我的主子。”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要的不只是天下,还要一个得民心的天下,若能助王爷一臂之力,是闵疏的福分。”

他自称闵疏而不是奴才,是在表真心,然而这真心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嘴上说说可不算。

梁长宁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半晌才道:“本王最讨厌背主的奴才,你既然是王妃的陪嫁,想必和王妃也有不浅的情谊。”

闵疏垂着长长的眼睫,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王爷是有血气的人,奴才也是。凡有血气,必有争心。情谊再深厚,也不如利益来得诱人。”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一双狭长魅人的眸子里是锐利的光,“良禽择木而栖,养狗也得喂骨头,跟着王爷,奴才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梁长宁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那里本来应该有一枚玉扳指,但如今指关节处空空如也。

他语气淡淡道:“你要什么?”

闵疏跪得温顺,他的背脊低下去,轻薄的里衣下纤细漂亮的腰身若隐若现,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白皙滑嫩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玉扳指。

那是梁长宁先前塞在他舌头底下,不准他吐出来的龙蛇云纹戒。

“——自由。”闵疏的声音清冷平静,仿佛是在市场上跟菜贩讨价,“若有朝一日您大权在握,希望您能够赐予奴才无上的自由。”

玉扳指在他手心里稳稳当当地放着

“抬起头来。”梁长宁眉骨高耸,投下浓重的影子,他的眼神深邃,看人的时候往往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然而闵疏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他的目光坦然大方,还有一点隐藏在深处的凌冽。

第4章 半主

梁长宁以为他有狼子野心,没想到他所求的不过如此,当下就有些轻蔑。

他微微俯身,就着少年抬手的姿势把那枚扳指穿进大拇指的指关节,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慢条斯理地重重摩挲他的掌心。

少年的手掌其实很滑嫩,他的手指虽然修长纤细有骨感,但掌心的肉却很软,美中不足的是他中指和食指的指缝中有淡淡的薄茧。

梁长宁很清楚那是什么茧子,这不是拿刀握剑的茧子,而是常年写字磨出来茧子。

在梁长宁还是皇子殿下的时候,他也同其他的皇子公主一样,被关在国子监学字写文章。那时候茂广林还没老,仍然担着内阁兼太傅的官职,他受先帝所托教养皇子,最喜欢跟他们讲《资治通鉴》,学不会就罚抄书。

梁长宁非常不喜欢舞文弄墨,他看着笔墨就头疼。

再后来边关来犯,他干脆就抄起长枪御前请命,带着三万人马夜渡淮河远赴边疆。

他立下的军令状不是狂言,战功一摞一摞地往回报,战战告捷。

自此他就懒得跟朝廷上只会耍嘴皮子的穷酸秀才拉扯了。

梁长宁此刻摸到了闵疏的茧子,慢条斯理道:“本王不养酸秀才。”

闵疏疑惑地歪了歪头:“那张大人是什么?”

梁长宁以为他说的是张俭,“张俭是我的亲兵,齐夏一战中他能奋勇杀敌又能夜盗粮草,可不是酸秀才。”

“奴才问的是府中幕僚,主管牢狱刑罚的张大人。”

梁长宁心说这小东西还挺记仇的,特地把张道拎出来问一遍。梁长宁哽了一下,竟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掌管牢狱刑罚的张大人张道,其实正儿八经地说,不算是文官出身的。他从前是梁长宁一个军师手下的小官。后来那个军师死于流矢之中,张道毛遂自荐,到了俘虏营去给梁长宁当行刑官。

张道下手毒辣阴狠,总能从俘虏嘴里抠出些东西来。后来梁长宁班师回朝,在自己府中设了个私牢来关押四面八方安插进来的钉子,张道自然而然就顶了上来。

闵疏算是他踢到为数不多的几块硬骨头之一了。

梁长宁沉默了一下:“……跟着我,你又要怎么跟你主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