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89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妙娘连弹《解忧》《忘忧》两曲。

  郡王抱好琵琶,右手以拨子拨弦,左手揉弦,为妙娘重弹《解忧》。《忘忧》有轮指指法,郡王放下拨子,用手弹奏《忘忧》。

  妙娘弹琵琶,弦音有流水之妙。郡王弹琵琶,弦音之中骨气奇高。

  屋中衣服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郡王和妙娘各自坐在一张榻上,似乎是妙娘整了整衣袖。

  妙娘问:“郡王想听什么曲子?”

  郡王说:“我抄《隆正文英》,抄到了‘烛’卷,抄了许多和烛花有关的诗文。我与娘子不妨各弹与烛相关的曲子。”

  妙娘说:“如果我最终弹出的与烛有关的曲子没有郡王多,郡王可以问我一件事。如果郡王弹出的没我多,郡王也告诉我一件事,如何?”

  “好。”

  “郡王觉得自己会赢。”

  “不会,所以等你问我。”

  妙娘好像抱着琵琶笑了笑。从门缝看进屋里,一切都隔着纱屏,点点烛光灿烂如金,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妙娘弹奏了八首和烛有关的曲子,郡王还了八首。最终,妙娘弹奏了一曲南朝卫元帝所作的《咏烛》,琵琶轻弹,一声一声,哀婉清绝。

  卫元帝与妻子徐后是一对怨偶,二人成婚之时,天上忽降大雪——红色的车轿覆雪,变成了白色。后来卫元帝当了皇帝,要广纳后宫,发妻徐后咒骂卫元帝好色,再也不肯梳妆。徐后去世后,卫元帝去徐后的宫中悼念徐后,看到妆台上没有红粉、没有首饰,忽然泪下。

  卫元帝感受到了风,恍惚间以为徐后回到了宫中,持烛回身,希望再见徐后一面、再看过去的妻子一眼,没想到只看到了飘动的帘子。

  没有人在。

  的确没有人在。

  ——花中烛,焰焰动帘风。

  不见来人影,

  回光持向空。①

  琵琶一弦一弦诉说追悔。错觉只是错觉,回身持烛时满心欢喜,回身之后,一场空欢喜只剩下了“空”。无尽的空,如风吹起帘幕,空空荡荡。

  屋外的婢女听着琵琶声,捂住了自己的嘴,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

  时间恰值夜半,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敲响了夜钟。“当——”一声长响,钟声在山中回荡。隐房栊內白梅盛放,如同一层夜中的白云,截住了在空中激荡的钟声。

  郡王久久不语。直到钟声的余音完全消失,周围完全安静下来,郡王开口说:“娘子赢了。”

  妙娘整袖,问郡王:“郡王果真曾经入道吗?”

  婢女从门缝中看到屏风后的郡王点了一下头,“嗯。”

  “郡王为何后来不修道了?”

  郡王说:“娘子,这是第二个问题。”

  妙娘说:“我还有一支与烛有关的曲子,我为郡王弹奏。如果郡王愿意告诉我为何不再修道,请您等我弹完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这支曲子就是我的赔礼,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妙娘弹奏了南朝的《子夜歌》,且弹且唱: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油燃未有棋。②

  油燃未有棋,即是……悠然未有期。

  曲尽之后,郡王说:“我不想修道了,所以就不修了。纵使高升云台,我亦不能忘却人间。这国是我父祖打下的国,后来流血遍地,我看这国一眼,不敢离去,愿意与国同受灾痛。我不敢修道了。”

  郡王应当是放下了琵琶,衣袂拂过琵琶弦,琵琶发出了声音。他接着说:“我也不想再修道了,我有一位好友,不往生极乐。我怕我修道修到了极乐之地,以后见不到他。”

  “郡王有忧国忧民之心。”

  郡王说:“不,我不是一个好郡王。”

  妙娘没有说话,等着郡王继续把话说下去。

  郡王把话说了下去:“这是旧事了。乾佑九年,我失去了我的好友。最初,我没在幽州找到他,我知道他住在洛阳,我想他或许是回家了,我不想承认他出事了,所以我反复告诉自己他一定是回家了,我不顾所有人的阻拦,逆着人群跑去了洛阳。洛阳被乱军围困了一个月,城破之后,他家举家殉国。我到洛阳时,洛阳城已经被攻破,第五家满门忠烈,男男女女都被乱军斩首,他们的头颅被挂在了城墙上,我看到之后又急又气,直接晕了过去。我舅舅派李瑰将军找我,李瑰将军收了我的剑,像捆犯人一般将我捆到了建业。”

  郡王想起了往事,他说:“从那之后我就谁都不想见了,我只在鸡鸣山的清玄观住着,谁都不肯见。道门只是个借口,其实我那时就无心修道了。我在清玄观里住着,哪里想得到百姓怎么样,我只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惨烈、只觉得命数毫不公允……命数对我的好友太过苛刻了。我心中只有恨。”

  “郡王那时尚未退出道门吧?”

  “没有。”郡王说:“我在清玄观中久住,精神恍惚。又到了冬天,那是明夷二年的年初,我对观中的三清塑像祈愿说:如果我的好友尚在人间,请下一场雪吧。我在后山枯坐了一个月,等不来一场雪。那时我就不信三清了。”

  “郡王因此退出了道门。”

  郡王说:“不,明夷二年十月我才退出道门。年初我没等到雪,可是我等到了一个渤海国术士。我以前不知道权力的好处,那次我知道了——因为我是陛下的外甥、因为我是郡王,我有权力,所以我可以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术士送我曼陀罗粉,在我服下后,为我表演幻术,我一次次在幻境里重见先帝、重见我的母亲,我的好友、师姐……我只想活在过去、活在幻境里。一旦醒来,我只觉得空荡荡,空荡到我害怕。”

  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

  卫元帝因错觉之痛而写下《咏烛》。

  错觉和幻觉是相似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东西,只给人空欢喜。

  “曼陀罗粉对身体不好,可是我是郡王,只要我想要,没人敢拒绝我。十月,长公主回京,来清玄观看我,给了我一耳光,打醒了我。我姨母问我:‘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我姨母说:‘这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朋友,一场大难把无数人拖到了水底,有多少人连喘个气都没喘就被淹死了,可你活着、还在喘气!你要不是凭借你的郡王的身份,你怎么派人找你的朋友!你养尊处优、你顿顿有饭吃,可你的子民还活在血海里。你要是负不起责任,就不要当这个郡王。’我姨母打了我,我们两个相对而泣……我躲了太久了,那时我意识到,我是躲了太久了。就在那天,我退出了道门。”

  明夷二年十月,高平郡王脱去道籍,销了度牒。高平郡王的哥哥彰之的表字是“汝明”,陛下为还俗的靖之举行加冠礼,为他取字“汝宁”,派他出任郢州刺史。后来的事人人都知道了——

  明夷三年年初,元钧之乱爆发。

  作者有话说:

  ①花中烛。焰焰动帘风。不见来人影。回光持向空。——萧绎《古意咏烛诗》

  ②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子夜歌》

第127章 鸣鸾3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妙娘在高平郡王府中度过了三夜,第二夜,郡王和妙娘在窗下下了一夜棋。

  第二天白天,清晨,婢女请郡王洗脸,郡王问一个因受了风寒咳嗽的婢女:“昨天夜里在门外待着有趣吗?”

  那个婢女因为在屋外待了半夜,所以受了风寒,她以为郡王要责问她偷看的事情,自知理亏,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郡王倒是没生气,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后说:“晚上别那样在门外守着了,今天晚上我就坐在大窗下,打开窗子,你们想看,直接看就好,看的时候记得抱个暖炉。”

  崔琬拿荀靖之打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荀靖之不想只让崔琬一个人乐,他想着索性让也不避讳任何人,大家一起看一场乐子。

  荀靖之说昨夜弹琵琶弹累了,今夜不想弹琵琶了,下午让人将坐榻移到了窗下,摆上了棋盘。入夜前,窗里窗外都放了铜炭盆,盆中烧兽头炭,宝炭无烟,暗暗烘暖了四周的冷气。

  婢女和小童们凑钱买了橘饼、香鱼和牡丹茶,又找了炉子来,准备入夜后就在白梅树下围炉烤鱼。

  傍晚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妙娘抱着琵琶再次来到荀靖之的府邸,荀靖之问妙娘会不会下围棋,妙娘说不会,荀靖之说那就掷骰子吧:掷出几个点,就在棋盘上放下几枚棋子,当棋盘被摆满时,留在棋盘上的棋子多的人获胜。

  妙娘问:“想来郡王不喜欢我,嫌我聒噪,所以只想与我默默下一夜棋,也不说话。”

  荀靖之请妙娘挑棋子的颜色,问她:“娘子想聊些什么?”

  “郡王,不如这样:每摆完一局棋,输的人就讲一件某一年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一年只许挑一件事情讲。我有二十三年可讲,若是输得再多,那我就以弹琵琶代替。”

  “难道娘子还记得一二岁时的事情?”

  “不记得。啊……那我可得少输几局,让郡王多讲几年自己的事情。我可否方便问郡王的岁数?”

  “我和我哥哥一样大,自然都是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荀靖之忽然发现,又过去了一年了,原来已经五年了——他南下已有五年了。他与……佛子已有六年未曾见过了。他有时候害怕记起“佛子”这个名字,这名字可以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可是他不敢主动去想,这名字的主人的面目渐渐变得模糊——时间没有对他格外开恩,一年又一年,时间不断侵蚀他记忆中佛子的样貌,他害怕有一天他只记得“佛子”这个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妙娘选了黑棋。棋盒中的黑棋是用紫瑛石做的,远看是黑色,拿起来对烛细看,就能知道这棋子其实是透明的深紫色的。

  荀靖之用了白棋,棋子是白玉做的。

  妙娘和荀靖之掷了两局骰子,第一局妙娘点掷出的数大,妙娘可以先在棋盘上放棋子。第二局妙娘掷出了两个点,荀靖之掷出了四个点。妙娘虽然先放棋,却只放了两枚棋子,而荀靖之放了四枚棋子。

  棋子和香榧木棋盘接触,发出“嗒”一声清响。

  荀靖之拈起白玉棋子,将棋子放在棋盘上,其姿态之美,难以尽述。

  又该掷骰子了。窗外的婢女和小童盯着骰子看,希望妙娘能投出更大的点数,快点填满棋盘,好让他们郡王讲一讲自己的事情。

  嵌着红豆的象牙骰子被掷入玉碗,转了几圈停了下来,妙娘在棋盘上放下五枚棋子。

  荀靖之掷完骰子,在棋盘上放了一枚棋子。

  棋局上的棋子渐渐变多,黑棋比白棋多许多。

  一个小丫头大着胆子在窗外叫了一声“郡王”,荀靖之看向她,她说:“郡王,这夜还很长呢。我能不能去乐坊叫人来弹琴?我认得一个姐姐,一直想看府里的白梅,我去叫她来,让她一起玩。”

  荀靖之还没说话,妙娘问:“小娘子要去找谁,可是阿惠?我也认识一人,叫阿惠,一直想来看白梅呢。”

  “是,我想去叫惠娘姐姐!她是我表姐。”

  妙娘对荀靖之说:“郡王,这第一局,若是您输了,您就让人把惠娘叫来吧。您可以不讲一年一事。”

  荀靖之问:“娘子如果输了呢?”

  “那我不但叫惠娘来,我要再请一个乐伎来,为郡王弹琴消夜。”

  荀靖之一语双关,说:“怎么看都是娘子赢了。”不论输赢,都是按妙娘心意的办事。

  妙娘说:“以往都是我弹琴,别人听琴,今天夜里好不容易我也可以听别人弹琴,我不能错过。郡王不如满足我这个请求吧。”

  荀靖之和妙娘在棋盘上摆满了棋子,荀靖之输给了妙娘,笑了一下,让人以自己的名义去乐坊请几位乐伎来。

  正下第三局棋时,乐伎到了。一位乐伎拿出了笛子,在梅树下吹笛。

  荀靖之又输了一局棋,听见笛声,愣了片刻。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笛声了。

  他手里有一支笛子,名叫“准提”,准提就是在水目山中发现的,在住在水目山下后,他以第五岐的名义重修了山中破败的准提寺,为佛寺取名“青山幽严”。

  佛经中说,阿兰若住处,即青山幽严处,乃是最清净处。奉玄要在此处等一位等不来的好友。

  名笛准提就在荀靖之的手中,已经有六年了,六年来,这支名笛一次都不曾被人吹响。他长久地将准提拿在手中,摩挲它的木纹,他也粗通笛术,可是他不敢吹响这支传说能让人梦见故人的名笛。他不想梦见故人,梦、想、幻、念,都太不坚牢,他只想亲自见到他怀念的故人。

  荀靖之对妙娘说:“一年一事。乾佑七年,我经历了不少事情,不过如今我只想起来……月色之中,我在堂庭上听第五岐吹笛。他吹的笛子名叫准提。我的笛术很差,他的笛术很好,我在月下听到笛声,觉得他的笛子吹得就像我舅舅那样好。”

  荀靖之的舅舅——曾经的齐王、如今的陛下,最通笛曲。

  笛……荀靖之不敢听笛,他在笛声里走上了堂庭山。最后在堂庭上找到了一支笛子。

  荀靖之和妙娘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继续掷骰子下棋。

  象牙骰子在玉碗中滑动,玉石发出声响。微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嗒”、“嗒”相接。笛声缠绵不绝。

  一年一事。妙娘说,乾佑七年,她十六岁,第一次为大人物弹琵琶,那时在宴席上见过一位公子,她觉得缘分很奇妙,她心想:可是太可惜啦,她一辈子怎么只能见对方一面呢——她十六岁那年很漂亮,而对方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乾佑八年。荀靖之说卢州原忠武将军韦衡去世了,他为一条名叫“韦衡”的狗迁葬,他不知道名叫韦衡的那个人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哪里。妙娘说她在这一年再也不想当官妓了,她尝试着逃跑,结果遇到了人贩子,受尽了欺辱,她趁人贩子不注意,拿琵琶把人贩子打晕了,主动投官,又回去当了官妓,那时她才发现……她所拥有的只有琵琶。

  乾佑九年,也是明夷元年。荀靖之说太多人都去世了,这一年,他见到了无数死尸。妙娘说自己在这一年夏天和一位官员一起南逃,路过一个荒凉的县城,他们推开官署的大门,看到了乱飞的鬼火……白骨委地,绿莹莹的鬼火到处飘荡,好像是对故地仍有依恋的怨魂的呢喃。那位带妙娘南下的官员,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想起自己也已抛下官署南逃,对着空无一人的县城官署悲慨大哭,他压抑的哭声让夏夜本就让人难以忍受的气氛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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