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54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燕思空吁出一口气,就像是在水下憋了许久的人,终于得以喘息一般,他看着封野,神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说:“你后悔了吗。”

  封野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燕思空:“这才是你真正想对我说的话吧。你以为我会后悔,你一直都以为,我会后悔为你救辽东,我会后悔为你放弃天下,你心里一直都在等着我对你说,我后悔为你做了这一切,是不是?”

  燕思空的目光闪动着,有些无法直视封野的眼睛。

  “所以你整日都是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你把自己藏起来,伪装出一个忠仆来为我鞍前马后,你担心我有一天将所有错处都归咎到你身上,所以你千方百计想从别处补偿我,不愿意欠我,这就是你心里所想,这就是你留下的理由,是不是!”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封野:“难道你不会后悔吗?即便不是现在,以后呢,谁敢说自己能终身无悔呢。”

  封野嘲弄一笑:“悔?若叫我回到十八岁那年,重新选过是否与你相见,我还是要选你,还是要对你一往而深,你不是信命吗,这难道不就是命吗。所以彼时卓勒泰大军围城,陈霂领兵进发广宁,在你和天下之间,选上一千一万次,我仍然选你,因为我只能选与你一起生,或与你一起死,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说陈霂比我适合当皇帝,是对的……”他的目光锋锐如狼,“因为只要是为了你,我封野无怨无悔。”

  燕思空心头大震,他张了张嘴,眉心渐渐拧在了一处:“我只是……”

  “你将自己藏着掖着,不肯对我流露半点真情,你好似要为我打点好一切,然后随时准备着全身而退,你当真以为我毫无察觉吗?!”说到激动处,封野只觉心口剧痛,他脸色骤变,不觉捂住了伤口。

  “封野。”燕思空连忙扶住了他:“别说了,你……”

  “我要说。”封野盯进他眼眸深处,“你什么都不说,一句真心话都不愿意给我,那便我来说,我倒要看看,你这枚风轻云淡的面具究竟何时才肯摘下来!”

  燕思空僵住了,他被封野眼中的执着所震撼,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怯懦。

  那双坚定的、无畏的、没有保留的眼睛,始终看着燕思空,封野一字一钻心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走。”

  燕思空身形一晃,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封野的瞳眸顿时染上了无边的绝望,他用发抖地手指着封魂的棺木,声音微若蚊呐:“当着魂儿的灵柩,你敢不敢说一句真话?你一直都想走,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想着,何时、如何,离开我。”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才能勉强阻止眼泪垂落。

  没错,他觉得封野会后悔,总有一天,封野会后悔为了区区一个人而放弃了大好江山,放弃了凌云之志,当他不再是封野的求而不得,当他容颜老去,当封野终有一天幡然醒悟,发现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那些迷恋与执念都在刹那间消逝时,封野会怨恨他。

  人总说落棋无悔,可不到一局终了,又岂知真的无悔。

  封野的“悔”会在哪一天到来呢?于其余生中都如履薄冰地等待封野悔棋,不如他提前收局,如此一来,至少他不用再一次看到封野痛恨、埋怨他的眼神。

  他没有办法再经历一次了。

  燕思空的沉默,已然昭示了一切,封野只觉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痛得不知所措,痛得恨不能就此绝世,他想把眼前之人一口一口地吃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其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被一股汹涌而来的巨大的悲伤冲断了所有的神智,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将燕思空按在身下,狠狠地掠夺着那柔软又薄情地唇。

  唇齿碰撞间,他们彼此都尝到了浓郁地血腥味儿,可没有人分得清究竟是谁受了伤,只因心痛盖过了所有,他们被一股疯狂的念所支配,他们痛到无法喘息,他们就像野兽一样,没有意识,没有思考,那足以颠覆江山大脑,只剩下空白。

  他们亲吻着,用想要将对方拆吃入腹的力道。

  封野撕扯着燕思空的衣物,他想撕碎一切阻止他进入燕思空心中的障碍,哪怕是血肉,哪怕是骨髓,哪怕是……

  倏地,他怔住了。

第335章

  燕思空的胸膛就这样无遮无掩地袒露在了封野面前,记忆中白皙滑润的皮肤,如今却伏了一片狰狞地烧伤疤。

  那些伤疤就像盘踞在肌理之上的丑陋的妖怪,凹凸着、虬结着、绵延着,有的已与肤色无异,有的仍是淡淡地藕荷色,它们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经受过怎样的痛楚。

  封野看着那些刺目的伤痕,一时忘了呼吸。

  燕思空起初还下意识地想遮,但最终并没有动作,他偏过了脸去,不想看封野的神情,无论是震惊的,愧疚的,还是伤心的,他都不想看。

  当封野从僵硬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无法自抑地战栗着,心口传来撕裂般地剧痛,利箭穿胸的痛甚至不能比拟十一!

  他拉扯着燕思空的衣物,却只觉浑身脱力,这双能开二石弓的、号称天生神力的臂膀,此时却连轻飘飘的衣料都无法掌控,他口中嗫喏着:“还有哪里……还有哪里……”

  燕思空一把从封野手中抢回了自己的衣襟,轻声说:“手臂和小腿罢了,早已经好了。”

  “……为什么……”封野的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不告诉我……”

  燕思空伸手抹掉了唇角的血迹,他的口吻平淡如斯:“告诉你做什么呢。”

  封野用赤红的双目瞪着那片胸口,想着燕思空是怀着怎样的绝望心死,走进那地狱般地火海,眼前便阵阵地晕眩,悔恨与心痛如潮水般扑涌而来,将他灭顶,也将他醍醐灌顶。

  是啊,告诉他做什么?他既没能保护燕思空免受烈火灼烧之苦,也不能帮燕思空抚平伤痕,他一错再错,再错再错,他一生最爱的人,为他付出最多,被他伤得最深。

  他恨命运弄人,他恨小人谗言,但他最恨他自己,因这世上给燕思空最多痛苦折磨的,正是他自己。

  他口口声声说着对燕思空用情至深,却极尽伤害羞辱强迫之能事,燕思空口口声声说着对他情至意尽,却为他赴汤蹈火,生死枉顾。

  可笑他从头至尾觉得,自己才是爱得更多的那一个。

  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燕思空,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人真正想要什么。

  燕思空忽觉胸膛有点滴湿濡,他讶然转过脸来,就见着大颗的泪水从封野眼中垂落,砸在那些伤痕之上,留下微弱的余温。

  “对不起……”封野浑身脱力地趴在了燕思空身上,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对不起”,眼泪汹涌而下。

  燕思空瞪大眼睛望着山洞顶,悲伤在体内安静地流淌,所到之处,都觉分外的寒冷。

  “对不起……空儿……对不起……对不起……”此时的封野,不是那所向披靡的盖世狼王,不是那问鼎京畿的摄政王,也不是那封邑四府的镇北王,他就像一个无措又无助的孩童,将头埋于燕思空的胸膛,痛哭失声。

  燕思空的眼泪终是淌了下来,像是春雪融化之后的泉眼,源源不断。

  封野听着自己用哭腔说着:“对不起……我不再勉强你……你……走吧……”他听着那声音在耳边徘徊,却不敢辨认,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放开的手,却不得不放,他残存的理智逼迫自己说出了那句话,下一瞬,已经后悔。

  燕思空轻轻抱住了封野的脑袋,任泪水决堤而下,在动摇之前,他哑声说道:“等你,伤好以后……”

  封野闭上了眼睛,心已成灰。

  ——

  当他们天明离开时,侍卫用带来的火药炸毁了山洞口,将整个山洞做了封魂的棺椁。

  回去的路上,封野一言未发,便是当着将士们的面,他也难以掩饰那失魂落魄。

  直到回到府中,封野才拉住燕思空的手,双目空洞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尽管与我说,我……”他越说声音越微弱。

  “不必了。”燕思空也觉有些恍然,他摇着头,“不必费心。”

  “……你早有准备了。”封野僵硬地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燕思空的手,沉默地转身离去。

  看着封野那沧桑而孤寂的背影,燕思空依靠在廊柱上,心绪繁杂万千。

  ——

  自那日之后,封野不再要求燕思空与他同寝,但每日三餐,都要与燕思空同食,席间,俩人绝口不提山洞中发生的事,只是封野时常看着燕思空,看到失神,再恍惚地移开目光。

  没过多久,京师传来了新帝践祚的消息,陈霂终于登上大宝,君临天下,改年号为“泰合”。曾被封野扶立为帝的十三皇子被废黜,一刻不留地送去了地方。

  陈霂登基后,便依约昭告天下,封野为封邑黔州、大同、宣化、辽东四府的镇北王,四府之军政法税皆由镇北王统御。那诏书是燕思空写的,王朝为权臣改制,秦以后千年不曾有过的封邑重现,此事如此荒唐,如此骇人听闻,却被燕思空写得引经据典,滴水不漏。

  当圣旨从京师快马加鞭地送到大同,封野是站着领旨的,且腰板挺得笔直,听完监官的宣读,面上表情都未动过。

  燕思空想起封野说过,这辈子除了祖宗父母,不再跪任何人,他确实做到了。

  而看着封野终于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北王,燕思空感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全天下的能臣强将,在朝廷之外还有了北境四府可为之效命,要不了多久,封野将拥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谋士,北境将在他们的辅佐之下日渐强盛。

  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只是,接到封邑圣旨的当天,本该是全军庆贺、酒宴不眠的时候,封野却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彻底断绝了将士们开怀畅饮的念想。

第336章

  燕思空闻讯赶来看封野,正见着下人端着一盆血水从屋里走出来,里面还浸着已被染透的布,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浮现的是封野中箭倒在他怀中的画面,登时害怕得两条腿都开始发抖。

  他急忙冲进屋内,就见着封野坐卧在榻上,胸前缠绕着一圈圈的白布,曾经被箭矢贯穿的地方透出鲜红的血迹,那里本来几乎已经愈合了!

  见到燕思空,封野黯淡的眼神亮了亮。

  围在床边的几名大夫纷纷往后退去,燕思空走到床边,咬牙道:“这是怎么回事?”

  “很久没跑马,醉红太亢奋了。”封野轻描淡写地说,“没留意就摔了下来。”

  “你伤势刚好怎能去跑马。”燕思空回头瞪向封野的贴身侍卫,厉声斥道,“你们是怎么服侍镇北王的?!”

  几名侍卫慌忙跪了下来:“属下罪该万死。”

  “算了,不怪他们。”封野抬了抬下巴,“都退下吧。”

  屋内的人都鱼贯退了出去。

  燕思空皱眉看着封野,脸色阴晴不定。

  “坐吧。”封野拍了拍床边。

  燕思空坐了过去,沉声道:“你身为北境四府之主,肩负重任,怎能做出这样轻率之事。”

  “好了,叔叔刚走,已经教训过我了。”封野伸出手,抚了抚燕思空的面颊,“休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他脸色十分苍白,但双眸异常地明亮有神。

  燕思空看着封野胸前刺眼的血迹,沉默不语。

  封野轻声道:“我已命人去药谷配了最好的烧伤膏和内调的汤药,你要按时用。”

  “不必了,阙忘给我开了方子,我吃了有一段日子了,身体养得挺好。”

  “……他知道。”封野一怒,“他知道,却帮你瞒着我。”

  “是我要他不准说的。”燕思空不愿多提此事,“我早已经好了,你也需快些好起来,你刚刚晋封,北境百姓还等着迎接新主。”

  封野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眸注视着燕思空,轻轻地说:“灼烧乃人间极刑,你受了那样的苦,我却不在你身边,你那时……一定很恨我吧。”

  燕思空淡道:“我若恨你,便不会做那样的事。”

  封野惨笑着点头:“你不恨我,你只是对我失望透顶,宁愿死,也不想再见到我。”每每想到燕思空走进火海时的心情,和日夜忍受灼烧之痛的苦,都令他肝肠寸断。他甚至不敢回忆,他究竟都做了什么,才逼得至爱之人走到了那一步。

  最该死的,明明是他自己。

  燕思空无意于自怨自艾,尽管那时,他确有那样想过,他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我过不去。”封野注视着燕思空的双眼,缓缓摇头,哑声道,“我永远都过不去。”

  “……”

  封野还想说什么,但蓦地拧起了眉毛,脸上浮现一丝痛苦,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燕思空忙道:“你该休息了。”他扶着封野,小心翼翼地令其平躺在了床上。

  封野抓住了燕思空的手,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空儿,能陪陪我吗?”那眼神与口吻皆是恳求。

  燕思空暗自叹息,点了点头。

  封野将燕思空的手凑到了唇边,软软地亲吻着,那珍视的态度,就像手握的是什么稀世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