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 第17章

作者:陈灯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架空

雪石眼圈红红扶了他躺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放下床帐,转过头对雾松、冰原和双林道:“今晚大家辛苦点,好歹熬过来。”

雾松轻道:“自然的,您看您在房里伺候着,我和双林外殿候着,冰原且去歇息,待后半夜若是退了烧,只怕按殿下的性子,明儿还是要去御书房上学的,到时候冰原总要跟着的,若是没退,再叫他起来接班儿,你看如何?”

雪石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道:“也好。”

雾松便让双林端了水盆子出来,倒了水后在外殿支了个小炉,这宫里不许见明火,只有炭炉支着,煨着药,雾松倒了杯茶给双林道:“这茶熬得俨,你喝点解解乏。”

双林接过茶水低低说了声谢谢,默默喝了,两人相对无言,殿里高高的鎏金烛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光线幽暗,烛光飘摇,四周影影幢幢,寝殿里头安静之极,纱帐重重低垂,雾松悄悄道:“可困了?你悄悄睡一会子,有事我支应着。”

双林摇了摇头,也替雾松倒了杯茶,两人都守着小炉沉默着,双林低头一边看着雾松用长铁筷拨着炭块,一边想着今天太子的言行,当时听着,也觉得微微鼻酸,再想起从前偷听到的皇后和太子所说的话来,心下不知不觉对楚昭生了一分怜悯和敬佩来,这样小的少年,在未来还只是读初中的年纪,如今却已不得不早早挑起沉重的负担来,偏偏又有这样一番赤子之心,本来这个时候病了,皇后娘娘知道太子为之焦虑,大概态度上会有所软化,若是陛下再用些心,帝后面上和好大概是理所应当的。

难得的是这位年轻的太子,明明思虑过甚生了病,却既没有为自己储位着想,也没有非要让自己的父母和睦,而就势利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太过早熟,还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几乎不像皇家子弟了,若是换个别人,莫说有病,没病大概都要制造一场苦肉计,好让帝后和谐,储位稳固。

第26章 圣眷

长夜尽时,东方天际微露曙光。

大概真的是贵人自有神灵护佑,楚昭一夜并没有再叫过人,晨起的时候双林和雾松进去,看到楚昭阖目睡着,虽然眉毛蹙着,肌肤有些苍白,但看起来不像病情恶化的样子。榻边雪石侧着蜷在榻边,也已睡着,眼窝下阴影很深,想必夜里守了许久,雾松小心翼翼进去探了探楚昭的额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楚昭感觉到响动,睁了眼睛,看到是雾松,问了句:“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有些嘶哑,起身看到雪石在身侧,说话便小声了些,动作也明显放轻,不过雪石还是惊醒了,起了身来,楚昭十分自然地扶了扶他,他也十分自然地扶了扶楚昭的手,又去伸手探了探楚昭的额头,释然道:“退了烧了。”

雾松道:“已是卯时了。”

雪石往外张了张天色道:“今儿有点小雨,就不去大本堂了吧?”大本堂是楚昭每日听课的地方,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小雨算了,不去父皇必是要问缘由的,老师们也要动问,若没个缘由,那是要被弹的。我现在好多了,无妨。”他起了身,雾松便上前替他整衣,双林见状也出去传了热水进来给楚昭漱洗,外头的两个大宫女常欢常乐一早就已伺候在外头,见太子起了便接手了梳洗工作。

等楚昭梳洗完毕,冰原早已垂手在外等待,楚昭和雪石雾松双林道:“你们昨晚辛苦了,今儿就歇一天吧。”几人应了,雪石却仍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楚昭几句,才看着楚昭走了出去上了步辇。

结果平日里中午太子会回来的,今日却迟迟不回,雪石担心,遣了小内侍去前头问,回来却说是陛下召见太子,雪石越发提着心,也不歇着了,自到了门口等着。

到了晚膳时间,前头也只是传来了消息,陛下留了太子殿下一同用膳,雾松松了口气,悄悄对双林道:“陛下一贯宠爱太子,想必今儿并没有训斥。”双林笑道:“那哥哥前头紧张什么?”

雾松道:“陛下虽然待太子分外不同,但平日里分外严厉些,若是太子遭了训斥,遭殃的都是咱们身旁伺候的人。这些日子娘娘又与陛下怄气……咱们哪一个不是心都提在嗓子眼儿。”雾松说了两句脸上也阴郁下来,低声嘱咐双林道:“虽然你嘴紧,但是昨晚听到的话,一句都别往外吐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听到前头有了消息,太子返宫了,雾松连忙迎了出去,看到楚昭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和从前一样沉稳冷静,只是后头的从人如冰原这般年纪小的,可就没这么端着了,个个都是喜气洋溢,一看便知道有好事。

果然雪石迎上前替楚昭解大衣服的时候笑着问道:“陛下今儿怎么好端端想起和你用膳?”

楚昭解衣带的手顿了顿,道:“父皇今儿召见了礼部官员,让他们筹备我出阁讲学的事,亲自过问,还召见了太子三师,让他们做好准备,晚膳也是给我说这事儿,亲自指导了我一番功课。”

雪石一愣,脸上也登时涌上了喜意:“果真?”

楚昭点了点头,脸上并没什么喜意,雪石却十分欣喜道:“这般您可就是本朝第一位出阁讲学的太子了!这可是大事儿,你正该去和娘娘道喜才是。”

根据历朝历代习俗,皇太子出阁就读受傅于翰林院诸学士,称为东宫出阁讲学,皇子出阁不同于凡人进学堂,有一套十分讲究且程序繁杂的礼节仪式,这也是朝廷大臣们首次领略皇储的天赋和学业,检验未来天子读书成果的一个重要仪式。而或是太子学业一般,或是别的事耽搁,因着种种原因,本朝历朝太子,都未举行出阁讲学,便是元狩帝,也因为开始只是封的亲王,并未享受过太子诸般礼仪待遇。楚昭今年年满十四,元狩帝这个举措,显然是要将太子正式推向朝臣,让太子在朝堂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这是一个具有十分重要政治意义而意味深长的举措,在这个当口举办出阁讲学礼,显然安抚皇后和太子的意味很重,已经是一个帝王在自己范围内不动声色的向皇后和太子一系示好了。

双林心里想着,也不知元狩帝是不是知道了太子殿下生病的消息,这大概也是为了安他和皇后的心,可惜看起来楚昭并没有那么高兴,他只是淡淡道:“母后已知道了,适才我顺道去了坤和宫,母后也叮嘱了一番让我注意功课,莫要过于紧张。”

雪石看他面色,轻轻道:“殿下一向功课上极好,自是不必担忧的,只是昨儿您才生了病,还是得好好歇息保养的好。今儿的字,我白天无事,替你写了,你今晚好好歇息吧。”太子每日习书却是有定例的,春夏秋三季每日都要写足一百字,冬日天寒地冻则减半为五十字,朔望节假、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可暂停放假,而楚昭勤勉,自开蒙习字以来,从未有一次懈怠,元狩帝待这个儿子也十分用心,每日功课,都是要检视的。

楚昭点了点头,宽了大衣服,却又换了常服对雪石道:“我叫了詹事府众属官及太子宾客在文华殿商议出阁讲学的事,你随我同去吧。”雪石连忙应了,楚昭又转头交代了雾松几句话,才带着雪石出去了。

楚昭一走,雾松和冰原都松了一口气,面有喜色,冰原道:“你不知道今日陛下说要太子出阁讲学的旨意一出,安太师的脸色有多难看,还问太子年幼,心性未定,是否等冠礼后再考虑。”陛下只置之不理,又有太子太傅王大人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讲学一事绝无问题,打了包票,中午的时候陛下与诸皇子用膳,瑞王一直不说话,又装身子不舒服吃不下饭,若是往时陛下肯定要动问了,今儿却只是惦着给我们殿下加了好几道菜。”然后迟疑了一会儿冰原又道:“我总觉得,陛下似乎知道殿下生病了,午后还专门让殿下在书房西厢歇息,说下午让殿下替他抄些奏折,没有让殿下去上骑射的课。”说到这里他也惴惴不安起来,毕竟太子殿下生病,他们作为身边人却不上报,若是元狩帝问罪下来,他们一个都讨不了好。

雾松脸上也紧了紧,低声道:“陛下不挑明自有道理,咱们只管听着太子殿下的吩咐便好。”一边转过头又吩咐双林:“今儿轮到你值夜,就按我之前教过你的小心伺候着就好,今天太子殿下召见太子属官商量事情,定要很晚才回来,喝些养元汤便能歇下了,论理昨夜你才值夜,今晚不该是你,只是今儿冰原白日也陪着殿下走了一日,晚上是雪石陪着,明儿朔日,不上课,殿下一向要出宫,一应事宜都是我安排的,所以我该陪着,所以今夜只有你再辛苦一二,殿下一贯不起夜,其实咱们这儿,值夜倒算不上辛苦,基本都能盹上一盹儿,明儿殿下出宫了,你再好好歇息。”

双林笑道:“我白日也歇过了,哥哥只管放心便是了。”一边却又心里一动问道:“出宫好玩不?”无品的内侍自然是不可能出宫的,能出宫办事的一般都是各宫主子身边的内侍,出去替主子办事的。

雾松叹了口气道:“好玩甚么!殿下一般都是去几位师傅或者国舅家走走,有时候则在茶馆酒馆等地方听听说书了解下民情,咱们跟着的人心里一直吊着呢!若是在几位大人府上都还好,在街头,哪次不是拎着一颗心背上透一身汗的。殿下一般也只带我和雪石出过宫,不过雪石不太爱出去见人,都是我跟着多。”

冰原一旁讥讽了句:“他自然是不愿意出去的,见到旧友,别人结交也不是不结交也不是,多难堪,殿下带着他,使唤也不是不使唤也不是……”

雾松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道:“等不当值了,我和冰原就找机会带你出宫去逛逛去!”

双林心中一喜,笑了起来,一旁冰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腮帮子道:“长开了更是讨喜多了,平时多笑笑,怕不得主子的喜欢?别学那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他一样。”

果然楚昭与属官们这一议就到了深夜才回,因着晚了,也不沐浴了,只传了热水来洗脸擦身泡脚,雪石叮嘱了两句,楚昭便支他歇息了。双林伺候着他洗了头脸,出去倒水。

楚昭换了宽松的袍子,常欢替他除了冠,正要拆发髻,楚昭却阻止了她道:“我今儿还没写字,写完再说。”常欢有些诧异道:“不是雪石说了您今天不用练字了吗?”

楚昭摇了摇头道:“一日不练便要手生荆棘,生疏了,习字并非为了应付检查,将雪石代我写字的拣出来收好,莫要让他知道了又要胡思乱想。”

常欢伺候楚昭多年,知道他一贯拿定主意便不改的,抿嘴笑道:“雪石也是一片赤诚,怕殿下累到了,都这个时辰了,倒是新来的霜林小公公说防着您还是要练字,没让我们收拾书桌呢,虽然实心眼儿,倒合适了。”

楚昭微微诧异,自起了身走出外殿来,果然看到书桌上仍摆着平日练字的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都是刚磨好的浓黑油亮并无凝滞。他看了眼外头刚端了铜盆回来的双林,这个人来了几日,总是默默的不说话,偏偏心细如发动作谨慎,四公主的事也是他发现的,倒是并没有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实心眼,心思十分灵便,如果三弟当时没出事,他原该在这宫廷里头出了些头吧。

他拣了拣看到桌上一叠纸,一些是雪石今天写的,一些却是他从前多写的字,有时候他时间充裕,多写了一些,然后挑了好的交了,多余的字雪石便专门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那些多余的字和雪石的字都混在一起刚好凑够了一百字,他顿了顿,对双林道:“你把雪石写的字挑出来放一边。”

双林低声应了,过来拣了拣,细长的手指轻而灵巧,纸张只发出细碎的翻动声。楚昭冷眼看着,却真的能将雪石写的字和自己的字都分开了,雪石在临摹自己的字上下过功夫,乍一看是看不出的,一直只有自己和雪石能分出来,这个新来的小内侍,却又是如何分出自己和雪石的字的?他却不记得,从前三皇子楚煦习字之时,他依王皇后的吩咐,专门给三皇子写过一本字帖的,双林贴身伺候三皇子,自然是见过太子的字见熟了的,自然而然便拣了出来。

皇家教养一贯要求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会让下边人迎合喜好,更是忌讳让身边人太过了解自己的心理和举止,楚昭一贯克己复礼,虽然隐隐有些忌惮,却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三弟和妹妹的事迁怒在奴才身上了,因此仍是拿了惯用的湖笔来,提笔专心写字,将那一丝忌惮撇到了一旁。

第27章 出阁讲学

第二日果然楚昭带了雾松和几个侍卫出了宫,直到晚上才回来。雾松还给双林带了几个外头买的玩物,其中一个象牙陀螺,十分精美,上头镂着树石人物,青翠可爱,当背中央凸有一寸长铁针,用手一旋陀螺久久不停犹如一团青影。双林哑然失笑,这宫里宫女内侍们喜欢凑在一起玩陀螺为戏,只是双林却是没兴趣的。雾松笑道:“你年纪轻轻小老头一样,正该多玩玩,外头好玩好吃的东西多,只是进宫盘查太严了,活物和吃食是肯定不能带的,其他东西查得严。”一边又从怀里掏了两本话本道:“这是新鲜出的话本,我可是央了殿下带着才带进宫的,我们身上可不好带,知道你喜欢看书,给你看。”

双林连忙称谢,接过话本,看了看标题,一本《剑侠》、一本《三国志平话》,十分吃惊道:“殿下居然替你们带进宫来?不是说从前冰原带进来被责骂了吗?”要知道楚昭可是个正经受了帝皇教育的皇太子,如何会允许带这样的话本进宫?

雾松悄悄笑了笑道:“冰原那事其实不亏,虽然被责打了,殿下后来很是着意抚恤他,后来带我们出宫,都主动派人去打听有什么新鲜话本,也专门带我们和侍卫们去看过戏,你只小心些别传出去给旁人看到了。”一边又感慨:“不说别的,殿下待我们是真正好,这话本他看过也只是说都是些市井荒唐之言,却也不禁我们看的。咱们这些跟在殿下身边近身伺候的,不说内侍,那些侍卫们也哪个不是对殿下死心塌地的。”

双林抿嘴笑了下,这东西也就雾松这些常年在深宫里的古人喜欢看,像楚昭这种博览群书的,还有双林这种前世有过电视电影和各种丰富媒体熏陶过的,哪里看在眼里,看起来楚昭也不过是在笼络人心罢了。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并不令人觉得反感。双林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这阶级分明的社会奴化了,以至于连楚昭这样的举止,他居然恍惚也会觉得是一个很好的主子了,但是他却一直牢牢有着根深蒂固的一颗不肯为奴的心。

日子很快便到了太子出阁讲学的正日子,那一日双林并没能跟在太子身边,是雪石和雾松跟着的,双林只在东宫候着。寅初,天还黑着,太子就已起身净面用了朝食,着了吉服,寅正便已乘了步辇出了东宫。直到晚上才回了来,双林迎接时看太子仍是一派稳重沉着,他身旁的侍从却人人尽皆喜气洋洋,得意之色尽显。

待到伺候太子殿下歇息后,回了内侍住的地方,雾松才兴致勃勃地和双林说话:“你都不知道殿下有多威风!今儿一个个文臣大儒上来问殿下,殿下从容不迫,对答如流,风姿卓越,那些大学士们个个赞不绝口,都称赞咱们殿下是天纵英姿,乃国家亿万年无疆之福!”

双林看雾松兴致勃勃从大学士们看太子殿下平日习字的书帖起,到讲学之时诘问太子对答如流,大臣们如何佩服赞赏,陛下如何骄傲欣慰,太子殿下如何全程不骄不躁,谦虚稳重却又丝毫不怯场,阁臣们如何心悦诚服滔滔不绝,当场赋诗之时又是如何惊才艳绝,阁老夸太子殿下聪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反反复复直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都要熄灯入睡了,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话,最后才与有荣焉地对双林感叹道:“双林啊,我今儿才知道死心塌地四个字怎么写的,能跟在殿下身边,那简直是我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啊……你若是今儿见到殿下那风姿,你才知道……”

双林心中含笑,看雾松这几乎和后世一样追星的派头,知道如今太子殿下在雾松心目中,简直如同偶像神灵一般了,想必这一次太子在朝堂上的政治首秀,是圆满之极的了,元狩帝通过这次太子出阁讲学,极好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让这些日子因为帝后不和而产生的对太子的不利倾向和朝廷的一些不安的声音压了下去,而年方十四的楚昭英俊温和,天资聪颖,仁义有德,博学谦虚,以他一贯的风姿,双林毫不奇怪他会在这场首秀中得到文臣们的支持和拥戴。