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27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你要去哪里?”

  “回老宅看看。”

  封野迟疑道:“我同你们一道去可好?”

  “狼王军务繁忙,不要在这些琐事上浪费时间了。”

  “那里曾有你我童年的回忆,怎会是琐事。”

  燕思空蹙起眉:“那是我与我弟弟的家,狼王要追忆过往,还是改日吧。”

  封野的脸庞黯淡了下来,他低声道:“来人。”

  封野的贴身侍卫捧着一件厚厚的皮氅走了进来。

  燕思空和元南聿都一眼认出了,那是封野为他做的那件熊氅。

  封野拿起熊氅,轻声道:“我自离开太原,一直都带着,望有一天它还能为你挡风避寒。”

  “不必了,我……”

  “穿上吧。”封野殷殷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实际上,能与封野少说一句话也是好的,他道:“多谢狼王。”

  封野展开熊氅,绕到了燕思空身后,亲自为其披上,当盖上肩头的时候,他多想顺势从背后将人抱在怀里,他希望能为燕思空挡风避寒的,是他自己。

  元南聿默默地看着封野和燕思空,一言不发。

  燕思空裹了裹大氅,朝封野行了个礼,拉着元南聿走了。

  梁慧勇的衙门离元家旧宅不远,俩人踩着薄雪,并肩走着。

  “你还记得这条街吗?小时候我们跑过无数遍。”

  “当然记得。”元南聿微微一笑,“这条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那家豆腐坊,娘叫我们一大清早就来排队,来得越早,打到的豆腐就越嫩,那家卖刀斧的,老板五大三粗,长得好吓人……”他顺着记忆的脉络,如数家珍地说着他对这条街的记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小时候觉得这条街好长,好像走一个来回,一天就没了,如今看来,只有这么短吗……”

  “是啊。”燕思空也感慨道,“小时候觉得广宁好大,大的没有边际,如今看来,它是这样地小。广宁没变,是我们长大了。”

  元南聿沉默了,这二十年在他们身上烙印下的道道伤痕,细数来都是痛彻骨髓。

  伤感的气息在俩人之间流淌。

  “二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是计划好了要假死遁走,还是……”

  燕思空低声道:“如今还重要吗?”

  “我想知道。”元南聿偏头看着他。

  燕思空顿了顿,道:“我没打算走,是阿力将我从火中救了出去。”

  元南聿深吸一口气,胸口堵得慌:“二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轻生。”

  “‘轻生’二字,不适宜用在我身上,我并非悲痛欲绝因而要寻死觅活。”燕思空平静地说,“只是在当时当下,我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更好。”

  元南聿咬了咬嘴唇,黯然道:“是因为我对你说了那些话吗?”

  “不是。”燕思空忙道,“与你无关。”

  “那是因为……封野?”

  燕思空垂下了眼帘,没有回答。

  “二哥,我眼见着你们变成了这样,因为大哥,因为我……”

  “不,聿儿。”燕思空淡淡一笑,“我与他走到今天这般田地,其实与你们关系不大,从前我确实亏欠于他,而他遭逢的变故,将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之间,是积重难返。”

  “……但他,确实对你……”元南聿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是啊,他对我有情,我知道,那又如何呢。”燕思空双目失神地看着天地间的苍茫白雪,“恐怕连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爱恨与执念的差别,我也难以辨认,他爱我时,一往而深,他恨我时,百般折辱,哪一个是他,又或都是他,我怎知他今日情深款款,明日会不会就风云突变。”

  元南聿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如今只想着用封家军来守住辽东,旁的,都微不足道。”燕思空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凝,“尤其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情’。”

第303章

  俩人凭着记忆走到了元家旧宅。

  想象之中,它应该已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但令兄弟俩意外的是,那宅邸看来虽然老旧、质朴,却并不残破,门楣上的匾额还有新修补过的痕迹,门上挂着一把锈了的将军锁,但仔细一看,只是虚挂着,并未锁上。

  俩人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莫非里面住了些无家可归之人?

  元南聿取下了冻得像冰块一样的锁,推开了门,门页发出粗嘎地声响,跨过门槛,眼前出现了一颗高高的银杏树,寒冬腊月,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了霜雪,那肆意伸展的沧桑与满树银花的高洁相辅相成,以天地为画卷,一股形销骨立的凛然之气仿佛跃然其上。

  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爬上爬下的大树,树干上那简陋的小木屋,曾经是他们的秘密堡垒,如今在风雪肆虐中摇摇欲坠。

  看着记忆中的一切,兄弟二人难掩心中悲怆,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他们的家,奈何昔日的幸福已经长埋在冰雪之下,永远不能再见天日。

  元南聿伤怀道:“二哥,这二十年,真像一场噩梦。”

  燕思空鼻头一酸:“若真是一场噩梦,便好了。”

  噩梦起码会醒。

  他们慢慢穿过庭院,走向内院的厢房。

  元卯为官清廉,宅邸不大,不过几间屋舍,这里果然有人清扫修葺,屋子大抵还保留着原貌,旧而不破,但并无人居住。

  难道是梁慧勇派人维护的?可梁慧勇不曾说过,且这二十年他在韩兆兴手下艰难求生,恐怕不敢令人来做这样的事,若被韩兆兴那等卑贱小人发现了,岂能轻饶。

  “不知是谁在清扫。”元南聿道,“回去问问梁将军吧。”

  “好。”燕思空怀着忐忑的心,推开了元卯夫妇卧房的门。

  屋内冷如冰窖,但陈设如旧,与记忆中所差无几,桌上略有一层薄灰,一切都像是主人出了趟门,不日就会归来。

  燕思空忍着落泪的冲动,一一扫过屋内的一切,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回来,可如今的“家”,只剩下一座冰冷的房子,没有团圆,何以成家。

  他们又去看了俩人小时候的卧房,记忆中它大得多,如今看来却是这样的小,站在那张曾经可以打滚玩闹的榻前,记忆扑涌而上,令人悲从中来。

  掩上门,他们来到了祠堂。

  当年出事以后,元家举家搬去了济南府,将祖宗牌位也都带走了,如今正堂之上,只摆着一个孤零零地牌位。

  走近一看,正是元卯的,不知何人所立,但龛上香火贡品齐备。

  俩人双双跪了下来。

  元南聿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来:“爹,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

  燕思空哀声道:“爹,您在天之灵,可有看着我们?可否保佑我们,保佑辽东。”

  俩人敬了香、磕了头,长跪于元卯的灵位之前,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二哥。”元南聿哑声道,“我们搬回来可好。”

  “我也正有此意。”燕思空难过地说,“叶落归根,我们还能回家,定是爹在天上庇佑着我们。”

  元南聿看着燕思空:“我每每怨恨老天无眼,可想到你我今生今世尚能团聚,便又觉得这天命终是给留了一线生机。”

  燕思空露出一个凄切地笑:“当我知道你还活着时,我便是这样想的。”

  元南聿紧紧握住燕思空的手,那是属于男人的力道:“二哥,在爹的灵位前,你我一同祈愿,今生今世不再分开,好不好。”

  燕思空也看着元南聿,目光是无限地温柔:“聿儿,二哥也不想与你分开,只是这世上之事,总不如人愿……”

  “我不管,事在人为,二哥先答应我。”元南聿满面悲伤,“大哥已经疯了,你便原谅他吧,大姐和娘还在济南府,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了,我们一家人,尚有可能重聚。二哥,不要再与我分开了,只要我元南聿尚有一口气在,我便不许任何人伤你分毫。”

  燕思空含泪笑道:“二哥答应你,二哥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俩人在元卯灵前跪了许久,说了许多过去的事,直至天色暗了下来。

  当他们走出祠堂、穿过庭院,便见着府宅门口有一个老翁,正裹着厚厚的棉衣,拿着扫帚在扫门前雪。

  燕思空不宜叫人看着自己的脸,便戴上了兜帽,厚厚的皮毛遮住了大半张脸。

  “老伯。”元南聿叫了一声。

  那老翁转过了身来,有些激动地叫道:“草民见过元将军。”说着颤巍巍地就要跪下。

  “快快免礼。”元南聿忙道。

  那老翁还是跪了下来,元南聿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老伯,如此寒冷的雪夜,你为何……”

  老翁抓着元南聿的胳膊,眼中含泪:“草民没想到,广宁百姓还能再盼来一个‘元将军’。”

  元南聿与燕思空对视一眼,道:“老伯可是认识我爹?”

  老翁抹了抹眼泪:“二十年了,记得元卯将军的人,越来越少了,二十年前,若不是元卯将军,广宁就没了呀,广宁百姓,也早就做了蛮子的刀下亡魂,可这么好的官,朝廷却治他的罪……”

  燕思空身体轻颤,胸中闷痛不已。

  元南聿哑声道:“原来还有人记得我爹的功业,记得我爹的冤屈。”

  “记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老翁抽噎道,“草民这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能等到朝廷给元卯将军平了反,死也可以瞑目了。”

  元南聿感动地说:“这些年,是老伯一直为我家旧宅修葺打扫吗?”

  “可不止我一人。”老翁道,“二十年来,咱们从没有忘记元卯将军的恩德,偷偷地守着这宅子,如今广宁有难,又有一个元将军来救咱们了,咱们可有希望了,可有希望了!”

  元南聿坚定地说道:“老伯放心,我定会承继我爹的遗志,守住广宁,守住辽东。”

  “多谢元将军。”老翁禁不住老泪纵横。

  燕思空心中酸涩,却又升起一丝丝安慰,原来还有人记得曾经拯救广宁的英雄,这世间只要尚有一个人记得,便是不朽。

  俩人回到驿馆,元南聿用手贴了贴燕思空的面颊:“二哥冻坏了吧,快去暖和暖和,早点睡吧。”

  “你也是,明日便要梁将军派人将旧宅打扫了,早些搬回家住。”燕思空微微一笑,“有咱们兄弟在,决不让金贼染指广宁。”

  元南聿重重地点了点头。

  分开后,燕思空径直往自己的别院走去,刚走进院中,便见石凳上有一个黑乎乎地人影。

  借着稀薄的月晕一瞧,竟是封野。

  燕思空顿住了脚步,见封野已经转过了脸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封野站起了身来,斗篷上竟抖下一层雪,他脸蛋冻得通红,也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思空。”一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燕思空蹙起眉,沉默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