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24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回到了故土,可他已经没有家了。

  天下之大,他燕思空,再也没有家了。

  付湛清看着燕思空泫然欲泣的模样,不仅局促了起来。

  燕思空低着头,走出了包子铺。

  “大人。”付湛清走到燕思空身边,“大人喜欢吃的话……”

  “回客栈吧。”燕思空低声道。

  “啊?”

  “回客栈吧。”燕思空又说了一遍,他不能再往下走了,穿过这条街,再拐一个弯,就是当年元卯星陨的刑场,那是他一生噩梦的开始,他还没有勇气回去。

  “……好。”

  俩人顺着来路往回走,经过一颗大树时,有几名小儿正围着树下的古井嬉闹玩耍,口中念唱着童谣。

  起初他们并未在意,可当擦身而过,听着“骑墙三公,燕贼思空”冲入耳中时,燕思空浑身都僵住了。

  付湛清也听到了,他脸色微变:“大人,咱们回客栈吧。”

  燕思空却顿住了脚步。

第299章

  龙狼之争

  山河随风(封)

  骑墙三公

  燕贼思空

  燕思空轻声呢喃着这首打油诗,这不过是长诗中的一小段,但寥寥几字,已足够凿穿他的心。

  骑墙三公,燕贼思空。

  他一生最恨阉党,赔上了大半辈子,只为斗倒阉贼,却不料有朝一日,他也变成了“燕贼”。

  是否在百姓心中,他燕思空也如阉党那般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

  当他从还只会鹦鹉学舌的黄口小儿口中听到“燕贼”二字,便知这恶名定然已经广播天下,注定要永载史册,遗臭万年了。

  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麻木,可这是他的家乡,是他和他的养父曾经舍生忘死守护过的广宁,是他梦中无数次渴望回去的、心中唯一的净土。

  只可惜,广宁百姓已经忘了二十年前那个含冤而死的大英雄,只记得今时今日的燕贼。

  燕思空打开了窗,隆冬已至,寒风呼啸着灌入屋内,冻得人瑟瑟发抖,他靠在窗棱,看着街道上车马往来、人流不息,眼前浮现的皆是二十年前这条街的模样,少时那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或许耗尽了他一生的运气。

  他嘴角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眼泪潸然落下,止也止不住。

  爹,空儿不孝,竟就成了“贼”。

  ——

  摇晃的马车停了下来,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下了车。

  沈鹤轩带他来见梁慧勇,在此之前,也与梁慧勇通过了气。

  时隔二十年,燕思空依稀还记得梁慧勇的模样。当年梁慧勇是元卯麾下一员年轻小将,打起仗来有勇有谋,还十分仗义,是栋梁之才,若不是梁慧勇当年在刑场将他救走,他肯定那时就被韩兆兴捉去流放了。

  当见到梁慧勇时,燕思空一眼便认了出来。他此时已经是辽东副总兵,刚过不惑之年,英姿勃发。

  梁慧勇见到燕思空,也瞪直了双眼,那眼神似乎是一时不敢辨认,但又很快变得笃定,他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燕思空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多谢梁将军当年救命之恩。”

  梁慧勇百感交集,连忙将燕思空扶了起来,颤声道:“思空,你真的是思空。”

  燕思空沉重地点了点头:“梁将军,我是思空。”

  梁慧勇重重叹了一声:“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呀,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若非梁将军当年出手相救,断没有思空的今日。”

  “你是元将军的儿子,我怎可能袖手旁观。”梁慧勇忆起当年,感慨万千。

  燕思空道:“梁将军这些年,在韩兆兴手下,定是不好过吧。”

  “哎,不提也罢。”梁慧勇苦涩道,“若不是为了辽东百姓,我宁愿解甲归田,也不在那狗贼手下受窝囊气。”

  “梁将军忍辱求全,辽东百姓都会记得。”

  梁慧勇摇着头:“阉党倒后,赵大将军镇守辽东,我幸得大将军赏识,一路提拔,原本以为辽东沉珂几十载,终于有救了,却不想……”他说着说着红了眼圈,“连大将军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燕思空抓着梁慧勇的手,沉声道:“赵大将军将辽东交给了梁将军,梁将军一定会守住辽东。”

  “我愿以身许家乡,可广宁区区四万兵马,难敌金国二十万大军啊。”

  “梁将军还记得我爹吗。”

  梁慧勇有些激动地说:“元将军的功业我如何敢忘。”

  燕思空心想,很多人已经忘了,哪怕他在京师为元卯平了反,对于广宁人来说,恐怕也是无足轻重的,但他无法怪百姓记性不好,百姓困苦已久,活着都不易,还能奢求什么?他道:“二十年前,咱们在我爹的带领下守住了广宁,那时候我们连一万兵马都没有,却三拒卓勒泰十万大军,今时今日,我们也一定能守住广宁,守住辽东。”

  梁慧勇定定地望着燕思空:“思空,你、你可是为了广宁而来?”

  “正是。”

  梁慧勇用力握了握燕思空的手,轻声道:“你知道吗?哪怕天下人皆谤你、骂你,但我心里知道你定不是那样的人,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你是为了给元将军报仇,是为了铲奸除恶,你一手覆灭了为祸江山几十年的阉党,你为元将军平了反,若你但凡有半点私欲,早已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又何至如此。”

  燕思空眼眶一热,他哑声道:“梁将军一番话,思空心中甚慰。”

  付湛清在一旁忍不住道:“百姓可不这么想呢。”

  沈鹤轩轻咳了一声,付湛清低下了头去。

  梁慧勇这才想起来沈鹤轩,他忙走了过去,拱手道:“沈大人,请赎梁某失礼。”

  “梁副总兵客气了。”沈鹤轩拱手道,“在下腿脚不便,就不起身回礼了。”

  “不必不必。”梁慧勇道,“来人,看茶。”

  几人围坐屋内,商议起如今的形势。

  卓勒泰度过潢水后,并未着急进攻,而是先安营扎寨,据闻卓勒泰花重金从罗刹国买了许多火器大炮,专用来对付汉人的城墙火炮。

  曾经的女真大皇子卓勒泰,已经成了王,他一生之耻,便是二十年前在广宁城下被区区几千残兵打退了十万大军,这些年他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对辽东乃至整个肥沃中原的觊觎之心从未消减,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中原内乱,而自己兵强马壮、蓄势待发,这恐怕是一生一次的时机,他绝不可能错过。

  自失去辽北七州,二十几年来,金人常年派出成队的骑兵,流窜于辽东各城乡村县,所到之处,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旦派出兵马追击,他们马上就跑得无影无踪,如此反反复复,辽东军民无不日夜生活在至深地恐惧之中。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真正能镇守辽东的英明将帅,刚刚得见曙光,却又再度被投入黑暗。

  反观金人,这些年却是养得兵强马壮,对中原虎视眈眈,士气之盛更甚当年。

  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没打,军心已经败了。

  今日不比二十年前,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便是因为万中仅有一。

  他们或许能挡卓勒泰一时,但此次卓勒泰来势汹汹,显然已是做好了久战的准备,久战之下,他们的兵力、粮草、士气必将不济。

  眼下能救辽东的,只有一人——封野。

  只有封野发兵,方能救辽东于危难。

  梁慧勇道:“我已向朝廷送去多封求援信,听闻狼王正在想办法调兵,但他……”他看了燕思空一眼,“此时楚王与各诸侯正伺机而动,他迟迟不愿意派出封家军。”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沈鹤轩道,“其实他现在便跟当年的朝廷陷入了一样的困境——无法兼顾多条战线。”

  付湛清颔首:“是啊,若非如此,又怎会让他轻易得了天下。”他说完之后,顿觉不妥,悄悄睨了燕思空一眼。

  毕竟封野能入主京师,燕思空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天下人皆知。

  但燕思空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梁慧勇道:“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想办法让狼王出兵,思空,你……”

  燕思空淡道:“梁将军,我本被沈大人所擒,要送给楚王的,但沈大人深明大义,以为辽东关乎社稷存亡,应先解辽东之危,而我本已隐居乡野,再次露面,也是为了辽东。我必为家乡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梁慧勇大为感动:“思空,你不愧为元将军的养子,你承继他的衣钵,必将完成他未完之事,将金贼彻底歼灭!”

  沈鹤轩看着燕思空,面无表情道:“你究竟有何良策?”

  “我们一面要防备卓勒泰的进攻,加固城防,筹运粮草,鼓舞士气,一面要逼封野出兵。”

  “如何逼封野出兵?”

  燕思空微微蹙起眉。

  从他出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还需与封野打交道,尽管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可他别无他法,要救辽东,他们的力量太单薄了,如今整个朝廷和中原最强盛的兵马,都在封野一人手中,封野不救辽东,便无人可救。

  只是,他还记得他与封野的最后一面,封野用那充满怨愤的眼神,亲口对他说“恨他”。怨也罢,恨也罢,死过一次,他早已不在乎了,但封野会不会为了他,冒着被陈霂趁虚而入的风险出兵,他心里其实根本没有底。

  可哪怕有万一,他也要试试,他可以为辽东粉身碎骨,面对一个他此生不愿相见的人,又有什么不能的。

  他深吸一口气:“我给封野写一封信。”

  几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封野与燕思空的恩怨情仇,亦是传得天下皆知,尽管有些听来实在荒诞,但无风不起浪,封野翻遍天下地找燕思空,却是属实的。

  “你打算写什么?”

  ——

  “狼王!狼王!”

  正在挑灯批阅奏章的封野,忽听得侍卫焦急来报,不仅皱起了眉。最近政务缠身,他又因为一个人而日夜难以成眠,听得这样的叫嚷,只感到头痛欲裂。

  侍卫冲进了书房,噗通跪倒在地,还未等封野斥责,便大声道:“狼王,有、有燕太傅的消息。”

  封野浑身一抖,手中的狼毫掉在了纸上,墨渍晕脏了半张纸。他的心脏猛地被揪紧了,他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大半年来,他一直苦求燕思空的消息而不得,起初寻访附近乡镇,还略有相近之人的行迹,但最终都一一断了,他知道下面的人若非真有可靠消息,是绝不敢妄言的。

  侍卫激动地说:“前些日子我们的暗探在太原发现了疑似沈鹤轩的踪迹,而后沈鹤轩离开太原,探子便一路跟随。然后,然后他……”

  “然后如何!”封野急道。

  “然后他跟到了霸州,亲历一个马场的马儿染了疫病,召集了许多江湖人士前去诊马,几日之后,沈鹤轩便带走了一个人。那人的体型,据说与燕太傅十分相似。”

  封野重重击案,眼睛都红了,他低吼道:“为何现在才来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