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4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第五岐洗过澡后,在竹榻上坐着看书。他在沐浴时洗了头发,头发散着,已经差不多干了,他看见荀靖之走过来,拿了一根簪子把头发绾了起来。

  荀靖之走到第五岐身边,从他颈后轻轻拽了一下他的后衣领。第五岐的一些细软的发丝没有被绾起来,垂落在后颈上,被衣领遮住,隐没在了衣服之下。

  人的脖颈是很好看的,人在做回眸的动作时好看,原因之一在于这个动作与脖颈有关。东苕郡郡守请荀靖之饮酒时,女歌人唱:“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①”。

  荀靖之一杯酒都没喝,他平时不爱喝酒。但是他想起来女歌人劝酒时唱的“云发”这个词了。雪肤云发,明眸善睐……

  小时候他听太极宫中的歌人唱曲子词,歌词也要唱雪肤云发,雪肤云发姑射仙子、流转目如星……

  荀靖之在第五岐的后颈上拨了两下,把他坠落的发丝绾了起来,第五岐觉得痒,捉住了荀靖之的手。

  荀靖之不说话,抽回手,摸了摸第五岐的头发。

  荀靖之身上有酒气,第五岐问:“奉玄喝酒了?”

  荀靖之说:“好哥哥,我没喝。”

  第五岐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

  荀靖之坐到第五岐对面,说:“五岐兄。”

  “嗯。”

  “我呀,我真的没喝酒,就是和郡守说了几句话。我真希望明天一睁眼,就是十年之后了。我不怕自己老了,我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都在北方了。仗打完了,我舅舅在长安做皇帝……我还去卢州,我们两个在卢州跑马。六月,南方的稻子还在生长,北方的麦子熟了,我会看见好多好多麦子,长在麦田里,国富民安,人人丰衣足食。”

  荀靖之说话时,忽然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喝过酒了,他迷恋一段幻象,情绪沉沉。沉,他和第五岐还不到分别的时候,但是他感受到了压下来的沉重感,在独自和东苕郡郡守应酬时,他察觉到,他会先和第五岐不再见面,然后是和谁不再见面呢——后续就要开战了,他在卢州学到的一件事是,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在和平之时,诸事还算可控,但战争开始,事情就总是会出乎意料。

  荀靖之在离开建业时没有感受到多么强烈的分别的情绪,但是他在南下时,慢慢察觉到了离别的感受。一点一点,战争的分量压了下来,他们必须打一场仗、三场、十场……他们必须向北方进攻。

  最初,他对战事感受只是他会和第五岐分别一段时间,随着他往南走,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现实,他忽然感受到了恐慌,卢州的几场战事在他的心里烙下了痕迹,如今这些痕迹开始显现了。

  会有人回不来。

  他在离开建业时,和谁见的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赵茂、曹霸会一直在建业吧——曹霸的儿子还不到一岁,荀靖之觉得让曹霸守在石头城,离家近一些,可以经常回建业的家中看看,倒也很好。

  最后一面……希望他和谁都不是最后一次见。

  第五岐接下来的话将荀靖之从不高的情绪里拉了回来,他说:“奉玄,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养一头小羊吧,或者养一条小狗。杏子熟透了,一熟就熟了太多,掉了一地,没人去捡,捡都捡不过来,堆在地上有了酒的香味。我们两个带小羊出门,小羊吃地上的野杏,我们把杏仁捡起来,能捡一大筐。”

  荀靖之说:“捡杏仁做什么?”

  第五岐说:“磨成杏露。”

  荀靖之笑了笑,“嗯”了一声,他说:“好,我等着那一天。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我们已经回到北边了,我们也找到贺兰奢为他重新安葬了。泽晋的孩子已经大了,能跑能跳,叫我‘舅舅’……我会告诉她,五岐兄也是‘舅舅’。我希望我哥哥也有了孩子,他叫我‘叔父’。”

  提起舅舅、叔父这样的称呼时,荀靖之猛然发现,好像没人会叫第五岐“舅舅”或“叔父”了。第五家殉国,安德杨家留在长安生死未卜……族中大约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当荀靖之还是“奉玄”时,第五岐有母亲、叔父、外祖父、外祖母,荀靖之有时候会羡慕他有家人。如今情况调转。

  世事过于残忍,不看倒是没什么,一但细看……

  细看,能看见什么?卢州冬天里的某一条河,河面上结冰,又落了雪,干干净净的,然而往下仔细一看,冰层下面满是尸体,河水也为之变色。

  好厚的血迹。

  第五岐说:“奉玄,有些话说了似乎有些太重,但是有时候,我确实觉得:我只有你了。我当佛门上人的学生,但我不会出家,佛门为人指路,我的老师说:‘这是老幼无别的世界,谁会先死,并无定规。②’他说的是对的,但是那不意味着佛门的路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愿意脱俗,我有父母、有家人,母亲教我做人要有情义,我渴望情义……年岁渐长,世事变幻,我没有了父母家人,在日本国,我曾想过出家,就像我师弟曾经想过的那样,但我放不下。我依旧愿意与佛门结下善缘,也只愿意结下善缘,我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当我行路时,我遇见了你,你是和我比肩而立的人,不论怎么样,我们都会扶持着走下去的,走到最后。”

  立。一些人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③

  荀靖之“嗯”了一声,他“嗯”得毫不敷衍,这是认认真真的一声“嗯”。

  他说:“好友,下个月记得给我写信,我会给你写的。”

  第五岐说:“我会想你的,好哥哥。”

  荀靖之趴到案上笑了起来,第五岐捏了捏他的后颈,荀靖之歪头贴住了他的手。

  我会想你的。

  还没分开呢,就开始想了。

  北方。“奉玄”回不到北方,“佛子”也不再被提起。一场北伐,要唤起的是前生的前生。荀靖之感受着第五岐手心的温度,闭上眼睛,想起一声敲玻璃钵的声音——还不领悟吗?人世种种痛苦与争夺,落在身上时重如泰山,一旦领悟,轻如春夜之梦、风前尘土,一拂即去。

  但是不能领悟,因为大部分人本来无处可逃。

  必须有人站立于大地之上,背负泰山,直面一个老幼无别的无情世界。

  作者有话说:

  ①温庭筠《女冠子》

  ②郑清茂译《平家物语》

  ③ 《论语》: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

第193章 星散3

  以衰老旁观,以青春起首,以坟结尾

  连日的赶路让荀靖之感到了疲惫,然而他和第五岐在天色转亮时才一起睡去。

  晚上天气闷热,荀靖之在上床前没有让婢女落下床帐。离床不远处的蜡烛燃烧了大半夜,化为一滩烛泪,微弱的烛光在摇曳了几下之后熄灭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能察觉出黑暗中模糊的轮廓,荀靖之了看见窗外的树影。

  天光微亮,显出一种灰暗的蓝色。树影是黑的。

  荀靖之在某一个片刻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在一场雪里。白色、黑色……天色暗暗发白,雪中的树是黑色的。棉絮一般的雪从天上飘落,抬眼的时候,眼前连续的景物会被飞雪打断。

  树,堂庭山有树。隐微药师说从卢州出察坎关后,关外有广阔的草原,草原上的树很少。

  察坎关外有人种胡麻,胡麻开蓝色的花,一片一片蓝色的花,鹿在胡麻花里奔跑。冬天到了,草原被茫茫的白雪覆盖,雪里有鹿的头骨、牛的头骨、马的头骨……

  过去发生过战争的地方,有人的头骨。

  有一个来自室韦姓屠万真的年少将军曾说,冬天土地被冻得发紧,骨头被收紧的土层挤压,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姓屠万真的人面目模糊,他只剩下了一颗头,但是不让人感到恐惧……

  荀靖之困了,闭上眼睛之后,思绪变得沉重杂乱,沉重地坠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要陷进梦里。半梦半醒时,荀靖之忘了自己是在道藏中还是在《隆正文英》中看到过“梦浮桥”三个字,梦乃漂浮不定之桥。

  不要入睡,五岐兄还在身侧吗?如果他的身体感到疲惫,这是真实的疲惫吧。他真的累了,连手指也不想再动一下。缠绵、不舍这类字眼,是像梦浮桥这样忽然出现的想法,还是真实体验过的情绪……

  有生以来经历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走入梦境前的混沌幻觉。

  梦乃浮桥……

  第五岐看荀靖之闭上了眼睛,起身摘下了铜钩,一层床帐垂了下来,床变成了更加私密的处所。潮闷的水汽早已随着夜色侵入衾枕,提醒着躺在床上的人,他们处在独属于南方的气候中。

  东苕郡。荀靖之只感受到自己有身体,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第五岐起身时,他短暂地醒了一下,地点瞬间被召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在东苕郡。

  过了东苕,就是越州。荀靖之向第五岐凑了过去,在睡着之前抱住了第五岐,不愿意松手。

  第五岐轻轻拍着荀靖之的背,哄他睡觉。

  荀靖之沉沉睡了一觉。荀靖之一向喜欢早起,然而这天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早上东苕郡郡守来向荀靖之请安问好,想给高平郡王留个好印象,结果发现荀靖之没在自己的屋子里住,一问仆人才知道荀靖之在宛春侯第五岐屋里。

  郡守来问候第五岐,发现第五岐的屋门关着,第五岐的家仆在屋外守着,和郡守说他家主人和郡王彻夜闲聊,还没有醒呢。郡守于是放弃了见高平郡王,可是他人都过来了,他打算见一见宣城崔家的崔琬崔大人,也不算白跑,然后再去处理公务。

  东苕郡郡守见崔琬,崔琬正好也有事找他,他晚上要和高平郡王、宛春侯一起饮酒,所以想找东苕郡郡守借一间高阁。郡守说城中的延庆寺有高楼,带崔琬去延庆寺走了一圈,希望晚上崔琬也让自己去参加酒宴。

  东苕郡守比崔琬官位高,不过崔琬姓崔——江表门阀宣城崔家的崔,于是郡守对他别有一种对待上等人的客气。郡守陪崔琬在延庆寺里散步,早上天气尚算清凉,寺里竹松堆叠,竹叶子不断滴水。

  郡守问崔琬:“崔大人和郡王同行南下,可知道郡王有什么特殊的好恶吗?”

  “大人放心,不必问这些,只要你不有意冒犯郡王,郡王不记仇。”

  “是吗?啊、啊,是吗!”

  “崔某人不说假话。大人,我族中兄弟叔伯问我,如果在郡王手下任职,可算美差吗?我说绝顶美差,郡王从不把责任推给部下。年初郡王受罚,我想这事人人都知道了,这事若发生在别的郡王、亲王身上,他们会推出下属来分担风险,他们的部下必须得说:错不在上而在于下,是周围的人劝谏不力,才让郡王、亲王犯了错。诸位王爷不愿意领罚,但是高平郡王自己做了事,愿意自己担着。”

  “郡王有德呀,这是众臣的福气。郡王有什么爱好吗?”

  崔琬眯眼笑了笑,说:“嗯,郡王和朋友关系好。”

  朋友,或者他该说“郡王和他的好友关系好”。

  郡守说:“崔大人和郡王算朋友吧?”

  崔琬挑了一下眉,说:“不知道,崔某人大概高攀不起吧。”

  “我听说崔大人很早就认识郡王了,在郡王入道的时候,你们就认识了,这可是真的吗?我不在建业,是个地方官,要是听说的是错的,那也正常,崔大人别嫌我说错了话。”

  崔琬说:“是真的。”

  “不愧是崔大人呀。”

  “我那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未来的高平郡王。”

  崔琬第一次见荀靖之时,不知道他是未来的高平郡王,差点让手下杀了他。崔琬这个人有时候心狠得吓人,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他觉得自己和崔涤做朋友,似乎是崔涤亏了——崔涤能与人共苦,但他是一个能同甘却很少能共苦的人,他想做高官,做高官就要学会无情。

  崔琬愿意和荀靖之做朋友,倒不是因为荀靖之成了高平郡王,而是因为他不用防备着荀靖之:荀靖之很少玩弄心术,不会忽然从他身后插来一刀。

  明夷年间,回建业之后,崔琬和卢仲容都谋求官职,卢仲容对崔琬说自己意不在官位,崔琬听了笑了一下,他才不信呢,他不信是对的——没过多久,卢仲容就娶了永平翁主,拿到了更高的官职,压了崔琬一头。

  不同姓氏的门阀子弟之间,有真情也有竞争,是朋友也是对手,要互相提携,更要互相防备。当涂裴家当年仗着哀太子的提拔一骑绝尘,把其他江表门阀甩在了后面,很少对其他门阀伸出援手,现在哀太子死了,裴家变成了被扔在后面的家族,其他几家分走了他家的势力,不太愿意帮助他家。

  崔琬对郡守说:“大人,郡王常有,可高平郡王这样的人不常有。你想要故意亲近高平郡王,我会告诉你没有这样的必要。如果大人做事能心怀公道,那高平郡王自然会欣赏大人的。高平郡王心善有德,为真君子,自我观之,自是宗室诸郡王中第一人。”

  郡守说:“是、是。”他说:“郡王自然是有德的,我听说周家有一个子弟,和郡王发生过争执,五月建业围猎时,郡王没为难他,还帮他表弟解围了,郡王以德报怨,自是德行第一呀。”

  周家有一个子弟,崔琬知道,这个子弟叫“周紫麟”,他说:“有人说高平郡王傲气凌人,这是假话。我和郡王在很早之前就认识,郡王抬腿就能踢断狂尸的脖颈——这我是亲自见过的。周家子弟才是傲气凌人,他冒犯了郡王,郡王是真君子,懂得什么是礼数,所以不曾给他难看,连动手也没动手。围猎时又救了他的表弟。郡王不是不勇,是勇而有德。大人,你怕高平郡王,不如怕监察御史。”

  郡守哈哈一笑,抓住崔琬话里的“踢断狂尸的脖颈”,问崔琬:“郡王真有本事!崔大人和郡王一起见过狂尸,是不是算共患难了?”

  崔琬说:“大人太抬举崔某人了,郡王和宛春侯算共患难,我哪里算得上呢。”

  郡守陪崔琬走到了高阁前,伸手请崔琬登楼。登楼时,上楼的木阶狭窄陡峭,崔琬走到了楼上,喘了几口气,郡守请他抬眼向外望,崔琬抬头看向高阁之外,发现东苕郡正笼罩在一团湿气里,竟然如同处在云中。

  延庆寺敲了钟,一阵风从吹过,高阁檐下的铁马叮叮作响,楼下的紫竹竹海发出一阵“沙沙”声。

  崔琬问郡守:“云生千丈,风吹日老。大人,你看这云雾是湿气还是雨气呢?不知道今天东苕郡会不会下雨。”

  郡守说:“是湿气,不下雨,这种天气我早就见惯了。”

  崔琬说:“要是下雨就好了,我上次和郡王、宛春侯在佛寺里小聚,是一个雨天。那是一个秋天的雨天,是八年或九年之前的事情了。”

  楼梯处传来声音,有人叫“大人”、“大人”,提醒东苕郡郡守该回去处理公务了。郡守对崔琬说:“实在不好意思。”和崔琬客气了几句,就告别了。

  在雨里相聚是乾佑六年的事情了。郡守走了之后,崔琬忽然想起来了具体的年月,于是待在高楼上,将乾佑六年之后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乾佑七年,崔琬记得很清楚,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他从韦衡身后推了韦衡一把,把韦衡推到了死亡中。

上一篇:财迷心窍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