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椟还珠 第79章

作者:涉雪穿林 标签: 古代架空

他细细回想宋修文的话,觉得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文沉再也睡不着,他翻身下床,决定先想办法进宫见梁长风。

但他刚下床,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往日大理寺戒备森严,即便是内家高手也不容易进出,宋修文说已经撤了看守的人,岂不正是打瞌睡遇到枕头?文沉手心里有汗,他觉得这是宋修文的陷阱。但是他必须要去见梁长风,好确认他对此案的态度。

文沉站在床边思索了片刻,岂料变故徒生。

房梁上发出咔嚓一声,匍匐在瓦片上的黑衣人翻身而下,他腰间佩刀,但屋内空间狭小不适合兵器,文沉反应极快,就地一躲就高声大喊:“来人!”

不巧的是大理寺的看守已经撤出去了,文沉知道今夜就是事先安排好的局。文沉不知道谁要杀他,他侧身避开来人的拳脚,反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

绣春刀!

文沉咬牙:“你是锦衣卫,奉谁的命来杀我?!”

此话一出,来人冷笑一声,一脚踢飞了文沉手上的刀,拳头带着劲风砸向文沉的面部,可惜砸偏了,只擦伤了他的颈侧。

为文沉守房的侍女被这动静吵醒,在门外尖叫出声。文沉抬手去扯黑衣人的面巾,却被格挡开。

“宵小之徒!应三川叫你来的?!”文沉怒斥道:“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

黑衣人不跟他废话,一掌就劈下去,外头侍女的尖叫引来了人,院子里乱起来,文沉夺门而出,大喊着:“抓住他!”

黑暗中人影浮动,只有一道声音干脆利落,“休要恋战,撤!”

黑衣人立刻收手,转身就轻巧跃上了房檐,消失在远处。

仅凭这一句话,文沉就听出了说话人的身份,虽然黑夜掩去了他的身形,但文沉对声音非常敏感,他扶着被砸垮的门,咬牙道:“应三川?!”

大理寺的援兵来得迟,好似彼此之间约定好一样错过了关键时机。文沉以此要求自己的人进来看守,宋修文没有答应,文沉以失职罪要挟,宋修文最后松口,允许他挑选十个人来驻守。

文沉从窗外看出去,已经看不见任何黑衣人的踪迹了,他们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好像今夜出现的目的只是为了恐吓他。

事情还没有报回宫里,但消息不会延迟太久。绣春刀只是在黑暗中暴露了片刻,只有文沉认出了那把刀和那把声音。

刘台吩咐人把坏掉的门修好,站在文沉身边等他吩咐。他是文沉的心腹,他说:“主子,刚才的人没追上。”

这在文沉的意料之中,他摆摆手,心思沉下去。

闵疏翻看舆图,在上面圈点出合适的藏匿点,听着黑来砚在旁边絮絮叨叨说话。

“说那时迟那时快,张武一个鹞子翻身躲开文沉,把腰间的刀漏出来,文沉果然上当!他两指并拢勾出刀柄,发现了那是绣春刀,他就问张武‘你是锦衣卫,奉谁的命来杀我!’张武没说话,这时候花十七就出来了。他先是躲在树后面,花十七不会武功,全靠辛庄在上头用铁线吊着他,装出一副武功高强的样子,好在天黑看不清,勉强模仿应三川的轻功招数,然后辛庄使出一招——”

“停。”闵疏揉揉眉心,说:“不必跟我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说重点。”

黑来砚有些可惜,说:“很精彩呢,大人不想听吗?最后文沉很小声喊了声应三川,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会相信,早知道叫花十七多说两句,学了那么多话,最后没用上。”

闵疏提着笔,黑来砚坐在他身边吃点心,闵疏说:“他不会信,他除了自己,别的什么都不会信。但正是他多疑的性格给了我们机会,只需要给他一个疑点,他就可以发散出去,怀疑一切可以怀疑的人。花十七反应得很好,学得太详细他反而起疑心。”

黑来砚点头,他从前监视过闵疏的母亲,那个文弱的妇女。那时候他觉得闵疏只是个翻手就能被扣在掌心的蚂蚱,如今发现闵疏要比想象中更厉害些。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黑来砚问。

闵疏搁下笔,拿出一张帖子递给他,说:“接下来你混到行商里头,陈聪会从暨南调一批粮,你需要接触到文沉,把这批粮高价卖给他。”

黑来砚做过商人,他知道怎么跟行商打交道,他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说:“我从危家商道进去,往暨南走,十天内可以办成此事。”

“我必须要养回我的人马。”文沉对身边人说,“否则我心里不够踏实。”

养人要就粮,兵马都要靠着粮草活,如今粮食最充足的地方是暨南,暨南布政史陈聪辞官后,京城调去了新的官吏,但他很快被暨南的官员们同化,断掉了和京城的联系,颇有些良知未泯的意思。暨南接连换了好几个布政史,但最后都没有听从文沉的命令。文沉没有把握拿到暨南的粮食调动权,只要匈铎还在一日,暨南的粮食就要优先供应塞北。

他只能从各地行商手里买粮,行商不喜欢做官员的生意,因为当官的都不好惹,价钱压得很低。但仍然有一些心思活络的商人喜欢走条路,他们跟官员建立长久的生意,替他们处理贪墨受贿的钱财或粮草器具,并从中收取三成的劳苦费。同时他们会把这些京城才有的好东西拉到富饶的江南去高价变卖,两头赚钱。

文沉在行商里没有老相识,但是他有钱,愿意花高价买方便。他叫手下人放出口风,但奇怪的是没人理他。

因为这些人都被危家压着。要走商道,就要看主人家的脸色行事。刘台摸了两天,终于找到一家愿意贩卖粮食的铺子,只是价格开的高,比市面上贵了近六成。

“我们买这批粮食真的值得吗?”刘台恭敬站在他身后,问他:“大人,商人都爱坐地起价,不如再磨几天,把价格压下来。”

“如果压得下来,我反而不敢买这批粮食。”文沉说,“贵有贵的好处,你把事情办好,用最快的速度押运回来,带着人先安置在京郊的庄子上,兵器和马都可以用从前留下来的那些,但也还要再继续招募。”

文沉手里还有太后的信物,他从没有归还信物,因为这块玉就是调动御林军的虎符。从前他用御林军围堵拦截了周利父子,现在他要用这五千御林军做其他的事情。

他没有造反的打算,但如果梁长风要杀他,那他不会就此坐以待毙。要想再创辉煌,就要再做一次开国功臣。梁长风已经有了皇子,大梁的血脉延续下去,那么文沉就可以再当一次万人之上的权臣,这一次他要站的更高。

文沉回溯过去,他发现自己的衰败是从郑思案开始,那是他和太后意见分裂的起点。无诏调兵使得他与太后不再同心,造成的结果是梁长风逐渐壮大,梁长宁便有了可乘之机。如果再来一次,文画扇成为了太后,文沉有把握不会再重蹈覆辙。

文画扇是文家女,对文沉来说,非裴家女可以比拟。文沉手里握着皇嗣,就算太子不能用,世子却是跟自己有血脉关系的孩子。文沉曾经以手腕和利益统领着六部,虽然如今他的势力被瓦解过半,他也仍旧觉得自己还有一战的实力。

文沉从前把梁长宁当做对手,但在闵疏改旗易帜后,闵疏逐渐成了做决策的人。闵疏成为长宁王府的幕僚并没有给文沉带来实际的好处,反而叫他不再那么容易拿捏闵疏。文沉认为这是自己走错的一步棋。但不管他把闵疏放在哪个地方,这个孩子都有一种可以顽强存活下来、并从周围吸取养分成长壮大的本事,文沉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文沉并不常追悔过去,但此刻他难以自制地想,如果他加派了看守陈弱水的人手,那么现在他仍旧可以靠着陈弱水牵制这个私生子。太子少师这个位置不重要,却也不算是没有丝毫用处。

他觉得自己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不是把闵疏送进了长宁王府,而是默许了梁长宁对闵疏的亵玩和欺压。这导致闵疏破釜沉舟狗急跳墙,在成为双面间谍的过程中不得不逐渐倒向梁长宁。

梁长宁比他更能笼络人心,也更会玩前狼假寐的招数。

如果闵疏和梁长宁之间产生了除去交易之外的信任或感情,那么文沉要对付的不仅是梁长宁,还有闵疏。闵疏是文沉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除了文沉教给他的那些权臣之计,还有东宫首辅茂广林的治世之才,他唯一的缺点是年龄太小,见识不够,但这一个缺点在他收拢潘振玉和陈聪等人之后,就变得不再致命。

这不仅仅是父子俩的厮杀,还是以文沉为首的世家权贵同寒门之间的较量。

文沉自以为对上梁长宁还有胜算,因为梁长宁的战无不胜只在塞北,他重建了塞北十三卡龙纹军的秩序,却对京城这池深水看不透。

但此时此刻,文沉不敢再这样想。

他在闵疏上任太子少师的时候就屡次回首过去,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户部、大理寺、吏部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和梁长宁一党已经是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的两方人马。

第103章 吞咽

文沉私下里招兵买马的消息藏得严实,但闵疏有意泄露了他的行动轨迹。

黑来砚卖掉了粮食,用辎重车装着银两返还,这笔钱尽数进了闵疏的口袋。闵疏提早嘱咐黑来砚不要收银票,因为一旦乱起来,银票没有银子好使,很难兑换。

黑来砚一路走一路有意无意地散播自己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的消息,周遭的行商眼红,向危家商路管事的吐苦水。危移死后,鲁齐成为了暂管商路的人,他察觉到消息来源,在和蓝渐清接头的时候如实汇报,蓝渐清便又转告给了危浪平。

危浪平心知他们开始动手,便有意推波助澜。很快,应三川便将此事告知了梁长风。

“狼子野心。”梁长风冷哼一声,“文沉胃口越来越大,再养下去,怕是要反噬。”

应三川眼里浮现厉色,站在后面说:“皇上,不如现在就——”

“再等等……”梁长风摩挲着手指,说:“杀他是牵一发动全身,现在这个节骨点上不好做没由头的事,还要拿他给外头那些吵翻天的学生们做交代。”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文沉在宫里有些钉子,朕记得司礼监就有他的人,后来被他调走了……”

他转身看着应三川,说:“上林苑有个太监叫郭顺,朕要见他,你悄悄地去提人,不要惊动四周。”

应三川点头,转身就朝外走。

梁长风在偌大的寝殿里静立了片刻,他在回溯旧事。他现在不敢动文沉,除了要靠着文沉坐稳龙椅之外,还因为文沉手里捏着个太监郭顺。

郭顺是太后的人,在宫变时被安排在宫中开门接应,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握着玉玺,登基遗诏要从他手里过才算名正言顺。依照太后的意思,郭顺本该在事后被处死,但文沉把他保住了。当年的旧人除了郭顺全都死绝,要再找证人,只能找到郭顺头上去。文沉握着郭顺,不仅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为了挟持太后和皇上。如果文沉想要推举太子或世子上位,那么郭顺就可以出来否定梁长风的正统。

梁长风要趁着文沉被限制在大理寺的这段时间里,把郭顺抢到自己手里。郭顺的口供是口黑锅,谁背谁倒霉。

应三川来去匆匆,查了半日就回来报告,神色凝重道:“皇上,郭顺跑了,他的职位被人顶替,今日我去查才发现此事。”

这下出了问题。梁长风摸着鹦鹉想,谁提走了郭顺?文沉分身乏术,不可能是他。梁长宁不知旧事,没道理这么快查到。他很快想到了闵疏。

“新任太子少师是当今丞相的私生子,又和长宁王府有些关系。”梁长风肯定道:“一桩丑闻,牵扯颇多,他小小年纪能够搅弄池水……我记得,他在学子间还颇有名望。”

“此子有些来历,”应三川看着梁长风的背影,思索着说:“宫变当日,我见过他,他站在长宁王身后,是侍卫装扮。”

梁长风细细思索,“那么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文沉的人,他是个变数。”

应三川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要不要杀,梁长风摆手否决了他,“不要总是想着杀人了事,此子可用。”

应三川这几年已经很少被梁长风教训了。算起来,梁长风还要比他小几岁,他一开始跟着梁长风只是为了跳出裴家的笼子,寻自己的活路。可跟着梁长风久了之后,他又觉得和梁长风有些同病相怜。

应三川最开始喊他皇上的时候只是遵循礼数,慢慢地才真的把他当皇上。他搞砸了私盐之事,还一意孤行先斩后奏杀了危移,梁长风不仅没有降罪他,还保下了他,应三川便开始把梁长风当做主子。

应三川生得高大骁勇,梁长风的身姿却清瘦欣长,应三川站在他身后时,总觉得他像是容易破碎的瓷器。他该保护自己的主子。

“闵疏或许会对您造成威胁,他心思谨慎,又跟着长宁王,矛头必然对准了您。”应三川说:“除之,才能以保万一。”

梁长风做了个手势,“先叫人盯着他,看看他都跟谁走动。其他的朕自有打算,你下去吧。”

应三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

夜里,闵疏正睡着,张道着人来报,说郭顺没有挺过去,死了。

孔宗查验一番,说:“跟伤势无关,是吊着胆子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郭顺死了,闵疏不得不重新审视全局,他想了片刻,说:“现在天气热起来了,尸体放久了要发臭,郭顺这张牌废了可惜,或许还能用一用。”

闵疏刚被叫起来,披着外袍倚靠在塌上,不多时梁长宁也来了,他挨着闵疏坐在案侧,顺手给他拢了拢外袍,问:“郭顺什么时候死的?”

张俭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人一死就来报了。我和孔宗细细查过,不是谋杀,确实是他这几天自己把自己吓没的。”

闵疏在烛火闪烁间有了主意,他说:“把他的头砍下来装好,明日我带去见文沉。”

“你要挑拨离间,”梁长宁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想让文沉以为是梁长风杀了郭顺。巧的是,今日应三川去了上林苑,他想提人,但顶替郭顺的人被识破了。”

上林苑不仅有鸽子,还有豢养的獒犬,能识别味道。文沉把郭顺放在上林苑是因为上林苑有自己的人,他掌握着鸽子就等于掌握了消息来去,他养獒犬是因为可以辨析往来人员。应三川出入上林苑瞒不住文沉,即便他身在大理寺无法随意行事,但消息也不过是延迟片刻到达他面前。

闵疏笑起来,“正好,明日就借着这个由头把郭顺送还给文沉。”

闵疏回想起几年前,他在书房的屏风后听到模棱两可的谈话,郭顺带着太后的赏赐进入丞相府,文沉含笑收下。重礼下掩藏的是他和太后亲密的关系之外对彼此的防备和试探。

“如果说郭顺能出面亲口说出当初的继位遗诏是假的,那么梁长风就不再能够坐稳皇位,因为同样身为储君的你还在京城里坐着。”闵疏说:“文沉把郭顺藏在上林苑,就是留了这一手,他没有把希望都放在梁长风身上,他时刻打算换人。”

梁长宁看着闵疏,在摇曳的烛影里看到闵疏明亮的双眼:“我们从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文沉把他藏得太好了。他把人赤裸裸放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谁也不会想到他有这样的作用。”

他们发现郭顺的时机刚好抢先一点点,才能够把人偷出来关在自己手底下。不过可惜的是郭顺死了,他从前也算是锦衣玉食,养了儿子是打算给自己养老送终,但好日子过太久,一落到地狱里就能吓破胆子惊恐而死。也难为他熬了这几天。

事情讲完,众人散场,梁长宁照例要赖着不走。孔宗和张俭颇有眼色,走的时候还带上了门。

闵疏合衣坐在榻上,对梁长宁说:“回去。”

“不。”梁长宁说着进了内室,翻身躺上了闵疏的床,说:“明日天亮再回去。”

闵疏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爷在外头也这么耍赖?”

梁长宁长手长脚,一躺下去就占了大半张床,他换了话题,说:“早开春了,我叫人给你裁了新衣,各料子都做了一件,你从前的那些都穿不下了。”

闵疏看了他半晌,自己推门出去了。

“诶!去哪儿!”梁长宁立刻翻身下床追出去,喊:“你跑什么!”

闵疏心说惹不起躲得起还不行吗?不料刚走到门口就被梁长宁一把扛上肩,他说:“这是你的地盘,你在自己的场子上还怕我?”

“这哪儿是我的场子……放我下来,梁长宁!”闵疏挣扎两下,被他一把按进被褥里,说:“我明日有正事!”

“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梁长宁撑在他上头,他问:“挨着我也不行?怎么回回见了我都烦得很?怕不是上次还羞着,所以不想要我。”

他一说到上次,闵疏立刻就想到梁长宁埋头下去带来的欢愉,他耳朵泛红,嘴硬说:“我是真有正事……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