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50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燕思空凝重道:“我觉此事有些蹊跷,假如小殿下真的在哪答汗手中,便需派人去要回来,当年与察哈尔的结盟,是我谈的,我去。”

  封野冷道:“思空,此时哪答汗已与勇王反目,你去了,他便可能迁怒于你,我要亲自去把泽儿救回来。”

  “当年你我冒险出使察哈尔,哪答汗可是对我们抱有杀心,即便是那样的凶险境地,我们也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大同与察哈尔的缔盟。”燕思空道,“何况哪答汗与勇王交恶,并非你与哪答汗交恶,此事有大大的转圜余地,若处置得当,正好将大同兵权从勇王手里收回来。让我去。”

  封野沉吟片刻:“先回大同,视情况再定。”

  “事不宜迟,你们尽快动身吧。”元南聿道,“我留在广宁善后。”

  ——

  陈霂与沈鹤轩看过燕思空送来的文书后,并无异议。这些文书包含将宣告天下封邑封野的圣旨,以及四府与朝廷之间关于军政法税的种种约定,其中细则自然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陈霂唯恐夜长梦多,统统答应了。比起入京之后,他要经历的一系列军变、政变,以及如何让自己看来名正言顺的践祚,这些条款根本微不足道。

  于是元南聿留在广宁处理楚军俘虏、重建城墙、人事变动等事宜,封野和燕思空匆匆地赶往大同。

  封野的身体日渐康复,虽然还不宜在马上颠簸,但乘马车已无大碍,他便要燕思空与自己同乘陪伴。

  这日,封野草草吃了几口饭,便让下人收了去,燕思空见了,说道:“你吃完饭还要服汤药,怎就吃这么点?”

  “没什么胃口。”封野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眉头轻蹙着。

  “是在担心小殿下吗。”燕思空道,“哪答汗不会对小殿下不利的,待回到大同,此事定可顺利解决。”

  “不止。”封野低声说了一句,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燕思空看着封野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庞,和那青黑的眼底,心中突然有些触动。

  这些时日以来,封野夹在京师与辽东之间进退维谷,中伏,受致命伤,将泣血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又得大同老家局势不稳,自己的儿子沦为质子的消息。

  这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巨大的挫败与失意,换做别人,心智多半已经垮了,他心里,定也是很苦,定也是比谁都焦头烂额,但并未听他抱怨过一句……

  燕思空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想象过封野在想什么了。

  从前他宁肯牺牲一切,也要保护的小世子,如今成了盖世狼王,尽管俩人之间的恩怨已经难以理清,但在他心中,封野始终是一个山一般的男人,这山似乎压不弯,摧不倒,永远都会屹立于前。

  可封野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有悲喜,有成败,有生死。

  眼前的封野,那紧蹙的眉宇之间,该是埋藏了许多难以想象的痛苦吧。

  燕思空静静凝视着封野,封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睛,刚好捕捉到燕思空闪避开的眼神。

  封野淡淡一笑:“你在看我吗?”

  “你可是不舒服?”

  封野略显失望:“你我之间,除了正事,和我的伤势,便没有别的可谈了吗。”

  燕思空淡道:“你想谈什么?”

  封野挪到了他身前,将他抱进了怀中:“不谈也无妨,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燕思空安静地任封野环抱着,心中很平静。

  封野温热的唇柔柔地落在他的发际和面颊,轻声说:“空儿,你知道吗,我心里有很多害怕。”

  燕思空静静地听着。

  “我曾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后来才发现,多是年少轻狂。”封野用面颊贴着燕思空的面颊,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可我真想回到年少时啊。那时,我爹还活着,我封家还是世代忠良,你和我,还两情相悦……”

  燕思空听着听着,心中便酸涩起来。

  “你给醉红取的名字,便是意喻‘少年不老’,愿景那般美好,可惜,谁能不老呢……”

  燕思空颤声道:“是啊,谁能不老。”如封野所说,他也想回到从前,他甚至想一口气回到九岁之前,他与生生父母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每日读着经史典籍,做着登阁拜相、名留青史的大梦。

  那时候他的人生,没有悲剧,没有烦恼。

  “转眼间,我也到了而立之年。我曾以为对你的喜欢,也是年少轻狂的一部分,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了我心头的一块肉。”封野自嘲一笑,“怎么割舍呀。”

  燕思空轻叹一声:“封野,你我之间,情动懵懂时,必然是会铭记一生的。”

  “你呢,你也铭记一生吗?”

  “我什么都不曾忘记过。”何况是你。

  “那你可有怀念过?我们当初那么好。”

  “当然怀念,只是后来……不必提了吧。”

  封野的目光黯然了下来。

  “你也不必介怀从前了,都过去了。”燕思空道,“你为广宁做的一切,可以抵过所有。”

  “那为何你对我,还是这样疏离?”封野放开燕思空,抚摸着他的面颊,凝视着他漆黑的瞳眸,“你为我出谋划策,你要与我一同去察哈尔救泽儿,你也关心我的伤势,你仿佛是处处为我,却偏偏不跟我亲近,为什么?”

  燕思空迟疑着,连他自己也觉茫然的事,他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否心中介怀云珑?”封野垂下了眼帘,“你本不必与我回大同。”

  “不是。”燕思空坦然道,“没什么值得介怀的,何况小殿下是封家子嗣,干系重大,我必然要回去。”

  “我与她早已夫妻离心,若你们见了面,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

  “我又怎会与一妇人较长短,放心吧。此次回去,有两件事最重要,其一,小殿下,其二,要把大同兵权从勇王手里收回来,以免他坐大。”

  封野冷冷道:“此人经商确有手腕,但实在贪婪短视,自从他接管了大同,与察哈尔的关系恶化至此,关键时刻无法分兵援我,我不问他的罪,已是给他薄面,大同我定然不会再交给他了。”

  燕思空点点头:“察哈尔之于大同十分重要,何况萨仁还是你的妾,小殿下一事,只能谈不能打。”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去便知。”封野目光骤冷,“勇王压不住哪答汗,我可以,我绝不会让蒙古蛮族再次壮大,重蹈瓦剌的覆辙。”

第331章

  辽东距大同不算很远,封家军的车马又竭尽所能地快,他们仅用了八日,就赶回了大同。

  若非封野不能骑马,只能乘车,理应更快些。

  一到大同,顾不得鞍马劳顿,他们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府邸。

  刚接到消息的勇王已经来不及去城门相应,也一并去了狼王府。

  两拨人正撞在了大门口。

  勇王见到封野,神色显见出几分心虚,毕竟封野将大同老巢交与他,他却管得一塌糊涂,不仅要跟察哈尔打起来了,如今甚至把狼王的儿子弄丢了,他自然抬不起头来。

  “狼王回来了,不知伤势恢复得如何?”勇王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皮白肉嫩,身材肥硕,一看就是经年养尊处优,与这飞沙走石、天候恶劣的关外格格不入。

  “尚可,多谢岳父大人关心。”封野口气冰冷,“泽儿可有最新的消息?”

  一行人边说边进了府,勇王瞄了封野身边的燕思空一眼,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目露愤恨。一年前,天下盛传燕思空已经死了,但广宁一战后,燕思空还活着的消息又悄然传开,不久前大同已有耳闻。凭着这相貌气度,和他出现的地方,要猜到他身份并不难。

  燕思空视若无睹,不动声色地跟在封野身后。

  勇王哭丧着脸答道:“都怪我,都怪我啊,我怎知那蛮女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动狼王的子嗣,我没能保护好泽儿,我、我是日夜难安啊。”

  “待我查明真相,该治罪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封野冷冷地瞥了勇王一眼,“眼下最重要的是救泽儿回来,有消息没有。”

  勇王抖了抖腮帮子,低声道:“萨仁已经返回了察哈尔,哪答汗狮子大开口,要了许多东西,我怕他对泽儿不利,统统都送去了。”

  谈话间,一行人已经推门进屋,门一开,赫然见着屋内坐着一身着华服的娇艳女子,她肤若凝脂,蛾眉皓齿,十分貌美,气质更是端方优雅,见着一堆寒着脸的大男人突然推门而入,她却不似寻常女子般惊若寒蝉,甚至一眼看到自己一年多没见的夫君,也只是眉毛微挑。

  她便是勇王之女,狼王的正妻——云珑郡主。

  她站起身,款款施礼,轻声道:“王爷回来了,怎不派人早些来通报,府上什么也没准备。”她说着让出主位,退到了一边。

  “不必。”封野落座后,看着云珑,面无表情道,“夫人请坐吧。你们都在这里,旁的不必赘言,把泽儿被带走前后发生的所有事,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提到封泽,云珑的眼圈立刻红了,她面色苍白,目光疲倦,显然也受了不少煎熬,勇王接过话头:“我来说吧。”

  他便将那日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云珑绞着手帕,时不时就垂泪。

  封野和燕思空认真听着勇王说的话,都觉有些古怪。

  听完之后,封野沉声道:“你说萨仁像往常一样来与岳儿和泽儿玩儿,却趁着奶娘去取东西时将泽儿抱走了?”

  “是。”

  “泽儿刚刚足岁,正是爱哭闹的时候,萨仁是怎么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府的?府里那么多下人,就没一个看见?”

  “那天天色已晚,下人大多在忙于晚膳,就没注意。”

  封野目光凌厉地瞪着勇王:“没注意?奶娘离开多久?回来之后发现泽儿不见了,可派人去找?萨仁一介女子,短短时间内,她是怎么躲过府内侍卫,躲过城中巡逻,躲过城门守将,将泽儿带出关的,带出关外又是怎么回到察哈尔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逼问得勇王脸上汗津津的,他突然怒道,“这个蛇蝎心肠的下贱蛮女定然有内应!靠她一人怎可能将泽儿带走。她、她是怎么回到察哈尔的,我也不清楚,肯定是哪答汗派人来接的。”

  燕思空凝视着勇王,看着他白胖的脸上横肉直抖,目光闪烁,答非所问,心中质疑更甚。萨仁带走的,可是狼王的儿子,活生生的人,不仅要带出府,还要带出城,出了城,还要有车马,早早备上大人和孩子用的东西,护送她们去几百里之外的察哈尔部,稍有不慎,便可能迷失在茫茫地沙漠戈壁之中。

  这岂是内应能做到的,哪答汗怕是派来了一个军队吧。

  封野眯起眼睛,盯着勇王目露寒光:“那内应找出来了吗?一个女人,将我的儿子从王府里绑走,大摇大摆地出了城,甚至带回了蛮族,你们竟然浑然不觉,荒谬!”他重重一拍案,汹涌地怒意就像一把利剑扫荡全场,令人战栗不已。

  云珑郡主那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低着头小声啜泣,看来真是我见犹怜。

  “都是我的错,我看顾不严,她虽是蛮女,但已嫁入封家,我对她从无防备,可她……她……”勇王懊恼地说,“是我的错,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狼王要降罪,就降我的罪吧,我悔恨不已啊。”

  封野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勇王身前,那高大的身形令勇王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力,他顿觉口干舌燥,眼神闪躲,根本不敢看封野狼一般凶狠地眼眸。

  “岳父大人。”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寒声道,“你语焉不详,答非所问,反反复复提萨仁的可恨,萨仁固然可恨,但你,是否有什么隐瞒我?”

  勇王脸色一变:“狼王此话何意?”

  “我与叔叔不在大同期间,你瞒着我在河套作威作福,无视我与哪答汗的封贡互市盟约,侵占他的利益,你瞒我的事,究竟有多少?”

  勇王身体一抖:“我,狼王,此事说来话长,另有内情,蛮夷、蛮夷不可不防啊……”

  “蛮夷不可不防。”封野面显一丝狰狞,“但家贼更难防。河套的事,我之后会严查,现在我只要救回泽儿,我再问岳父大人一遍,泽儿被绑一事,你可有隐瞒?”

  勇王握紧了拳头,梗着粗壮得快与脑袋连成一片的脖子,道:“不敢隐瞒。”

  燕思空偷偷瞄了一眼云珑,见她脸色惨白,咬着嘴唇,手里的绢帕被绞得紧紧的。

  他与封野一样,都肯定勇王在撒谎,或至少有所隐瞒。

  勇王是皇族出身,对蛮夷又是痛恨又是鄙夷,他与哪答汗为争河套的利益,都快打起来了,怎可能对哪答汗的女儿毫无防备,萨仁在狼王府上的日子,定然不好过,云珑也几乎不可能让她接近自己的孩子。

  更不用提萨仁犹如神助一般将一个孩子独自带回了察哈尔,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好。”封野退开了几步,“那我就派人彻查此事。事发当日,每个在府上当差的人,从王府到城门的几条必经之道上的所有住户商贩,几个城门的所有守将士卒,我全部都要一个一个盘问。”他阴恻恻地看着勇王,“如果,我查出是谁帮萨仁偷走了我的儿子,无论是谁,我夷他九族!”

  勇王的身体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