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4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今日风和日暖,云淡天高,满朝官员面上多带喜色,却不仅仅是因为气候宜人,而是当朝天子在诸多官员的劝谏之下,终于同意重开经筵。

  经筵乃皇帝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始于汉唐,沿袭至今,为天子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是朝中大事。若是勤勉之主,则经筵当日日开设,学问日日不辍。

  然而当今圣上多以圣躬微恙、盛暑祁寒为由拒开经筵,有时一年能开三四次已是鲜见。朝臣甚为不满,连连上书谏诤,斥责昭武帝惰怠厌学,有违帝道,皇帝也许是烦了,终于同意重开经筵,却不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

  早朝过后,官员们移至文华殿。重开经筵,势必要举办一次典礼,鸿胪寺早已筹办好一切,大殿之上,案牍齐备,场面肃穆。

  百官站于殿下,小声议论。

  “今日讲官是谁?可曾听说?”

  “据说是两个小翰林,都是去年刚中的进士,颜阁老亲自选的。”

  “圣上时隔一年重开经筵,意义重大,怎就选了两个小翰林?”

  “你们有所不知,皇上说……”吏部尚书刘岸倾过身来,叹了口气,小声说,“说……‘不要再看以前那些老脸’。”

  众官只能苦笑。

  “肃静——”御前太监清了清嗓子,“恭迎圣上御文华殿。”

  百官齐齐跪拜:“恭迎圣上。”

  昭武帝陈炤(读招)在侍从的簇拥下步入文华殿,迤迤然坐于帝位之上:“平身吧。”

  官员们刚起身,就见着昭武帝以袖半遮面,打了个哈欠。

  内阁首辅颜子廉出列一步,拱手道:“陛下重回经筵,实乃明德正礼之举,有垂范天下之态,我等甚为欣慰啊。”

  昭武帝呵呵笑了两声,脸上却明显写着不痛快:“这下爱卿能放过朕了?”

  颜子廉恭敬道:“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

  “好了好了。”昭武帝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开始吧。”

  御前太监于吉高声道:“有请今日讲官,翰林院修撰沈鹤轩。”

  只见一清瘦男子,着一身红色讲经服,双手持笏(读户),庄重地走了进来。他年不过而立,俊秀儒雅,眉宇间流动着一股泯然正气,一眼望去,就觉是襟怀坦荡之人。

  此人正是去年的新科状元,而且非一般的状元,是大晟近三百年历史里,第二个连中三元的绝世英才。历朝历代推行科举,千百年来,能够连中三元的,也不过十数人。

  作为小小的修撰,除了殿试和状元大典外,应该是没机会再见皇帝的,可沈鹤轩面色极为平静,既不因自己能够为帝王讲学而受宠若惊,也不因得见龙颜而惶惶恐恐,只是不卑不亢地下跪行大礼。

  昭武帝来了兴趣,探身往前不算,还要掀开面前的玉旒(读流),想仔细看看沈鹤轩:“爱卿不就是那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吗。”

  沈鹤轩拱手,庄重道:“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昭武帝一怔,大概没料到一个小小修撰,竟如此耿直,他自讨了没趣,放下玉旒,端正了坐姿,看沈鹤轩的眼神也变得不耐起来。

  底下朝臣悄声议论,有赞沈鹤轩敢于直言,不辱没讲学精神的,也有说他死板,早晚吃亏的。

  沈鹤轩能听到两旁的窸窣之语,但眼睛都没眨一下。可等了又等,却没等到皇帝叫他平身,他才皱了皱眉,并非担心受罚,而是现在的发展不合礼法。

  于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昭武帝才不情愿地说:“起来吧,讲吧。”

  沈鹤轩这才起身,走到讲学案前。若是身份尊贵的讲官,皇帝是要赐座的,像他这样的七品小官,只能站讲。他手持案卷,今日讲得是《中庸》的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他讲起学来抑扬顿挫,有玉石之声,所讲既通达古道,又联络今理,且不乏自己的独到见解,对他的才学,百官皆是服气的。

  但昭武帝显然并不这么认识,他坐在龙椅上哈欠连连,沈鹤轩讲得再好,在他听来也是枯燥无味。

  沈鹤轩讲完之后,昭武帝很是敷衍地夸赞了几句,他面上流露失望,施礼退走了。

  于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有请今日讲官,翰林院编修燕思空。”

  这一位大多数朝臣倒是没怎么听过了,因此他们也狐疑起来,此人连三甲都未入,又是新科进士,怎会获此殊荣?

  要知道在经筵上讲学的,不是已经身居要位、满腹经纶之人,就是被内阁挑选来,给皇帝或太子备用的侍读,沈鹤轩连中三元,得此机会合情合理,这个人又是何德何能呢?

  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有此人受颜子廉赏识了,毕竟去年的殿试,皇上并未亲临,由颜子廉代劳,因此这一年的进士,都算他的门生。

  片刻,只见一身形颀长之男子走了进来,一样的暗红朝服,一样的双手持笏,但走得不如沈鹤轩那般拘谨,反倒有几份潇洒。

  百官好奇,扭头去看,多少有些吃惊。

  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竟是颜如冠玉,俊美无匹,一声红衣衬得他白皙的皮肤仿佛在发光,波光流转之间,尽是一派风流才子的气度。

  昭武帝复又好奇起来,但想到刚被沈鹤轩当众斥戒坐姿,也就只是轻咳了一声。

  燕思空跪地行一叩三拜大礼,朗声道:“臣,燕思空,拜见圣上。”

  这其实是燕思空第一次见到昭武帝。殿试时是颜子廉主持,状元大典他称病没去。

  “爱卿平身。”

  燕思空站了起来。

  “爱卿,抬起头来。”

  燕思空依言抬头。他看着端坐于金鸾大殿之上的真龙天子,那浑浊的双目、亏虚的面容、臃肿的身体,哪怕裹着雍容华贵的黄袍,也遮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腐朽与昏庸。

  燕思空握着竹笏的双手暗自收紧,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昭武帝浑然不觉,赞叹道:“爱卿有潘安之貌啊。”

  燕思空恭敬道:“谢陛下,微臣不敢以皮相自持。”

  “你进士第几啊?”

  “回陛下,第九。”

  “爱卿真乃才貌双全,可有婚配?”

  颜子廉用力清了清嗓子。

  昭武撇了撇嘴:“好了,开讲吧。”

  燕思空走到讲学案前,翻开准备好的案卷。他今日讲的,也是《中庸》,讲“君子道不远人”,讲“‘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

  燕思空声音清亮,徐徐而至,虽然不若沈鹤轩那般端重庄严,但也是引经据典、通贯古今,时而还要加上一些有趣味的话,慢慢地,昭武帝竟然听进去了。

  “君子之道,道纯,则内外如一,仰则观向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执柯伐柯,苛求于人,不若苛求于己,忠恕之道,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讲到这里,他又说了一个滑稽典故,惹得昭武帝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给他赐了座。

  燕思空讲完,昭武帝连连夸赞:“爱卿说得有趣啊,你这些典故,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可是真的?”

  燕思空微笑道:“微臣不才,爱看些野史杂文,陛下且当笑谈罢,但讲学之义,孔孟之道,微臣不敢有半字谬言。”

  “哈哈,好,讲得好。”昭武帝指着燕思空对颜子廉说,“颜爱卿,此人可是你的学生啊。”

  颜子廉躬身道:“正是臣的学生。”

  “你今日选得此人,不错。”

  “谢陛下,能令陛下感悟讲学之乐趣,老臣甚是欣慰,老臣在此恳请陛下,将经筵恢复至……三日一次。”

  昭武帝却不买账:“此事再议吧。”

  颜子廉却不气馁,还想说什么,于吉却接收到昭武帝的眼色,高声宣布:“今日经筵,到此为止,午宴已设好,请诸位大人前去赴宴吧。”

  燕思空默默地跟着百官退出了文华殿,他走了几步,突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移驾的皇帝,堪堪是狼顾之相,眼神锐利至极。

  ——

  在经筵上得到皇上的夸赞,燕思空可算大出了一把风头,有意结交的官员在路上不免与他寒暄几句,他面带微笑,应对的恭敬又巧妙。

  午宴按照品级赐座。能够参加经筵的,至少都是三、四品以上官员,这里品级最低的自然就是燕思空和沈鹤轩。

  俩人在离圣位最远的地方,坐一张桌子。

  落座后,燕思空拱手道:“沈兄今日所讲,令小弟又有了新的想法,真是受益匪浅啊。”

  沈鹤轩回礼,淡淡说道:“贤弟过奖了,你今日所讲引经据典、又趣味横生,为兄自叹弗如。”

  俩人仅是落座的时候客套了几句,午宴之中,便几乎没再说过话。

  燕思空一直在跟旁边的礼部左侍郎杨越把酒谈笑,沈鹤轩则一个人独自吃酒吃菜。

  燕思空其实心里很清楚,沈鹤轩有些看不上他。倒跟进士第几无关,沈鹤轩看不上的,是他的巧言令色。他很羡慕沈鹤轩,单纯而正派,秉持着一股子尚未被玷污的正气闯入这浑浑宦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哎,你可听说,靖远王世子要回京了?”

  燕思空一愣,猛地扭过头去,问向正在跟同僚闲聊的杨越:“杨大人,您刚刚说什么?”

  “哦,靖远王的世子啊,听说他要回京了。”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小狼王’封野?此子不得了啊……”

  燕思空握紧了酒杯,大脑阵阵地发木。

  封野……

  一个如此遥远的名字,跟那段纠缠他一生的梦魇一般遥远,但也一般地清晰。

第28章

  封野此次回京,名义上是代父述职。

  述职还能以子替之,古未有闻,大家心里都明白,说是述职,其实就是回来做质子。

  二十几年来,在或死或辞了三任大同总督后,加之瓦剌愈发势大,封剑平破例成为了大晟史上第一个坐上总督之位的武将,这就意味着他不仅掌控了整个大同府的政权,也将二十几万兵权抓在了自己手里。

  大同府距离京师,快马不过三四日,是中原的西北防御重地,一旦大同防线崩溃,瓦剌顺势而下,大晟半个江山就没了,因此昭武帝极其依赖封剑平,也极其忌惮封剑平,给了他兵权,同时将他唯一的儿子召回了京。

  恐怕也只有陈炤这样的昏君,才敢将大同府十六州七十七县的政权和兵权都交托一人之手,令其拥兵自重,军威震主,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若知道自己的子孙如此荒唐,怕是能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但是,也正因为干出这事儿的人是陈炤,天下人才不至大惊小怪,毕竟当年放弃辽北七州天险,令辽东门户大开的,也是他。

  当然,这对燕思空来说是个好消息,封野回京,对他来说更是一个好消息。

  此时他正在翰林院,与沈鹤轩一同聆听颜子廉的教诲。

  “你二人聪慧明理,是我大晟未来之栋梁之才,新科进士之中,我最看好你们。前日经筵,大体未叫我失望。”

  燕思空道:“谢老师赐此机会,学生受宠若惊。”

  沈鹤轩也拱手道:“幸不辱没老师名声。”

  “经筵之上,鹤轩讲学优异,但稍显枯燥,圣上不爱听,思空呢,虽然趣味连连,讨好了圣上,但未免失了讲学的严肃,在我看来,都还不够好,下一次经筵,你们互相讨教讨教,取人之长,弥己之短。”

  俩人齐声道:“是。”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回去吧。”

  “老师今夜不归家了?”沈鹤轩道,“可是还有公文未批复?学生愿留下协助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