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43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人是放了,眼睛还盯着呢。”危浪平抬眼看他,顺着他的目光扫了一遍廊下。

“王爷看上我的东西了?”危浪平忽地笑起来:“好说,看上什么了?搬走就是。”

梁长宁一哂:“危大人真是蛔虫似的……本王倒还真有想要的,匀两支荷花给我?”

危浪平朝后挥了挥手,立刻转出个小丫鬟过来俯首听命。

“去,挑两缸开得久的荷花,连着剩下的鳜鱼一起送到长宁王府,拿温泉水养好了,务必要鲜活。”危浪平吩咐完,又转了回来,说:“这些不值钱,王爷想要派人来知会一声,等舍弟回京,必然叫他来给王爷过个脸熟,以后我们兄弟二人长留于京,还要靠王爷照拂。”

“都是看天吃饭,”梁长宁端着手,似笑非笑地说:“何来照拂一说?”

“那可难办了,”危浪平气定神闲,说;“不过这世道嘛……求天眷顾不如翻身为天。他们都说京城的冬天看不到荷花,我不是照样插在缸里了?”

梁长宁抬头看着危府门前通明的灯笼,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太早了,时机不到呢。”

危浪平眯了眯眼,梁长宁朝着远处静立的张俭招手,偏头说:“时候不早,本王就不久留了,改日贤弟回京,一定备上大礼。”

危浪平微微躬身,目送着梁长宁下台阶的背影。

蓝渐清接过危浪平手里的伞,恭恭敬敬地问:“主子,二公子那儿——”

“梁长宁不会动他。”危浪平转身回去,蓝渐清跟着他,把伞牢牢握在手里,转身时伞弦上雨珠飞旋开,打在了廊下的荷花上。

“那还要盯着吗?二公子自己没察觉到有人盯着他,龙纹军高手如云,又来去无声,实在是疏漏难寻。”蓝渐清低声说:“这批货至多留到三月,否则到了梅雨季,油布总有漏的时候。”

盐沾不得水,这是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危浪平沉吟片刻,“还是盯着,梁长宁不动手,保不齐别人也能忍得住,京城不是我们自己的地盘,四大家分崩离析,咱们自己也是岌岌可危。危家不比从前,京城里到处都是眼睛,小心为上。”

蓝渐清跟了他二十几年,早把自己当危家人,他说:“如今局势不好,先帝崩逝前既然选了避祸,那咱们就在泽阳呆着也好,好说歹说也算条地头蛇,如今商道重新疏通,更是要钱有钱。回京……真不是个好选择。”

危浪平瞥他一眼,没跟他计较话里的放肆,他们已经到了廊下,蓝渐清收了伞靠在木栏杆上沥水,又替危浪平撩起了木帘子。

危浪平低头进了房,屋子里烧了火热的地龙,他抬手解开下巴处的绸带子,蓝渐清连忙替他脱下了大氅。

危浪平生得高大,一双眼睛机敏锐利,目光扫下来时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他撩袍落座,训练有素的侍女即刻奉上茶盏。

“蠢货。”危浪平嗤笑一声,经脉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盖置上,“祖辈的恩荫能承到几世?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蓝渐清被他骂了两句,立在他面前安静地听他训话。他从危浪平的语气里没听出气意来,心知他没恼怒自己,就低着头悄悄抬眼。

茶盏里的茶汤升起袅袅雾气,危浪平低头啜饮,眉眼在雾气里模糊不清,他说:“开国四大家夏文裴危里,危家这棵树已经要枯了,危勉……”

他稍微顿了顿,觉得连名带姓叫自己父亲大名不太好,又改了口:“我那宠妾灭妻的父亲不就是个例子?你看看他留了几个子嗣下来?如今整个危家就剩下我和危移,当时风声鹤唳,连桃李天下的茂广林都辞官避世,又何谈我区区危家呢?”

蓝渐清神色收敛,半晌才说:“咱们不回京,不也一样有好营生吗?”

危浪平神色惫倦,揉了揉鼻梁,把手里的茶盏伸出去,蓝渐清立刻替他接住了。

“跪着。”危浪平往后一靠,冷淡地看着他,说:“真是蠢货,早知道放你在泽阳做个苦力算了。”

蓝渐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带着点委屈地看他,低声求道:“主子赐教……”

危浪平俯下身,盯了他半晌。

罢了,到底是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人,一起打马过江南,一起黄沙踏塞北,也没指望过他当谋士。

“危家商道怎么来的?”危浪平的手指搁在扶手上,说:“我那目光短浅的爹这辈子做得唯一一件对的事,就是娶了我娘那个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的江南商女,白捡了条堆满了金子的商道。”

“这条路是座金矿,别说躲到泽阳去,就是躲到地府去,也有人要来抢。咱们运的私盐够砍几个脑袋的?如今局势混乱,新帝受制于人,他们狗咬狗,这就是枯木逢春的机会。”

蓝渐清听愣了,半晌才说:“主子,我……”

“也没指望过你。”危浪平靠了回去,倚这椅背说:“文武难两全,好好练你的刀,就是你对我最大的用处了。”

他说着起身站起来,蓝渐清还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逆光离去的背影。

蓝渐清觉得此刻的危浪平有些陌生。危浪平的背影恍惚和他记忆里的背影重叠起来,那时候他也喜欢跟在危浪平后头叫他主子。他比危浪平大了许多,他到危家的时候已经七岁,那时候才三岁的危浪平站在人牙子面前,一眼就看中了他。

“爹,我要他。”小团子危浪平指着蓝渐清,冷酷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多少钱,我买了。”

蓝渐清老实木讷,说:“二钱银子……我叫阿清,清澈的清。”

危浪平仰头打量着他,说:“不好听,换了,你以后就叫……蓝渐清。”

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想要蓝渐清能够变成很厉害的,能够保护自己的人。

危勉不同意,他觉得蓝渐清年龄太大,养不熟,但他又觉得一个贱民罢了,以后再买好的就是。

没想到蓝渐清跟了危浪平这么多年。这些年他沉默又安静地站在危浪平身后,陪他度过母亲的难产而亡、父亲的纵欲而亡,到后来他看着危浪平从一个小奶团子长到如今的独当一面。

蓝渐清觉得危浪平陌生,又觉得陌生的其实是自己。

他终究要跟不上危浪平的步伐,若不是还有一身刀法在,成为他的累赘了。

第52章 浅眠

梁长宁回去的时候,闵疏已经睡下了。

闵疏这段日子累得慌,事情堆砌起来,他还要分出心思去想陈氏和茂广林。

文沉给的那些药被他和陈氏省下来一半,凑在一起也有了七八颗,足以过大半年了。

他身上孤离的毒到了冬天就更重,药效挥发出来,闵疏时常冷得膝盖窝子没知觉。

他此刻缩在梁长宁的床上,裹着被子打颤。

痛啊,太痛了。闵疏在睡梦里忍受着孤离带来的痛楚,那种蚂蚁啃食骨头的痛楚绵长又扎人,叫他骨头缝子里都发冷。

梁长宁站在床边看他,挑着床帏的手指还带着一点荷花香。

暮秋跟着进来,在后面低声问:“王爷,热水备好了,还有危府送来的两大缸荷花,要摆在哪里?”

梁长宁放下帘子,接过热毛巾擦手:“先放在花房里养着,他睡了,别把人给我吵醒。明日再挑几支折了栽到缸里吧……他什么时候睡的?”

“用了晚饭就说困了。”暮秋伺候他换了衣服,又抬手给他摘冠,说:“闵大人最近神思倦怠,似有什么心事。”

梁长宁笑了笑,心说闵疏的心事可太多了。

他想起什么来,又嘱咐道:“辛庄呢?回来了?叫他来见我。”

“是,奴婢把外室的炉子升起来吧?今日化雪了,比往日要更冷些。”

“不必了。”梁长宁摆摆手,暮秋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梁长宁披着袍子坐到外室去,辛庄进来等着他吩咐。

梁长宁说:“见着黑来砚了?”

“他跟我说了,”辛庄低声回道:“要掳走那妇人不太好办,总会惊扰到别人,除非……除非她主动跟我走。”

梁长宁转着手上的扳指,说:“去找个善口技的人,学学那陈氏的话,务必要叫闵疏分辨不出来。”

辛庄说:“这倒是容易,京中多善口技者,戏堂子里唱花腔的就能做到。”

梁长宁颔首:“此事隐秘地去办,人接到王府里来安置,万不可叫人发现了,别让他露面,我要用人的时候立刻给我提来,别误了事。”

里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辛庄立刻噤声,梁长宁挥手让他下去,自己进了里间。

闵疏被烛火微弱的光晃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梁长宁脱了袍子上床,转头吹熄了烛火,“吵着你了?”

“啊?”闵疏没听清,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梁长宁说:“危浪平回京,带了些南方的特产,我估摸着危家的商道通了,最多再过三个月,危移就要回京……不说这个,别跑了觉,先睡。”

闵疏却没了睡意。他本就睡得浅,黑夜里冷风冻人,梁长宁躺在他旁边跟个火炉子一样,闵疏忍住没往他身边凑,梁长宁却一把揽过他。

太暖和了。闵疏在心里喟叹一声,终究没躲开。

“危家着实从这条商道赚了不少银子,可惜如今危家就这两兄弟尚在,危浪平不会做兄弟阋墙的事。都说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危家两头都站,危浪平是把弟弟当儿子养呢。”

“这是老话,”梁长宁抵着他,小腿触到闵疏冰凉沁人的脚尖,干脆把闵疏的腿夹进了自己的腿间:“危移要是出点什么事,危浪平怕是要疯,你不知道,从前我和皇兄们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危移被送进来当陪读,他那时候傻乎乎的,老五和几个皇兄最喜欢欺负他。后来危浪平知道了,趁着宫宴溜进了后花园,把老五套了麻袋好一顿暴揍,牙都打掉一颗。好在后来换了乳牙,危浪平才没被父皇降罪。”

闵疏动了动,觉得热意从底下漫上来,他说:“王爷是在给我讲睡前故事呢?”

“哄你好眠,”梁长宁在被子里摸索着牵住他的手,说:“手也这么冰,下次睡觉前用热水泡,也别熄了地龙。听暮秋说你平日里一个人的时候,连炭炉灭了都不添,这么勤俭,是在替我持家呢?”

闵疏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没出声。

梁长宁把冰团子似的人在怀里捂暖和了,语气自然地问:“倒是一直没问你,怎么一到落雪的时候就这么怕冷?是有什么毛病,怕不是中了什么寒毒。等孔宗回来叫他给你看看,天下这么多药,治也好补也好,总归你是底子虚……你从前也这样?”

梁长宁觉得怀里的人僵了僵,少顷才听到他开口:“这两年才这样的。”

“多补补就好了,以前也看过大夫,说是娘胎里的毛病,后来开了些药,都没什么作用,左右不过是落雪天才这样,想来一辈子有几个落雪天呢?忍忍也就过去了,不是什么大毛病。”闵疏的脸贴在梁长宁的胸膛上,说:“实在不必麻烦孔大夫了,陈聪跟了王爷,腿伤总还要治的。我看周小将军的信,说是膝盖以下都没保住。好似有一种病是腿没了也觉得疼,那是脑子里以为自己长着腿呢。医术上说,这种病或许可以针灸试试,孔大夫的针法高超,万一能解陈大人之疾呢。”

梁长宁脸色不变,在黑夜里拥着他,追根究底地问:“你这真是先天的毛病?我听闻有一种毒——”

“倒也不全是,”闵疏僵硬着背脊,打断他说:“或许也是后天受了寒,在阴凉潮湿的地方呆久了,失了血,风湿之邪乘机侵袭,伤寒杂病论里的风湿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哪儿最阴凉潮湿? 自然是长宁王府的地下私牢。

梁长宁低声一笑,把他往怀里揉了揉:“……真记仇。”

两人凑得近,呼吸都交织在一起,闵疏跟他谈了这些,泛了点睡意上来。

闵疏贴着梁长宁昏昏欲睡,耳朵还立着听他说话。

他不想听那些陈年旧事,只盼着梁长宁好快些放他去睡觉。

许是孤离解药分量不足的缘故,他这些日子又累又困,他迷迷糊糊地蹭在梁长宁胸膛上,半晌又想起来问:“危浪平怎么想起给你发请柬?”

他困迷糊了,连王爷也不叫。

“潘振玉办事不牢,暗里盯着危移的事情叫他发现了。”梁长宁说,“我叫他用你说的法子去查验商道的货物,那些马车上的货果然是盐。”

闵疏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潘振玉派人守在离商道最近的县城里,乔装打扮支了个油布摊。塞北气候干燥,油布极其容易开裂。一旦过了龙脊山,进入了凉山地界,就开始连绵不绝地落雨。

凉山山脉太长,阻断了南北,积雨的乌云翻不过凉山,大雨就落不到塞北去。凉山是旱雨的分界线,凉山往北,种的都就都是耐干旱的麦子了。因此凉山里的一些农户会制作做稻草蓑衣,或是油布和油纸伞一类的雨具到路上去买,好从路过的商人手中换钱。

潘振玉买通了危移商队里的一个车夫,用两颗银锭得了笔大生意——替商队的货物更换开裂的油布。

潘振玉在几张油布上做了手脚,那油布不是刷的桐油,而是蜡。

二者看上去并无差别,危移也不会每一张油布都去摸。

等到了夜晚,商队架起篝火露营,靠得近的马车受到火焰的炙烤,粘附在麻布上面的蜡就悄无声息地化掉了。

油布成了麻布,经过凉山的时候雨多晴少,麻布透雨,底下的盐袋子沾了水,一路滴水成洼。

潘振玉的人跟在后边,等马车走了之后从泥洼里捧起脏水一舔。

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