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22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你回来一年多了……发愿有仙鹿之心,机诈如狐狸狡兔,窥伺如虎豹,动则狠如鼍龙,我师侄乃是非常之人——果然是你,第五岐。”房安世问:“坐吗?”

  第五岐坐到了房安世对面。

  房安世看他坐下,笑了笑,说:“师侄,真不愧是你,竟然还能与我心平气和地对坐。”

  他们二人上次对坐,是于何地、于何年何月?

  乾佑四年年初,寂照上人在岐山为第五岐讲《妙法莲华经》。那一年,贺兰奢学《楞严经》,他打算明年再和老师学《妙法莲华经》。贺兰奢拿着经卷送老师去讲室,寂照上人进门时,他在门外偷偷将蝉蜕挂在了老师背后的僧袍上,然后对屋中的师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寂照上人的衣服后面带着蝉蜕,给第五岐讲经,第五岐那天一直没告诉他,他身上有只蝉蜕。

  山中的溪水上涨,在远处的蛙鸣和流水声中,寂照上人为第五岐解“妙法莲华”四字。妙——心法妙、众生法妙、佛法妙。寂照上人说:“心法妙,《华严经》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一切唯心造,一念心动,成十法界。人生出一个恶念,种下地狱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饿鬼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修罗的因,再生出一个恶念,种下畜生的因。①

  一念。大理寺狱的静室之中,没有流水之声,安静得吓人。

  第五岐说:“师叔,你变了。”

  “我变了,自然是变了,相貌变了,心也变了。我没想到,你还肯叫我师叔。”

  心变了,第五岐面前的人,早已堕入修罗之界。

  第五岐说:“你叫我‘师侄’,我自然叫你师叔。我早已见过你多次了,在建业,我第一次见你时,震惊到血肉冰冷,而又满心疑惑;第二次见你,我想杀了你——剥皮抽骨,将你一寸一寸碾碎……挫骨扬灰,不能解我心头之恨。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师叔,我见过你太多次了,我对你的恨愈来愈深,深到……我现在能冷静地坐在这里。”

  “好师侄,你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冷静?不如杀我,让你解恨,也得片刻的痛快呀。噢……我忘了,你是受了佛门的约束?”

  “我不杀你,与佛门无关。我曾经苦练刀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借手中刀剑为我父叔报仇,可是我发现凶手……是你。我在心中问了一万遍、十万遍,你是否稍稍对害了我父亲、贺兰奢、我叔父全家……有过稍稍愧疚。如果你有过愧疚,我杀你,是让你获得一丝心安——你会觉得自己死在了适当的人的手里、死得稍稍赎罪了。师叔,我不想让你有丝毫心安,我不原谅你,所以请你死吧——死在国法之下。你不只对不起我,洛阳陷落,你对不起天下人。”

  “哈哈……天下人?哪里有天下人。你既然来了,人证物证都在,我不想再狡辩了,陛下想听真相,我也愿意说出来,可他受得住吗?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知道更好呀。比如,好师侄,你要知道,面对仇人,你的怒气还远远不够——都有谁死了,你所说出的人太少了:你的师姑阿那耆尽宁最先死在我的剑下,然后是你的父亲,然后是白马寺的昙澈上人,然后是房安世的家人——我将染了痢疾的人的物件送给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们相继去世,还有谁呢……你的好师弟、我的好学生,他所憎恨的荀淳名一家,还有好多人呢,一些小角色,我已记不清了。有些人是我亲眼看着死的,而有些人因我而死,比如你叔父一家、无数洛阳人,还有……你母亲。”

  “我母亲。”第五岐望着房安世,双目赤红。

  “是,你母亲。我亲自安葬了你母亲。清明已过,中元节时,你不想见见她,给她扫墓么?不过,我只有她的头,乱世之中,只有头能方便地带在身边。”

  “薛叔莲!”第五岐一把拽住了房安世的衣领。

  “薛叔莲……这是个可笑的名字。”房安世抓住第五岐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你愤怒了,师侄。”他垂眸说:“贺兰奢的右手也在我这里。”说完又看向第五岐,“他死了。”

  第五岐收回了手,冷冰冰地看着薛叔莲,忽然说:“师叔,我若打你时,你要咬紧牙齿,否则把牙齿吞到肚子里,不好受。”

  房安世说:“那我好奇,你会在听到哪里时动手?”

  “你不断杀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

  “是……也不是。你我二人曾经对坐,你那时还年少,向我问道。道……这字很奇妙,人秉一道,然后行走世路——如今,你我又对坐,我已不信佛道,也不信仁义了。道,我杀人,是为自己铺平道路,是悟自己的道。‘道’这种事,就像‘笑’一般,有些人看见可笑之事发笑,以为这就是笑了,他以为自己主宰了自己,让自己笑了,殊不知这是因外物而起的笑……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发之笑是何模样。世人谁解佛陀拈花一笑之笑?‘道’便是这样,一个人只是行走世路,没有坚信的道,那只算是活着,要被外物推挤,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向前向后走——那些人其实与尸群差别不大。”

  “师叔之道,已是魔道。”

  “不,师侄,我未入魔道。我倒真希望自己还能相信,这九泉之下能有亡魂、能有地狱。然而我举目所见,无非一片废墟。”房安世说:“佛道,满纸荒唐谎言,是弱者自欺欺人的道;仁义,假仁假义,是欺世盗名者愚民的仪式。佛门的善恶轮回与儒门的仁义轰然倒塌,经义教条的大厦瞬间倾覆、灰飞烟灭,我所见之世界,无彼岸、无来世,无善恶,只是一片废墟——唯有强力能筑基其上。师侄,你说魔道,其实这世上本无善恶对错,又何来魔道与正道?”

  第五岐坐在房安世对面,他们之间隔了十年的光阴。十年之前,寂照上人为第五岐讲述佛法,如今,他已抛弃了佛法。他看着眼前的房安世……一张略显陌生的长相,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个黑白颠倒的倒悬世界。

  房安世说:“好师侄,善恶乃是道德的评价,而道德本就是虚伪的,是欺世盗名者党同伐异的工具。唯有强弱,乃是世界无可变异之秩序。我是强者,我已预料到当我倒下,我所没有做过的恶事会被人们追加到我的身上——因为人们是弱者,他们惧怕我,为了胜过我,要编撰我在道德上的劣迹,希望借道德的虚伪秩序胜过我、对我进行审判,在精神上获得优胜之感。我呢,我绝不忏悔。我乃是强者,为成我之道,杀一个人不是恶,杀十个人不是恶,杀一国人……亦不是恶。我害死了你的父母,然而时机恰当之时,我要所有挡在我路上的人一一死去,皇帝——我亦做得。”

  “你疯了。”第五岐说。他不是来与房安世辩论的,可是房安世……到底在想什么。

  房安世平静地说:“不疯如何悟道。师侄,你所见世间,难道充满了祥和喜乐?你不信我也罢,你我道不同,我不苛求你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佛门知道世间充满了诸苦,但是要以轮回转世之说自欺欺人,以鬼神之说恐吓信徒,希望一众弱者将期望寄托在来世,切勿反抗——你还信吗?我不信了。来世,谁见过来世?佛门故事只能当志怪故事听罢了。

  “我崛起于乱世之中,眼见大军自相残杀、互相吞食,以杀人为功绩,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②……炼狱,从来不在地下,只在人间。而兵燹之后呢?兵燹之后,谈论佛法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讽刺,我见僧人口念金刚之经,眼却要去窥视别人的妻女,我见尼姑唱宝忏经咒,手却要伸向金银,我见弟弟□□嫂子、我见儿子杀死父亲、我见主人打死家仆……我见作恶者毫无报应。

  “我见律法与佛法相似,要人满足于做一个弱者——这本是一个无情的世界,唯有强者可以生存其中,律法和佛法却颠倒正反,要人做弱者。一人打你,你若是还手,不做弱者,便失去了做受害之人的道德高地,你便要与他同罪,都是犯下了殴斗之罪——这律法是教人做弱者的律法,这道德是欺世盗名者愚弄天下的道德。师侄,道德的薄薄外衣早就漏洞百出了,这是一个唯有强力有用的世界。你信佛法?其实也不大信吧……

  “你手中若没有剑、你若不冒用他人的身份、你若只求做一个毫不违悖道德的人,我不信你能活到今天。道德是一张颠倒黑白的薄纸,人们早该戳破它了。而我所做的,不过是戳破它,顺应世界的秩序,一步一步追求更多的权力,成为更强者。我何错之有,我又为何要后悔?”

  房安世说话时很冷静,他说话的语速不快,神色中没有失败者的懊恼,也不带濒死者的疯狂,他依旧像一位办事稳重的大将军,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第五岐也很冷静,他以冷静压制自己的愤怒,怒火在冰下燃烧,愤恨不曾冲垮他的头脑。他说:“薛叔莲,欺世盗名者,何止儒士?你的荣誉不只奠基于强力之上,也奠基于一个谎言之上,于是只能是一场幻影。你说自己是强者、你要过世俗的生活,为何非要占房安世的身份?你占了他的身份,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牺牲了太多的人。你是一个强者,你要入世,大可以还俗退出佛门,凭你自己的强力建立你所希望的功业。”

  “哈哈……谎言如何?身份是假的,我手中的权力是真的,功是我立下的,兵马是我控制的,当我死去,权力变易,许朝会有一场大乱,这也会是真的。而还俗?这世间,不给我还俗后成名的机会。房安世死了,代替他活着,是我的机会——你信不信都好,其实这一切无关权谋,也不起始于一场阴谋,只是一场临时起意。天意……弄人。真正属于我的名字,只有寂照。你以为,我真的曾经叫薛叔莲吗?你又以为,敌朝的宗子薛叔莲,真的能在许朝建功立业吗?师侄……你所想的,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十法界:佛、菩萨、缘觉、声闻是四圣法界,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是六凡法界,合起来是十法界。参考自宣化法师《妙法莲华经浅释》第一卷。

  ②不要哭,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看,此刻在第一城里,人们在悲哀和痛苦中欢闹,为杀人而庆祝。——《乱》,黑泽明导演,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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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本质而言,世界本身不存在善恶道德,唯存在强弱秩序——

  安世:修羅の世界.mp4

第164章 安世1

  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

  沈朝在许朝高宗朝灭亡。庄宗朝乾佑三年,垂垂老矣的前沈朝南海郡王终于回到了建康……父兄侄甥互相残杀、国家覆灭、儿女遁入空门,物是人非,而建康也早已改名建业了。他在建业忍不住怀念往昔——

  一别旧地三十载,回望堪哀。故人谁曾来?江南有国八千里,鹿走苏台。满腔壮气,早化蒿莱。

  哀太子听说了他的叹惋,送了他一壶金屑酒。前南海郡王谢恩饮酒,死在了建业。

  假房安世自然不叫房安世,但是他也不叫薛叔莲——第五岐以为假的房安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南海郡王的儿子……其实不是。

  假房安世并不憎恶许朝,也不想为南海郡王讨回任何公道,他不是南海郡王的儿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

  假房安世的宅邸在建业东北的德邻里,其宅邸占据了半个里坊。好生豪奢……其实他早就来过建业,早就在建业居住过。他是南人,就出生在建康东郊——那时南沈尚未覆灭,建业还叫“建康”,他家在建康东郊有一处以竹篱做墙的旧屋。

  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娘姓刘。他小时候听人叫他“野种”,这种称呼算不得名字。他娘早死,他外婆叫他“小丧门星”,外婆说“四”和“丧”时,声音很像,他便对人说自己叫“四郎”。

  四郎八九岁时——他记不清那时自己到底几岁了,他身边也没人替他在意这件事——外婆去世。舅舅说外婆养他一场,家里没钱,他应该卖身换钱安葬外婆,卖身之后,以后他也有地方吃饭。就这样,他让他舅舅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南海郡王府。

  他在后来曾经回想这件事,那时觉得“人如猪狗牛马”这句话,倒也不只是说当人太累了,这也是一个事实:主人的家中,若是大猪生了小猪,而主人懒得养小猪,或没钱养小猪,自然会想着把小猪卖掉。人也是这样,贱如猪狗,被父母亲长随意买卖。

  道德是虚伪的,其实母亲不必慈爱、父亲不必负责,仁义道德只是上位者为了□□而编织出的枷锁。在贫穷面前,世界露出本来面目——道德的谎言破灭,仁义其实一文不值。

  上位者并不遵守道德,然而他们富有,因此他们可以拿出绫罗绸缎、锦绣文章掩饰自己的恶行,不必像赤贫者一般,赤裸裸露出丑恶。许朝太祖夺得了天下,可是对前朝赵朝而言,他是世间头等乱臣;太宗杀功臣、庄宗杀亲弟弟……

  人如猪狗牛马,四郎年少时在南海郡王府中当牛做马,被人驱使。

  转机发生在沈朝统和二年,也就是许朝绍德二年。就在这一年春天,南海郡王再也无法忍受建康的压抑气氛,决定带家人逃往北地。

  四郎那年十四五岁,手脚有力,双肩能抗能挑,而身形纤细灵便——南海郡王从家仆里挑出了他,让他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

  南海郡王的长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南海郡王在自己的长子死后,终于想起了自己长着脑子。他动了动脑子,想起了以往投靠北方的南朝宗室的下场,南方已回不去了,他面对着未知的命数,卡在了北逃的路上:

  以往北逃的南朝宗室中,十个人里得有六个人没有好下场,他们成为了北地攻打南方借口,北地曾以助某某皇子复国、讨伐南朝窃国之贼为借口,向南朝发兵。凭什么他能确定自己一家不会被利用、而会是安然无恙活着的那些人呢?

  南海郡王看中了他家的没名没姓的“四郎”,他说:“你以后就是叔莲,是我的儿子。”他调换了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家仆的身份,让自己的儿子扮成了仆人。

  如果许朝要杀了他们一家,有人代叔莲去死了。

  南海郡王不需要自己的儿子过多么富贵的生活,他在建康虽然活得富贵,可是也活得战战兢兢,他的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希望他的次子能平安地活下去。

  他买了仆人,就是来用的,四郎的用处是当一个替死鬼。能替一个身份高贵的郡王之子去死,这是四郎莫大的荣幸。

  四郎是个仆人,习惯了低着头驼着背走路,说话时不敢看主人的眼睛。南海郡王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没少取笑他,他们要他跪在地上,说他活该跪在地上。然而,南海郡王现在不许他随便跪在地上了,他若看到他低头,就拿鞭子抽打他,要他必须挺起背来,要他拿出上位者的气魄。

  四郎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获得了权力。这权力最初十分微小,只是不用低头、不用细声说话……可是到了北地,这权力开始变大了。

  他叫薛叔莲,是南海郡王的儿子,被许朝奉为上宾。他不但不用低头了,他还抬起了头,可以鞭打自己的仆人、发卖自己的仆人。他渐渐明白了权力的滋味。五感如此清晰,他喜欢触摸上好的绸缎,喜欢隔着水听歌伎唱长短句,喜欢香炉中麝香的香气,因婢女的手指碰到自己而脸红心跳……

  然而他和南海郡长得不像,然而他认识的字太少了。南海郡王害怕被许朝人识破自己的谎言,于是他要四郎遁入空门。他说四郎身边的那个仆人——自己真正的儿子——会因为无法舍弃“主人”,而一同遁入空门。

  遁入空门吧,没人会追究一个比丘曾经的身份。

  四郎说自己想成家,不想遁入空门。

  南海郡王说:“你这是想死,事情泄漏后,我们会一起死。”

  死。

  四郎并不想死,他从未看破红尘,但是人问他时,他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看破了什么呢?

  或许只是隐约看破了,这世间唯有强力才是真实的。武力是一种强力,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人害怕能打伤自己的人,其实怕的是武力;他害怕比自己高贵的南海郡王,南海郡王害怕比自己高贵的许朝皇帝,高贵的原因,乃是权力。

  四郎在岐山祇园寺修行,三年后受戒出家,法名是寂照。真正的薛叔莲在白马寺出家,法名是昙澈。

  四郎当着三师发愿,成为了比丘,比丘具足三义:乞士、怖魔、破恶。比丘受戒时,六欲天的天魔自知世上自此又少了一个自己的下属,内心震动惊恐,因此比丘乃“怖魔”。比丘破烦恼恶、无明恶,与贪嗔痴正三毒恶。比丘需要乞食生活,以此磨练自己的恭敬修行,不食荤腥,在乞食时将佛门的福田布施给众生。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寂照。

  怖魔……他在发愿时,便觉得做比丘是一件十分讽刺的事情,第六天魔王真的少了一个下属吗?后来他想,确实讽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诚心做比丘,而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魔。

  宗教轰然倒塌,教义不过是写在谎言上的废话。世上无彼岸、无来世,无神佛,也无妖魔。

  人只活一次,地狱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因为地狱不存在;净土也不使他再生向往,因为净土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任万物生长而毫不动情的天地。

  他入道后,众僧以为他出身高贵,皆高看他。师父很少惩罚他。

  他不想削去头发,于是他可以留着自己的头发——如果他傲慢了,师父便劝众人说:“寂照本来就该高傲一些,他的身份不一般嘛,你们不必和他计较,这也是他的劫数。”这是他出身的劫数?可他的出身,其实太平常普通了。他身体强健,师父说他能舍弃名位早早遁入空门,已有慧根,于是要武僧教他武艺。他背诵佛经很快,有师弟说:师兄不愧是郡王的儿子,我听说南朝宗室和士族,都能文能诗——他觉得好笑,一切都很好笑,而背经书又和他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呢?他与南海郡王、南朝士族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他背诵佛经,修习剑术,下山乞食。北人种麦子,他忽然异常怀念南方的水田。麦子抽穗时,药师要下山采药,他喜欢听师妹阿那耆尽宁药师在离山前,在山里到处喊“师兄”寻找他。尽宁取了一个长名字,她说这样别人就会记住她。山里回荡着“师兄”、“师兄”的声音。

  五年、八年、十年……

  他要在佛门修习多久呢?悉达多王子舍弃了自己的国,是因为他有国可舍,而他本来什么都没有。他不曾舍弃什么,他只想获得什么——如今他身负剑术,他想娶妻生子、建功马上,过一种世俗的生活。他多次给南海郡王写信,表达还俗的愿望。

  南海郡王一次次要他等待,后来他不再伪装下去了,他要寂照一辈子不许还俗。

  博取功名?这是笑话。沈朝已经灭亡,沈朝的薛叔莲——一个敌国的宗子——要安安静静活着,能苟延残喘已是幸事,他怎么敢期待自己能光明正大活着?更何况,他不是薛叔莲,他是个骗了皇帝的骗子。

  寂照问南海郡王:“若我一定要还俗呢?”

  南海郡王说:“我先与家人痛快自尽,你独自去领欺君凌迟之刑。”

  寂照不想死,他要等着看南海郡王怎么死,等他死了——谁还管得了他?那时,他就要还俗。

  南海郡王的命可真长,他活了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他有时会给寂照写信,好言劝他,他说寂照如果太寂寞的话,不如收一个徒弟,不想收徒带个学生也好。

  寂照在佛门修行,成了人们口中的“寂照上人”。

  阿那耆尽宁药师手里拉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过来找他。她说自己抱着的孩子叫兰奢,手里牵着的孩子叫勉儿。勉儿年岁稍大,看谁都斜着眼睛。寂照的佛经修得很好,他能读吐火罗文等西域文字,知道兰奢有善好之意,他逗弄师妹抱着的兰奢,兰奢刚刚学会说话,抓住了他的手指,叫“大……大……”

  寂照在似乎在一瞬间体会到了成为父亲的感受,一个幼小的生命向他发出声音。

  他看着兰奢长大,后来成了他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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