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09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陈霂放慢了速度。这正值壮年的雄鹿,极其灵活敏捷,是非常难以猎到的,此时距离尚远,若惊扰了它,定是一溜烟就跑没影了,侍卫先带着猎犬分散开来,从两面包抄,防止它跑出弓箭的射程,陈霂则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头鹿发现了他们,扭头就跑,它一起一伏地跳跃,速度极快,且非常优美。

  陈霂策动马儿狂追,并大声指挥:“东西两面都守住了,别让它跑了!”

  一时间,吆喝声、马蹄声、狗叫声连成一片,那刚从寒冬中苏醒、尚显萎靡的树林,瞬间生动热闹了起来。

  陈霂身边所有的侍卫都去包抄雄鹿了,只有燕思空紧紧跟着陈霂,他有些担心陈霂这么求强心切,会从马上摔下去。

  “驾——驾!”陈霂紧追着雄鹿在林中奔跑,速度快得令人眼花。

  燕思空在后面叫道:“殿下,小心安全啊!殿下!”

  就在陈霂已经拉近了跟雄鹿的距离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燕思空扭过头,原来是另一伙人从东南面横插了进来,目标也是那头雄鹿,他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二皇子!

  陈霂也发现了二皇子,目光一冷,更加奋力地追向雄鹿。

  二皇子仅比陈霂小了一岁多,个头也快要与陈霂齐平了,自然不甘示弱,不仅追了上来,还挽起了弓,想要先一步抢下那头雄鹿。

  陈霂咬起牙,也腿夹马腹,想要拉弓射箭,可他眼前林木丛丛,视野远不如二皇子开阔,那雄鹿速度快得已经将要重影,别说他一定射不中,就算二皇子也不太可能射中。

  “殿下,太危险了!”燕思空急叫道。陈霂这般冒险,很可能从快马上摔下去!

  陈霂却是充耳不闻,显然不能忍受二皇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逐得雄鹿。他到底年少,在狂奔的马上保持身形已是艰难,拉弓时身体直晃,看上去非常危险。

  燕思空手中马鞭甩得啪啪响,奈何始终追不上陈霂的马。

  只见二皇子拉弓指向了雄鹿,可箭矢却分明朝着陈霂马头前方射了过去!

  陈霂一惊,不得已扔下弓,一把拽住缰绳,狠狠勒住。

  马儿顿时受惊,前蹄弹地而起,马身几乎直立于空中,陈霂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缰绳脱手而出,人从马上掉了下来。

  情急之下,燕思空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跃起,扑向了陈霂,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尤其护住了头,俩人双双滚落地上,直至燕思空的背部撞上了树干,才被迫停下。

  燕思空只觉浑身剧痛,眼前顿时发黑,杂乱的画面在脑中奔腾而过,他在半昏迷间挣扎着。

  “先生!先生!”陈霂被燕思空护在怀里,只受了点皮外伤,马上就爬了起来,他看着燕思空额上涌现献血,怒吼道,“陈椿你大胆,你想行刺太子吗!”

  二皇子陈椿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陈霂,脸上没有一丝惧意,不咸不淡地说道:“皇兄息怒,弟弟只是想射鹿,绝不敢冒犯皇兄。”

  “你、你混蛋!”陈霂大吼道,“来人,来人啊!”他浑身发抖,半是气恨,半是羞辱,他身为堂堂太子,却被欺压至此!

  侍卫们从四方冲了过来。

  “快抬架子来!”陈霂抱着燕思空,眼圈泛泪,“先生,先生,你没事吧,你别吓唬我。”

  燕思空微弱地睁开眼睛,轻声道:“臣,无碍……殿下呢?”

  陈霂摇头,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我急功近利,还连累先生受伤。”

  “殿下不必……自责,臣没事……”燕思空按照疼痛的部位,稍微自诊了一下,大约肋骨是断了,脑袋怕也破了,不过手脚都还有知觉,应该是没有大碍,只是实在疼得发抖,心里恨极了陈椿。倘若陈霂有个好歹,他付出的一切都可能功亏一篑。

  这时,有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响起,燕思空在模糊地视线中,认出了封野常骑的那匹马,不是醉红,而是一匹黑马,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上上良驹。

  封野行到近前,看着一身脏污狼狈、虚弱地躺在地上的燕思空,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翻身就要下马。

  燕思空却朝他摇了摇头,倘若封野这时候露出破绽,他们就完了。

  封野硬生生顿住了,手指将缰绳握得咯咯直响,嘴唇也在颤抖,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阻止自己去到燕思空身边。

  陈霂抬头看了封野一眼,迁怒道:“封野,你见了本殿,为何不下马?”

  封野用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以防被人听出波动,他淡道:“这头鹿害得殿下险些受伤,实在该死,臣猎了它来,献给殿下,由殿下发落。”他稳坐马上,口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狂傲,根本没有下马的意思。

  陈霂愣了愣,往封野身后看去,封府的侍卫赫然拖着那头重逾三四百斤的雄鹿。在这样复杂的林木间,猎得一头四处逃窜的壮年雄鹿,是何等的困难,封野却说得像是在围栏里抓了一只鸡那般轻易。

  陈霂咬紧了牙关:“本殿再不济,也不屑拿别人的猎物邀功!”他的嘴唇被生生咬出了血来,可他却丝毫不觉得痛,比起他所遭到的屈辱,疼痛算得了什么,陈椿、封野,一个个地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一个个地都伤害燕思空!

  侍卫将拖羊的架子改装了一下,铺上干净的雨布,抬了过来:“殿下,把燕大人放上来吧。”

  陈霂轻柔地在燕思空耳边说:“先生,你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回去找御医。”

  燕思空点点头。

  陈霂小心翼翼地横抱起燕思空,放在了架子上,他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心疼和着急。

  封野怔怔地看着陈霂。

  侍卫将架子抬了起来,陈霂用袖子轻柔擦拭着燕思空的脸,红着眼圈说:“先生,我们现在就回去,你哪里疼就告诉我。”

  封野的眼神逐渐冷了下去,他在陈霂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情绪,他不敢确定,可又无法不去担心,那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陈霂的脸上,陈霂对燕思空的态度,也不该如此地……如此地……

  “无妨……”燕思空的眼睛越过陈霂,偷偷看了封野一眼,明明有万千语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只一眼,那仿佛在无声向他求助的一眼,封野的心都揪痛了,他心里恨得要滴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燕思空从他眼前抬走,而他甚至不能亲自安慰一句。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只觉心力憔悴。

第143章

  燕思空被抬回了陈霂的营帐,陈霂传来太医,诊断一番,幸而伤势并不重,燕思空落地时已尽量护住陈霂和自己的要害,头顶的血迹实际是擦伤,肋骨大约是有一节撞裂了,其余均是皮外伤。

  其实疼痛渐缓之后,燕思空令气血游走经脉,也发现自己并无大碍,但他还是要装出虚弱的模样,其实心中在担忧自己当时飞扑而上,恐怕被人瞧出自己会功夫。

  陈霂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想起陈椿,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燕思空便耐心安抚他:“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当时多人在场,肯定早已传到陛下耳中了,待会儿陛下传唤你,你要稳重,不可自乱阵脚。”

  陈霂咬牙切齿:“父皇肯定会偏袒他的,他好大的胆子……他真的想杀了我吗?”他并未从刚才的惊乱中完全回过神来,尽管他知道陈椿觊觎太子之位,但他们毕竟是亲兄弟,陈椿射出的那一箭,他是始料未及的。

  燕思空握住陈霂的手:“殿下现在不必思索这个问题,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差点害得殿下受伤,这个罪责他逃不掉,你在陛下面前,切不可表现出憎恨与愤怒,要惊讶,要委屈,要痛心疾首,不要让陛下觉得你在拿此事胁迫他,他当着群臣的面儿,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陈霂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已然克制不住地颤抖,目光十分阴冷:“好。”

  燕思空心想,到时候封野肯定会为陈霂作证,封剑平和颜子廉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定然要引导群臣施压,昭武帝心里定然不痛快,只望尽量不要迁怒陈霂。

  此次的事件,也可看出平日文贵妃是如何教导陈椿的,恐怕在陈椿心中,当年那个闯入后宫行刺他的人,就是他的皇兄派去的。只是谁都没有料到,他居然这么胆大妄为,这是被昭武帝宠得不知轻重了。

  燕思空把御医留下来的药水跟陈霂抹了些在脸上、脖子上、手上,令他看起来伤势重一些,并反复叮嘱他要克制情绪。

  果不其然,很快滴,于吉已经亲自来到太子营帐,说陛下传唤。

  陈霂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回以坚定的眼神,陈霂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燕思空长吁了一口气,放松地躺在榻上。

  不一会儿,小内监端着汤药走进来,谄媚道:“燕大人真是神勇无比,忠心耿耿,护着殿下从马上摔下,仅是受了轻伤,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燕思空淡笑:“我抱着的可是真龙之子,什么山神啊、土地啊,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燕大人所言极是。”

  喝了带有安神作用的汤药,燕思空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

  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了,燕思空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他神智尚未清醒,张嘴唤了一句“封野”。

  “先生?先生你醒了。”陈霂俯身来查看他,“你说什么?”

  燕思空顿时醒了过来,他勉强睁开眼睛,陈霂稚气未脱的俊脸近在咫尺,他惊出一身冷汗:“殿、殿下。”

  “你好些了吗?可还疼?”陈霂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燕思空问道,“殿下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叫醒臣?”

  “你受了伤,自然要多休息。”陈霂给他掖了掖被角,“晚上还有些寒凉,你觉得冷吗?”

  “臣没事。”燕思空急道,“陛下那边……如何了?”

  闻言,陈霂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双目灰败,毫无神采,显然是失望至极。

  “难道,他还一味偏袒二皇子?”

  陈霂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表面上责骂陈椿,实际处处回护,陈椿又咬死了是无心之过,最后只是罚了今年的岁礼,面壁三日,手抄《弟子规》。”陈霂恨道,“区区小惩,怎抵得过先生受的伤。”

  燕思空叹了口气,心中也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只能宽慰道:“至少陛下还是惩处了二皇子,给了你一个交代,至于臣受的这点伤,实在无足挂齿。”

  “他可是要行刺太子!”陈霂低吼道,“他朝我射箭!换做他人,就是死罪!”

  “是,可他不是‘他人’。”燕思空拍着陈霂的手,语重心长道,“他的母妃是陛下的宠妃,他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殿下应该明白这些。”

  “我明白,我早已明白……”陈霂的脸冷若冰霜,“无论我如何聪颖好学,他都不会让我参与处理政务,无论我怎样卖力地让自己样样比其他皇子出色,他都不会正眼瞧我,就因为我是宫女的儿子,他多年来对我母子不闻不问,现在处心积虑地想将我废掉,甚至不惜逼死我的母妃,将这大好江山交给那个娇纵无能的陈椿!”他说完最后,满腹的恨意如泄洪一般喷薄而出,那扭曲的、阴狠的声线根本不似一个少年能发出来的。

  陈霂那狰狞的神情令燕思空怔了一怔,他心中百感交集,因为他在陈霂脸上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他知道这恨意会让人变得更加强大,但同时也知道,它会如何煎熬、折磨怀揣它的人。

  燕思空只得安抚陈霂要沉住气,同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了无数次,陈霂大约也听腻了,转而安慰他,将他按回榻上,让他好好休养。

  燕思空道:“外面似乎有舞乐声?”

  “嗯,父皇在举办晚宴。”陈霂冷笑一声。

  “今日谁猎得最多?”问完燕思空就后悔了,因为他马上想起来,除了封野怕是没别人了,陈霂现在对封野颇有敌意。

  “……封野。”陈霂眯起眼睛,“他今天竟提出要将鹿赠予我,岂不是有意羞辱我?”

  “殿下误会了,封家可是支持殿下的。”

  “先生不必为他申辩,他见了我,竟安坐马上,如此傲慢。”陈霂冷哼一声,“他封家拥立的是长皇子,是传统,是祖制,不是我这个人。无论是陈椿,还是他封野,都压根儿瞧不起我。”

  燕思空心里有些担忧,未来倘若陈霂登基,他与封家的关系应以和为贵,否则朝廷定无宁日,幸好陈霂尚年少,且很听他的话,他正色道:“殿下切不可这样想。封野从小生长在军营,不循礼教,野性难驯,加之年少有为,性格便是如此狂傲的,绝非针对殿下,殿下想想,封将军可曾对殿下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

  陈霂想了想:“不曾。”

  “这就是了,等封野再年长几分,他自己会慢慢知道轻重,即便他不知道,殿下还记得前日臣与殿下谈过的吕布吗。”

  陈霂似乎明白燕思空要说什么了。

  “殿下要做那驭弓之人、执剑之人、驾车之人,封野是天生的将才,殿下若是用得好,就是殿下的本事,怎可和一介武夫置气呢?”

  陈霂点了点头:“先生说得有道理。”

  燕思空笑了笑:“他日殿下登基,会碰到比封野刁钻十倍的各型各色的人,殿下要驾驭着他们,掌舵天下。”

  陈霂勾唇一笑:“那时,我要先生伴我左右,为我实现富国强民、威服四海的大业。”

  “臣万死不辞。”

  帐外依旧是舞乐升平,哪怕看不见,也能想象此时宴上酌金馔玉的热闹场面,而这热闹,似乎跟太子营帐毫无关系。

  十五年来,陈霂已经习惯了被冷落,虽然,他越来越不甘于这样的冷落。

  俩人就伴着那舞乐,畅聊了半宿。燕思空能感觉到陈霂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已经超越了这世上任何人,尤其在惠妃死后,陈霂将他当成了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