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01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他有两粒多伽罗木佛珠,一粒放在了青山幽严寺,另一粒……他没有带在身上。他很少把那粒他在坊山驿中找回的佛珠带在身上,他怕自己将它戴在手上,会磨损它与佛子的关系——他不想取代佛子,成为佩戴那粒佛珠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闻到过佛子身上的伽罗香的香气了。

  雨雾在殿外弥漫。

  寺中的住持来见荀靖之,问礼之后,住持说:“郡王在想事?”

  荀靖之说:“嗯。法师怎么这样问?”

  “佛像上有一只蝴蝶,郡王像是没看见——郡王的心不在这里。”

  荀靖之看向准提菩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菩萨的肩上。

  住持说:“下雨了,蝴蝶来佛殿里避雨。郡王来佛殿里,也是来躲避什么吗?”

  他来躲避什么,躲无端的愁绪,躲与死有关的影子。死与腐败的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藏在他的影子里,紧紧缠绕住他。有时他感到……有一条噬人的恶蛇正栖息在他的影子里,它窥视着他,等待着将他吞入腹中,拖回一场噩梦。

  北方陷落。他回不到现实中的北方,只能回到一场噩梦里。

  他看着那只蝴蝶,黑色的翅膀上似乎有绿色的花纹。蝴蝶为什么不飞走?它该受惊飞走。他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一道罪恶的蛇影。

  贪嗔痴,正三毒,他的执念供养着他影子里的恶蛇——其实是他不肯放下。在房安世的府邸中对他说“别来无恙”的 ,是不是……只是他的心魔。

  在他离开通觉寺时,六如比丘尼隔着竹帷向他行礼,六如比丘尼向他行礼,不是因为他的德行高,他没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恨都太执着。六如比丘尼以慈悲与同情问候他孤独的爱恨,不肯放下的人,路会走得很苦。

  苦吗?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放下。

  如果准提殿下一刻就倒塌,柏木房梁断折,“第五岐”这个名字裂为两半,他会放下吗?

  蝴蝶在准提菩萨的肩上休息,偶尔振翅。蝴蝶在躲雨,它要是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荀靖之收回看向蝴蝶的目光,半开玩笑地对住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如果我伸手,蝴蝶会落在我手上,或许我就知道了。”

  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伸出一只手。

  住持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随后又从佛案上的瓶中抽了一枝供花,用供花的花枝在盒中蘸了一下,拿花枝在荀靖之的手心划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心里留下一道了很浅的水痕。

  荀靖之闻到了淡淡的甜味,问住持:“是蜜?”

  住持说:“是,郡王。”

  荀靖之说:“法师,蝴蝶不来。”不过他没有收回手,他问住持:“法师怎么带着一盒蜂蜜?”

  “小和尚不爱听老和尚讲经,小和尚不听讲时,我就拿出蜂蜜告诉他,学佛犹如食蜜,滋味甘美。”

  荀靖之笑了一下,问:“法师,学佛也要给点甜头,利诱着人来学吗?”

  “郡王,人的慧根有区别,有人天生能修大乘佛教,有人只能修小乘佛教。小乘佛教修自利之道,修者要自己修成阿罗汉,不利他人——如果修佛不能得阿罗汉果,这天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就不修佛了。如果郡王能选,郡王要选自利,还是选利他呢?”

  “法师,我没有慧根,我连自己都度不了,何谈‘利’呢。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害了自己,所以谈不上自利。利他,我知道菩萨愿意利他……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他有一颗菩萨心。来生我转生为猪狗、饿鬼、草木,我记不得他,我想在这一世多记他一段时间,然后以后就放下吧。”蝴蝶不来,荀靖之垂下了伸出的手,望了一眼雨丝说:“他曾和我说,南方的雨下起来很细,有时候雨珠落下来,不会打湿衣服渗进布料里,而是会停在衣服上。我总是记着他说过的话……我能记住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些了。我记得我说我要和他一起来南方,现在我独自来了南方,回不去北方了。”

  北方的二月有雪。而南方下雨。

  荀靖之忽然发现停在木像的肩上的蝴蝶不见了。

  “因缘偶合,”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没看见蝴蝶在哪里,迟疑着伸出沾着蜂蜜清水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落在了他的手上。当它振翅之时,荀靖之几乎有惊心动魄之感——一双无比轻薄的翅膀轻轻扇动,每一次扇动,都牵动着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蝴蝶的脚踩在他的手上,轻而微痒。曾经有人将一只蝴蝶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那时他的感受是不是也是这样……轻而微痒。

  蝴蝶忽然从荀靖之的手心中飞走了。

  来世他转生成修罗、草木、犬豕,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最轻的蝴蝶的重量也记不住。

  一个小童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伞,无拘无束地冒着细雨往准提殿跑,说:“法师,谢您借我伞!!我和我家大人从山上下来了,我来还伞啦!”

  他身后有人撑着一把玉骨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

  荀靖之侧头,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看见了走过来的人的脸,几乎忘了呼吸——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了梦里?这场梦想必已经走到了边缘,即将转折,随后就会坍塌。再多留一个片刻,请再多留一个片刻!荀靖之不敢呼吸,他不敢相信,就算是梦,他也不敢相信,他看见了——

  第五岐。

  作者有话说:

  ①公達に狐化けたり宵の春。——与谢芜村

  *《礼记·月令第六》,引用有删改。

  * 参考自太清宫礼仪指示。

第141章 禁脔2

  “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

  荀靖之久久看着第五岐。时间似乎在某刻静止了,第五岐没有放下雨伞,就那样任荀靖之看着他。

  谁也没有说话。

  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认真地看着。这是梦。他梦见过多少次佛子的影子……他终于又看见了佛子的脸。

  五年了,准确地说……六年了,他们有六年没有见过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佛子也有二十五岁了。佛子变了一些,他好像长高了,身形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与纤细,肩宽而平,腰依旧窄,眉眼间消去了十几岁时的稚气——可他一眼就能认出他。那他呢,他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在佛子的眼睛里,有变化吗?

  佛子在看到他的时候,也能一眼认出他吗?

  他看见了佛子左眼下的小痣,这颗痣依旧还在。他不敢伸手,他怕一碰到佛子,梦就碎了。

  “郡王,”第五岐打破沉默,叫了荀靖之一声,他放下伞说:“郡王看着我,眼睛怎么红了?”

  “好友……”荀靖之声音发抖,他说:“你……”

  你果真回来了吗?

  “郡王,别哭呀。”第五岐温和地对荀靖之说,话尾的“呀”声说得很低,语气里有些哄人的意味,带着认真和关心。他说:“从外面看,殿里很黑,我走近了才认出来,殿里的人是您。”说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擦去荀靖之脸上的泪水。

  荀靖之后退了一步,任眼泪落了下来,他看着第五岐摇了摇头——不要碰他,他怕梦这就要醒了。

  再看一眼,只要再看第五岐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愿望只有这么多,他不敢再奢求更多。

  第五岐的手停在半空,他说:“啊,是我冒犯郡王了,我不该随意碰郡王。郡王不认识我吧。”

  不认识?还有一声声“郡王”。好友,为什么不称“吾友”,为何要叫他郡王。荀靖之说:“五岐兄。”

  “五岐?郡王,我见过您,在通觉寺。我是和崔琬同行的人。”第五岐说:“郡王,我姓柏,单名一个沚字。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柏,沚。柏沚,字中水,以字行。柏中水。

  这场梦可真离谱啊,不过梦不是本来就很离谱吗?第五岐说自己是柏中水,荀靖之知道这是他姨母男宠的名字。

  是梦。

  荀靖之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笑这梦太荒谬。他幻想过一万次和佛子再见时的场景,却从来没想到过,再见之时,佛子会说他们不认识。他没想过,佛子会说自己不是佛子。

  那只黑色的蝴蝶飞去了檐下——而今世事多惊悸,蝴蝶飞来怕打头。①

  他怕从梦里醒过来。他怕任何景象的改变,怕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风会惊动这场梦境。

  荀靖之说:“五岐兄,这梦很荒谬,可我不愿意醒。”

  柏中水说:“郡王不舒服么?怎么说的像是梦话。我和郡王都站在这儿,这哪里是场梦呢?”

  荀靖之看向住持,住持说:“郡王,您在山上,这不是梦里。”

  荀靖之摇头,说:“不对。”

  不对。这一定是梦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问柏中水:“我叫什么?”

  柏中水答:“郡王贵姓荀,名靖之。”

  不,他该说他叫奉玄。

  “你认识第五岐吗?”

  “郡王,看来我确实和第五公子长得很像。崔琬崔大人也曾这样问我。”柏中水说着抓住了荀靖之的衣袖,荀靖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越过了界限,碰到了他。而他没有惊醒。

  柏中水在荀靖之的手背上掐了一把,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痕迹。

  疼。荀靖之疼得蹙了一下眉。

  不是……梦?

  不是梦,荀靖之抬头看向柏中水,毛骨悚然。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柏中水意味深长地看了荀靖之一眼,说:“郡王,这不是梦。您要记住我,可别忘了我。”

  柏中水站在雨幕前,雨依旧在下。一百道雨丝、一千道雨丝、一万道雨丝……

  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谁?荀靖之像是看到了鬼。

  雨水笼罩住佛寺,天色暗淡。

  暗色之中,殿外香烛台中明光闪烁,红烛垂泪。

  幽玄冶艳。

  柏中水静静站着。

  他不是第五岐!!荀靖之终于知道了哪里不对,柏中水的衣香香气幽浓,其中有龙涎香和麝香的香气。荀靖之从来不用麝香,他晕麝香——佛子也很少用麝香。

  不对,柏中水给他的感觉不对。

  只有那张脸是对的。

  脸……不是梦,那是什么呢?事出反常,必有妖异,荀靖之一把拔出了佛殿中供着的佛剑。

  剑是杀生剑,由李瑰将军在北伐时找回,托人带给了他。

  这把剑已经有五年未曾出鞘了。

  柏中水站在檐下,被剑逼得退了一步,雨水斜斜飘进檐下,落在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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