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2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急红了眼,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长宁的手,什么都顾不得了,低头就要上嘴去咬,还没咬到,后脖子一下钝痛,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醒来时,谢燕鸿晕晕乎乎的,一睁眼,见天都黑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长宁正坐在他旁边,守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慢慢地往里添柴火。

  “我说了我要回去!”谢燕鸿揉着后脖子说道。

  长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揪过来,谢燕鸿张牙舞爪的,没设防,后脖子又是一下钝痛,又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白天,谢燕鸿发现自己正被长宁背着,长刀就硌在他脸上。

  谢燕鸿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见长宁要来拉他,连忙摆手,喊道:“别劈了!我不回去了!”

  长宁正要收回手,谢燕鸿一个翻身爬起来,拔腿就要跑,没跑出去两步,又被劈晕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谢燕鸿发现自己正仰躺着,一抬头就见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弯月高挂,星子寥落。已经逐渐入秋了,连夜空都高阔了不少,他听到了滚滚的波涛之声,自己的身体正上下摇晃。他扶着后脖子坐起来,感觉肚肠都饿得绞成一团了。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并不大的船上,黑漆漆的波浪尚算平缓,船夫正在根据风向调整风帆。长宁正盘腿坐在船头,长刀横放在膝上。

  船上连同船夫只有三人一马,谢燕鸿扶着船沿站起来,他们已经离岸很远了,夜色中依稀可见一个破旧的老渡头。这里波涛平缓,是渡河的好河段。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黑着脸问道:“你要跳河游回去吗?”

  船夫闻言看过去,他在这里的老渡口往返渡客已有十余载,每年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专让船开到中央然后跳河的,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一时想不开,老船夫将木桨伸过去,那些人就死死揽住,湿漉漉地被捞上来。

  谢燕鸿愣愣地站着。

  船夫已经有些年纪了,须发皆灰,把紧风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船歌:“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船夫声音嘹亮,波涛相和,顺风而去。

  “几家欢乐团圆聚,几家飘零在外头——”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岸了,触目皆是波涛,夜空无垠,水也无边,谢燕鸿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飘摇,不知何处是岸。船头一点小灯,上下摇晃,一个浪头顶起小船,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谢燕鸿低着头,一开始只是湿了眼眶,到后面就有点忍不住了,掉了两滴在手背上。他不想让人看见,抬手匆匆擦去,谁知道越擦越忍不住。

  他害怕、茫然、伤心,被浪头抛来抛去,不知所措。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谢燕鸿忍不住抽噎起来,背微微颤抖,借着浪声遮掩,低着头止不住地哭,哭得泪眼朦胧,鼻涕也往下流,他拼命地吸鼻子,又怕被长宁和船夫听见,好不狼狈。

  他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长宁的脚,谢燕鸿连忙抬手往脸上胡乱地抹,越抹越乱七八糟。

  “给你。”长宁的声音在浪涛声中响起。

  谢燕鸿吸了吸鼻子,微抬起一点头,见长宁伸出了手,宽大的掌心里放着一粒桂花糖。那是用米纸包着的一粒桂花糖,谢燕鸿记得,这是那日他出门去见颜澄之前随手塞给长宁的一把糖,那日他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撇开头,鼻音浓重:“你自己吃吧。”

  长宁蹲下来,蹲在他身前,窸窸窣窣地将米纸展开。糖放的时间有点长了,有点融化,黏黏糊糊地沾在纸上。长宁将已经不成形的糖块递到谢燕鸿嘴边,谢燕鸿拉不下面子去吃,抿着唇不看他,长宁便将糖块抵在他的唇缝上。

  “我都说了不吃!”谢燕鸿恶狠狠地说道。

  但他满脸都是泪痕,眼眶也红鼻子也红,眼睫被眼泪弄湿,像只可怜巴巴的花脸猫。

  长宁皱着眉看他,手抓着衣袖,往谢燕鸿脸上擦。两人风餐露宿,衣服都没干净到哪里去,布料粗糙,手法粗糙,擦得谢燕鸿一边叫一边躲,长宁趁机把黏糊糊的糖块连带糖纸塞进他嘴巴里。

  谢燕鸿满嘴都是桂花糖的甜香,他皱着眉将糖纸从嘴里拿出来,蹲在船边,用水洗干净。虽然这不过是一张糖纸,却也算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他把糖纸擦干叠一叠,塞入香囊里。

  “还有吗?”谢燕鸿把糖嚼得嘎嘣嘎嘣响,问道。

  “没有了。”长宁见他不哭了,站起来,重新坐回到船头。

  谢燕鸿见他的袖子上有斑驳的湿痕,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鼻涕,脸上一热,抱着膝盖撇开头。

  船在浪涛中穿行,在月上中天时终于靠了岸。

  谢燕鸿牵着马下了船,抓出一把铜钱来要付船资,船夫摆摆手,没收他的钱,用木桨一称码头,船又离岸了。

  船在夜色中飘远,悠扬的船歌依旧顺风飘来。

  两人吃了点东西后便上马了,继续往魏州方向而去。

  夜色朦胧,涛浪和缓的河段,两岸的庄稼也长得极好。快到油葵开放的时节了,放眼望去,路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葵,随风起伏,好像陆地上的波浪,若是白天,肯定就是一片灿金。

  谢燕鸿突然问道:“将我送到魏州之后,你去哪里?”

  长宁专注地勒着缰绳,生怕马儿因为天黑,不小心踩踏了农人庄稼。

  “回家。”他说道。

  谢燕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头随着马匹行进,一点一点的。他想:长宁还有家可以回,他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作者有话说:

  这首歌好像是一首历史比较悠久的船歌

第十七章 七星北斗

  两人从夏走到秋,越往北走,秋色越浓。

  自那日在渡河的船上哭过一场,谢燕鸿再没掉过一滴泪。追兵咬得极紧,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入城,只是一路在山郊野路上走,绕开城门和关卡,慢是慢些,但好歹安全。

  谢燕鸿心里急,却也知道急不来。

  小时候有一次,他和颜澄甩开小厮溜到街面上去玩,菜市口的法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俩好奇,挤进人群中看。正是深秋萧瑟时,刽子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手起刀落,死囚的脑袋就咕噜咕噜地掉下来。

  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到他刺绣精致的鞋面上。

  他吓得不轻,几晚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头颅落地的情形,哭着闹着醒过来。爹娘轮流守着他睡觉,直到有一夜,他将菜市口行刑的情形悄悄地告诉父亲。

  谢韬久经沙场,摸了摸谢燕鸿的脑袋,和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是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酣然入梦。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浓浓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

  长宁的目光反复流连在这七棵树上,喃喃道:“这是阵法。”

  谢燕鸿精神一振,只要不是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他可就不怕了。谢韬是一代名将,他的收藏中,自然有不少兵书,谢燕鸿很喜欢看,基本一一览遍。前朝猛将独孤信是阵法术数的行家,谢韬与独孤信交战不下数十次,所以,阵法虽非谢韬所长,但他却很爱研究,谢燕鸿也读了不少。

  他跟随长宁的目光看了看那几棵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七......这是七星北斗!”

  这几棵树,与天上的北斗七星位置相符,七个星位相互连接,互为援引,将入阵之人困在其中,若不能找准生门,便不能脱身。

  谢燕鸿绞尽脑汁,想着从前看过的内容:“七星北斗,若要破阵,就要......”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立北斗,破天权。”

  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忙恼道:“怎么,我还不能有些见识吗?”

  说来简单,在行军打仗中,阵法变幻无穷,要找准位置,应对变化,并非一句话那么简单。但好在这只是一个树林,树林里的树都是固定不动的,位置很容易找。

  两人立定在其中一棵树前,望向几步之外斜前方的另外一棵树。

  “就那棵是吗?”谢燕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就那棵。”长宁说着,双手握紧长刀刀柄,力沉于臂,低喝一声,手臂抡圆,将长刀挥掷出去,正中天权位的那一棵树,一根树枝应声而断,随长刀一起,轰然落地。

  就在这一瞬间,谢燕鸿发现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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