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163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第215章 桐宫1

  飒飒神光暗度

  泗州处在许朝的北方,许朝的军队驻扎在这里——以往许朝朝中不能提起北方的尸群,如今这个禁忌已被打破,朝中不能提起的是顺着长江江水漂到陛下面前的狂尸。

  如果江水中的狂尸是真的,那么录公等人在建业时表现出的恐慌无可追究。如果狂尸是假的……不,不会是假的,因为一位天子离开建业,必定事出有因。天子乃是天子,陛下不能够轻易犯下错误。

  陛下身在秋浦,不论是建业还是秋浦,许朝的中心都依旧落在长江南岸。泗州算是“远处”,身在远处的荀靖之可以的得知伪朝的动向,韩先勤传信,伪朝正在向雍州派兵,然而他无法察觉到朝中一些微妙的变化。

  一月末,长公主回了一趟长江南岸。在处理完北扬州的事务后,长公主到秋浦郡看望了陛下,然后按照陛下的意思,去了建业,在建业等待哥哥回来。一些大臣跟着长公主回了建业,他们的离开向江表门阀施加了压力:秋浦并非都城,不是重臣可以长居之处,也不该是天子久居之处。

  长公主在建业等着一位皇帝归来,也等着卢家回来,她等着卢家把自己女儿的女儿带回来,等着卢仲容亲自来给泽晋道歉。

  她还等着录公回建业后,承认自己离开建业的错误,奉还权力,做一个富贵闲人——录公老了,劝陛下离开建业是他糊涂了,他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

  陛下留了郇王在秋浦郡侍疾。陛下也想回到建业,他想着,等自己二月上旬回了建业,就册立郇王为太子。不能在秋浦这样的地方为自己的外甥册封,这里太简陋了,在这里册封,是对彰之的不尊重。

  陛下无法回到长安的太极宫,但是他觉得自己至少要回到建业,在建业的太极殿中为外甥举行册命大典,然后让彰之去建业的太庙,祭祀许朝的先祖。

  变动在秋浦郡暗中酝酿。

  陛下想去看看长江,秋浦郡有黄鹤矶,一块巨石自岸上延伸至江上,石形远望如展翅的黄鹤。陛下打算在初十离开秋浦,往后或许不会再来这里了,陛下想去黄鹤矶上看一看流水。

  二月初八,车马齐备。陛下打算骑马前往黄鹤矶,可是身体一直好不起来,双腿浮肿,骑不得马,只好坐车。裴昙扶陛下上车,陛下看见油壁车,要人给自己换一辆高车来,他不要油壁车这样的安车。

  高车立着伞帐,四壁不曾被封起,陛下坐在车上,可以望见四周的景色。自到达秋浦后,陛下就总在宫殿中养病,他已笼居了太久,他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总不能他在到达秋浦后,第一次出游,就是他离开秋浦的那天吧。

  绛节、金幡、羽扇、云扇、提炉……车队缓缓行进。

  二月已至春令,北方尚在下雪,南方无雪,却也不曾暖和起来。秋浦地势略低,屋舍前后多有积水,梅花已经开了,花瓣飘进泥水里,被染成土色,车辙压过梅花的泥瓣和脏污的叶子,又沾了寒水,来来往往,路上便总是十分泥泞。

  地是脏的,陛下看着道边,眼中渐渐出现了亮色——

  一树白梅正在路侧怒放,满树白色,如揉碎的天云。

  高车从梅树附近驶过,风将花瓣吹下来,落梅纷纷,好似下雪一般。陛下脸有病容,伸手接住了几片花瓣,难得地笑道:“有道是:天香吹下,烟霏成路……飒飒神光暗度①。这花远看,竟像有光晕似的,一片一片飞下来。”

  随侍的宫监跟在车侧,哄陛下开心,道:“这是花神看见陛下来了,为陛下的天姿倾倒呢。”

  陛下说:“你呀。”

  宫监说:“奴婢说的是实话嘛!”

  陛下对宫监说:“让人折一枝梅,给娘子送过去。”

  娘子是指陛下的妃子,妃子怀孕多月,不便行走,未曾与陛下一同出游。陛下是个温和仁厚的人,虽然与妃子感情不深,却也常常牵挂她。陛下想了想,说:“停了车,请阿昙去挑一枝,她眼光好,会折最好的梅花。”

  “是。”宫监命人停车,去后面的车中请裴昙下马折梅。

  裴昙能骑马,不曾坐车。她穿圆领袍,披着披风,叫人折了一枝白梅,拿给陛下看。陛下坐在高车上,手里拿着梅枝,病容之中,竟有几分神仙姿态。

  陛下是郇王和高平郡王的舅舅,他们长得有几分相像。陛下对郇王寄以厚望,暗暗将自己出世的心愿寄托在了高平郡王身上。他希望八郎往后能按照心意选择去留,最好再次入道——那样就仿佛是,他也可以入道了,八郎替他完成了他的夙愿。

  陛下没有忍住咳嗽了两声,看着车侧的裴昙,对她说:“阿昙要是儿郎,朕不选仲容做朕的甥女婿,那都没他们的份。你弟弟年纪小,裴家众人,朕唯独中意你,偏偏你是女郎。”

  裴昙说:“一髻罗刹女能护念初生者,功德不输众多儿郎。我朝有太叔将军戍守妫州、大韦保卫朔州,如今又有长公主护卫江北,生为许朝女郎,是大福气。阿昙如今能陪伴君王之侧,足见陛下天恩——陛下当朝,更见我朝男女皆有福气。”

  陛下被裴昙哄得哈哈笑了笑,问她:“阿昙见过高平郡王府的白梅吗?八郎的府邸以前叫影雪山房,我看见梅树的时候,想起了八郎,其实他府上的白梅最好看。”

  陛下提起了高平郡王府,裴昙的确看过高平郡王府的梅花——白梅、玉兰,隔着花窗看,美得不像是真的。水目山中的青山幽严寺敲钟,花瓣在钟声中颤动,于传往天佛耳中的声音中坠落。

  那时,没有人知道第五岐会回来。

  原来如今离去年不过才一年,又原来……已经一年了。又是白梅盛开的时候了,物侯如车轮般向前转,人被无情地时间所推动。

  裴昙回答对陛下说:“陛下记忆过人。去年此时,阿昙恰好与外子在郡王的府中赏过梅花,那时崔涤崔大人等人也在。”

  陛下说:“是吗?那真是一场美事。”他让车队继续行进,请裴昙登上自己的车,在自己身侧讲一讲他们在高平郡王府梅影里的聚会。

  裴昙在讲过去的事情时,想起了众人:第五岐不在——去年的二月,第五岐生死未卜,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一位叫妙娘的琵琶师暂时取代了第五岐的位置,裴昙和丈夫周鸾、永平翁主与卢仲容,崔琬、崔涤,以及妙娘,一同在高平郡王的府邸中小聚,于长夜中听琴赏梅。

  宴会将尽之时,他们约定来年再于梅影中相聚。

  然而,绛纱帐下的众人,原来本无缘分——

  如今只有永平翁主依旧身在建业。高平郡王在泗州或亳州,裴昙无法接触到军务,不知道郡王到底在哪里。她与夫君周鸾分居了,她的丈夫回了毗陵。崔涤在宣州,而崔琬在越州任职。裴昙倒是见过卢仲容,他们都在秋浦郡——陛下刚才还说,她若是男儿,不输卢仲容。

  崔琬最初是和陛下一起来的秋浦,但他已经不在秋浦郡了。录公带着陛下离开了建业后,自然想将门阀子弟聚在一起,同进同退,他本来不希望崔琬回越州去,年后,崔琬说自己有紧急公务,回了越州。

  录公的权势盛大,与长公主之间多有不和。崔琬既是门阀子弟,就该与录公站在一处,录公也的确重视他。可是比起崔琬,录公更爱自己家的子孙侄甥,因此他迟迟不肯为崔琬谋取一个新的官职——

  崔琬于是有了脾气,他本是吴宁令,留在秋浦郡,不去处理自己的县中的公务,那是他在渎职。录公不管他,他自己得管自己,于是抽身走了。崔琬的祖父知晓崔琬的心思,没再叫他回来。

  录公最近在陛下面前夸了崔家阿琬几次,称赞他文采斐然、人品特秀,又通晓日本国等海外国事,希望陛下授他主客郎之职,以补朝中职位之缺。陛下未置可否。

  如果陛下同意了,崔琬就该结束外任回来了。

  裴昙有裴昙的心事,陛下也有陛下的心事。

  车队向江边行进,陛下坐在车上,听身侧的裴昙讲了高平郡王府的白梅树,问裴昙在长安时有没有见过梧桐,长安有开紫花的梧桐树,陛下在长安的宅邸里就有一棵大的紫花梧桐树,每年下雨时,独树开花,庭院中便有暗香浮动。

  他说自己以往府邸中的那棵紫花梧桐树姿态之美,绝不输给影雪山房的白梅。

  陛下向裴昙提起自己的姐姐还在世时……更久之前,姐夫太叔将军还在世时的事情。他问身侧的随侍宫监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梧桐开花的时候,皇太女殿下在树下弹琴,陛下吹笛,太叔将军为他们舞剑。

  陛下记得到了夜里,就会有流萤在树下飞。他在树下读《南史》,卫元帝的诗做得好,风吹来的时候,他便想起卫元帝咏风诗:

  楼上试朝妆,风花下砌傍。入镜先飘粉,翻衫好染香。

  度舞飞长袖,传歌共绕梁。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②

  欲因吹少女,还持拂大王……陛下在梧桐树下掩卷,暗自想象南朝风流,佛像、轻风、微雨、田田莲叶、摇动的水纹,那时他对自己通晓诗文的老师抱有无限好感。

  陛下没有对裴昙以及身侧的人提起后半句话:如今,老师令他感到疲惫,一如南方令他感到逼仄。他的想象一一被推翻,梦境一一被打破。老师不只通晓诗文,也通晓治国之策,明白何谓权力。

  他不是一个可以求仙的闲散王爷,而是有自己的贪欲的凡人,又是一位皇帝。

  崇煦有时候会察觉自己的懦弱。老师太了解他了——刚柔并济,他柔和地逼自己的学生不停地退步。在建业时,如果不是妹妹在崇煦身边,崇煦难以想象自己会对老师发火。

  每当生出让人杀了录公的念头后,下一刻,崇煦又会想起录公的陪伴。他优柔寡断,并且懦弱。

  父亲和母亲说自己难堪大用,或许是不错的。

  崇煦追忆自己的父亲,他们不愧是父子,如今他知道父亲失去权力后困居深宫的感受了。父亲住在净居之殿时,除了注解佛经、除了不停地自劝放下尘世,又能做什么呢?

  无论他年轻时再有作为,在他步入晚年时,他都是失去权力的帝王了。

  陛下在中年体会到了父亲暮年的困境。

  “困”,秋浦不能作净居之殿,将他困住——他还握着玉玺,他想斩断自己的懦弱,他告诉自己,他比父亲更有希望,他要回到建业去。

  在二月上旬,他要回去。

  作者有话说:

  ①刘辰翁《鹊桥仙·天香吹下》

  ②萧绎《咏风诗》

第216章 桐宫2

  如眼中钉,如肉中刺

  陛下有时会请宗室子弟荀粲带弓为自己守夜。去年中秋之前,荀粲升任校尉,去拜访高平郡王,郡王送给过他一把良弓,他常常带着这把弓。郇王殿下就死于这把弓射出的箭下。

  贞和五年,二月初八。郇王暴卒,荀粲身死。

  陛下得知郇王暴卒的消息前,正在长江边的丝帐中,给裴昙等人讲太极宫延嘉殿屏风上和桐花有关的《逆水》故事。

  想当年,长安渭水之侧,陛下穿绣衣骑骢马,清贵温柔——立马春风之中,他乃是春日裙幄宴中最受欢迎的人物。如今他是一位皇帝了。

  陛下听着长江的水声,为人讲《逆水》:

  南北分裂的两百余年间,南方共经历四朝,曹、卫、吴、沈代兴,朝代交替之际,军队曾多次在句容交战,句容的河水几度被血水染成了粉色。

  不知是南朝的哪朝,句容出了一个渔人。那时句容的河水已恢复成清水色了,一天渔人早起顺着河水乘鹈船去打渔,水上起了大雾,他迷了路,正在迷茫时,忽然发现清水中漂来了很多紫色的花。

  鱼鹰立在鹈船船侧,渔人让鱼鹰从水里叼起来一朵花,发现花是桐花,于是猜山里或许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他心想既然迷路了,不如就去寻找梧桐树。常言道凤栖桐树,这说不定就是一次见到凤凰、遇到神仙的机会。

  如果神仙给他一个长寿枣,他吃下就能长命百岁了,这岂不是美事吗?

  渔人做出决定后,不辞辛劳逆水而上,在一处山间发现了一个山洞。他舍下船走进山洞,摸索着从黑漆漆的洞里走出了出去。

  洞外的光亮让渔人眯起了烟,渔人眨了眨眼,没看见神仙和桐花树,只看见了茅草屋和田地——渔人看着那茅草屋觉得很熟悉,走近了发现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走进家里,没遇见预想中的仙姑仙子,家里只有父母和妹妹。

  怎么走了半天山路,反而回家了呢。

  渔人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费了力气却没有遇到神仙,转头就要去寻找山洞,想要钻进山洞里重新走一遍那条路,然而他转过身后,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山洞了。

  当他不再寻找山洞,再次回头时,发现连自己家的茅草屋都没有了,父母和妹妹也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

  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妹妹早就在兵乱中失踪了。

  原来关于家人,他只剩下了坟。

  渔人大哭着寻找回家的路,翻越一座座山,回到了自己的村子,然而他发现自己认不出村中的人了,村中人也不认不出他了,他以为自己在山中迷失了三天,村人却说人间已经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寻仙未果,人间已经物是人非。

  陛下说:“有一天渔人又去打渔,水上又起了雾,渔人无意间划船行到了自己曾经遇到桐花的河上,停船靠岸后,发现水里又有桐花漂了过来,他让鱼鹰叼起一朵桐花……”

  陛下多次重讲这个故事,心中渐渐读出了这故事的含义。偶得桐花贪求仙,人间岂有再少年。他和八郎说,这是一个和后悔有关的故事,如今他再读这故事,又解得了另一种滋味,那山洞意味着……

  黄鹤矶侧立起的锦帐绵延几里,绸子在风中闪动着华光。江水也在风中闪光。陛下在余光中看到有一个人沿着锦帐急匆匆跑了过来,被重重侍卫拦住了。

  宫监走过去,去向问跑来的人话,脸色变得和那人一样难看。

  陛下在看到宫监问话后脸色变了时,心提了起来,他有些讲不下去《逆水》了。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不会在二月上旬就回到建业了。

  宫监问清楚了消息,强撑着面容,装作无事,走过来后,轻轻唤了陛下一声道:“陛下。”

  陛下问宫监说:“……是北方有军报吗?”

  宫监或许是想安慰陛下北方还算平安,他挤出一个局促的微笑来,笑得比哭还难看,说:“陛下安心,北方没有事。”

  宫监微笑着,眼眶不自觉已经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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